心灵与情感美的歌_读李清照的词

华中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1998年第2期　总第38期

心灵与情感美的歌:读李清照的词

何锡章

提　要　本文从李清照对生活的热爱,追求美满和谐、理想与真挚的爱情,以及深沉的爱国感情三个方

面,以独特的分析视角,展现了李清照词所显现出来的作者心灵与情感的美,对其中的一些词,作了与流行观

点不尽相同的理解和阐释。

关键词　词　李清照　心灵与情感美

作　者　何锡章,华中理工大学中文系教授。

当你叩开文学的大门,走进一部优秀的小说,或者一首诗词所创造的艺术天地时,你往往会情不自禁地堕入作家设下的情网:时而开怀畅笑,时而双泪涟涟,时而拍案惊奇,时而低头沉吟,甚或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你仿佛化成作品中的人物,随着作品的情绪流动,把自己不自觉地对象化,这种力量,就是艺术的魅力,也就是美产生的主要原因。

美的力量不是作家随意涂在纸上的文字符号,也不是偶然事件的排列拼凑,它是作家心灵、情感所积聚的一种合力,不论是思想的提炼,情节的安排,人物的设置,还是外在形式的作用,都是作家心灵的产物,是情感的对象化和物化。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学是情感的结晶。文学的美,首先应植根于心灵和情感的美之中。李清照的词,数量不多,却百世流传不朽,为后人所敬仰。原因就在于她是用自己心灵的情水浇灌出了朵朵艺术之花。我们正是在她心灵、情感美的表现中,感受到她的人格美以及当时的社会氛围和人民情绪。她对生活的热爱,对理想的追求,使我们激动不已,难以忘怀;那对爱情的专一,缠绵而健康的情思构成的反封建、求自由的爱情咏叹调,拨动着我们心中的琴弦;而南渡之后,于流离失所中奏出的思乡恋土的怀乡曲,那激荡着的爱国主义精神的主旋律,又让我们从丧乱之音的节奏里听到一个亡国奴的痛苦呻吟,从而激起对侵略者的憎恨和热爱祖国的一腔热血。因此,我们读的就不仅仅是文学意义的词,而是欣赏一幅幅由心灵情感描绘出来的人生的图画,现在就让我们来打开吧。

生活,你好!

车尔尼雪夫斯基说得好:“对于人,什么是最可爱的呢?生活。因为我们的一切欢乐,我们的一切幸福,只与生活并联;……所以,凡是我们看见具有生的现象的一切,总使我们欢欣鼓舞,导我们于欣然充满无私快感的心境,这就是所谓美的享受。”李清照的词能引起我们的共鸣,让我们获得美的享受,根本点也正是在这里,不管是外在自然山水的客观反映,还是个人内心运动的过程表现,它们都是具体化了的人的生活,与人们生活休戚相关,使我们感到她是我们人类中的一个,和我们一样生活在现实的世界中。如果说,人的最高本质是人自身,那么,作为人是生活的主体,我们也可以说,人的本质也就在于生活,在生活中表现人的本质,肯定人的本质,飘然化外的道家思想和寄希望于来世幸福的佛门虚空,实质是对人的本质的压抑和扼杀,古往今来,为此又有多少荒唐的悲剧!李清照虽一生坎坷,经历多艰,可她却和现实生活在一起,保持着密切联系。令人可钦可敬的,是她用词的艺术形式,表现了对生活的热爱、眷恋、肯定和追求,成了生活的歌手。她的词,以内心抒情蕴含社会情绪,用主观表现融汇客观生活,而坚持“美是生活”就成了李清照于千辛万苦中顽强生活的精神支柱。

“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多丽》),面向生活,对生活充满希望,可以说是李清照对待人生的?

?

98

主要态度。

在中国文学史上,许多优秀的作家,囿于时代政治和其它原因,雄才不展,壮志难酬,忧国为民的赤子之心往往受到轻视,甚至迫害。因此,隐居就成了内心抵抗现实的经常形式,以此显示出自己的高风亮节。李清照虽然政治上没有失意落魄的经历,却有怀才不遇的苦痛,但她没有寄身终南,放迹山水,反而从生活里,看到了人情的美,看到了蕴藏在生活中的美和生机。所以,她既不想成为行吟泽畔的三闾大夫,也不愿做“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五柳先生。当然,时代的局限,个人生活的天地狭小,使她视野不阔,视点不那么高,也就难以对屈原、陶潜的行为作出客观评价。而所谓“人情好”,在当时多少含有理想化的成分。但是,肯定现实中有美的善的存在,无疑是热爱生活,坚持生活下去的重要的原动力,时至今日,仍不乏其现实意义。

肯定生活,把热爱生活,追求生活积淀在自己的思想意志和情感生活的内容里,对于作家,就会以此去体验生活,捕捉美的生活形象,讴歌生活。“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戋刂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点绛唇》)这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妙龄女郎,一个与生活共欢乐的少女。她含羞而不完全拘谨,礼教的阴影笼罩和想往接触现实异性的复杂心理渗透在“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细节描写之中,含蓄委婉,朴实自然,如同生活本身一样。作者对生活的爱的情致和认识,在这欢快明朗的艺术境界中表现了出来。《如梦令》表现得更加充分:“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藕花深处的归舟,滩头惊飞的鸥鹭,带醉而归的作者,不拘小节的豪放性格,构成一幅生机勃勃的动景,明快而富有活力。这里不是对生活作静止的观照,而是对生活本质——动的把握,给人是向上的鼓舞,是进取和热爱,在李清照看来,生活是多么美好,多么有趣,多么浪漫!封建的枷锁,只能锁住弱者的意志,又岂能锁住热爱生活的理想!

大自然的美是社会生活美的一种特殊存在形式,奇妙多丽,百态千姿,它把现实生活点缀得更加丰富多彩。从一定意义上讲,热爱自然的美,也就是热爱生活的美,事实上,只有对生活的美保持高度的敏感能力和热爱生活之美的人,才能感受到自然美的存在。正如马克思在《188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指出的,“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才对人说来是人与人间联系的纽带,才对别人说来是他的存在和对他说来是别人的存在,才是属人的现实的生命要素;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才表现为他自己的属人的存在的基础。”李清照正是从社会生活的美的角度去认识和表现大自然的美的。“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少。山光水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莲子已成荷叶老,青露洗萍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怨王孙》)作者在暮秋之中,不去悲哀萧杀的秋风,枯黄的败叶,反以独特的感情,发出了热爱自然和生活的呼声,她不恨生活中缺少美好,只叹自己年华流逝,不能与人类生活共始终,“似也恨人归早”。热爱生活吧,鸥鹭尚且执着地追求它们应有的生活,何况万物之灵的人?作者就是这样以高尚的情趣,揭示出了自然风物中的美,用移情的手法,把自己对生活的热爱留恋之情熔铸在山光水色之中,以轻快的节奏,弹出了清新、开朗、愉快向上的生活抒情曲。试问,没有对生活的爱,没有美的心灵和情感,能写出这样富有活力的词吗?

生活是美好的,从发展的观点看,它总是向美好、理想的方向渐进,可谓“说不尽无穷好”。可是,在某一生活时间的断面上,并非都是洒满阳光,铺满鲜花,也会出现“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一个人在顺境中热爱生活并不难,难的是在逆境中仍自强不息,保持“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的坚强信心,永远成为生活海洋里的弄潮儿。年轻时的李清照,才华横溢,婚姻美满,富有青春的幻想,可谓春风得意,因而朝气蓬勃;到了晚年,境况大异,往昔安定的环境、舒意的生活由动乱和孤独、凄凉与悲哀所代替。可她没有自沉、颓废,在内在精神上,仍保持对理想生活的热爱与追求,只不过,欢乐、明快的色调变成了深沉的颜色。尽管“如今也,不成怀抱,得似那旧时那。”(《调转满庭芳》)但理想并未因生活的辛酸而泯灭,壮志在生活的熔炉里锻炼得更坚定。“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篷正举。风休住,篷舟吹取三山去。”(《渔家傲》)垂暮之年,作者严于解剖自己,不满意吟诗填词的成就。但路长日暮又算得了什么,她要驾蓬乘风,飞向更高的理想生活世界。可贵的是,“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不成”的李清照不仅没有心灰意冷,而决心冲破沉沉的现实封建王国,以豪放的气魄,幻想的形式,表现出对自由、理想的不倦追求,力图摆脱狭小的、寂寞的生活樊笼,渴望飞向更广阔、更壮丽的生活和精神世界,以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

?

99

?

将上下而求索”的精神,抒发了心底的强烈愿望和矢志不移的进取品质。事实上,即使她流落江湖,也不随波逐流,随遇而安。“玉骨冰肌未肯枯,”作者以傲霜斗雪的寒梅自勉,保持了热爱生活的洁白人格。在封建社会的女性中,这难道不值得赞美吗?人们又怎不为她心灵的美而生敬意。

热爱生活,讴歌生活,追求理想的生活,是李清照词内在的神韵,它是李清照的生活观,一种积极的,健康向上的生活观。

爱情啊,你姓什么?

自有人类以来,人们为争取爱情的幸福和自由,进行了多少可歌可泣的斗争,甚至有人用鲜血和生命,谱写下了爱情的乐章。我国从“关关雎鸠”到“孔雀东南飞”,从“待月西厢”到“木石前盟”,在人民的心里,在富有人情美的文学家的字里行间,爱情是反复咏唱的主题。人们用理想为爱情插上美丽的翅膀,一切诋毁,压抑,一切摧残健康人性的反动礼教法规,都无法锁住纯洁高尚的爱情和人民的爱情理想,真是“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不过,文学史上象李清照以自己个人爱情生活作为素材,以强烈的个人内心抒情方式表现的则属罕见。她的时代,数量上,表现男女之情的诗词不胜枚举,但真正表现诚挚爱情生活的作家、作品则是凤毛麟角。如婉约派大家柳永、秦观写下了大量男欢女爱的词,其中也有一些真情实感的流露,但总的来看,依红偎翠,脂粉气十足。有些词,无非是描写自己的勾栏生活,尽管有同情妓女遭遇的进步性,然很大程度上,更多的是感官刺激的满足和色相的流连,内容主要是对这种非正常生活的向往、追忆和再现,以便自我观照,自我安慰,社会意义就很为缺乏。李清照则不一样。在理学泛滥的宋代,爱情和人性遭到严重禁锢,“存天理,灭人欲”,推行反人性的禁欲主义。李清照,她作为一个女性,却敢于向礼教宣战,唱出了爱情的颂歌与悲歌,表现人们的美好愿望和感情,追求个性的解放,并以实际行动,回答了什么是爱情的主旨这一严肃的问题,因而,就具有了突出的意义。她通过自己爱情生活中的悲欢离合的表现,客观上反映出了人民群众的爱情理想,在那不自觉地典型化了的内心抒情里面,可以聆听到人民的心声,是当时广大人民内心真实的投影,是美好的爱情的纯洁表达。后世有些假道学家们,诽谤李清照的词是“无操检”,“无顾籍”,是“寡妇腔”,“淫诲”,我们要说,这些人即使不是顽固的封建礼教的卫道士,也是一种愚昧和偏见。

那么,李清照词中的爱情究竟姓什么呢?

美满、和谐、真挚、理想的爱情,是她对爱情的主要理解。

爱情离不开生理的基础,但又不是纯生理的苟合。人是社会的人,爱情主要是理想的结合,志趣的默契,情感的和谐,相互的忠实,是心灵碰撞的火花。爱情有幸福和欢聚,也有痛苦和别离;而欢聚和幸福不是情欲的放纵,痛苦和别离也不应让理想的感情付之东流,不论在任何时候,何种条件,都应纯洁高尚,忠贞不渝。爱情是情与理、灵与肉的有机统一,李清照的爱情观,在一定程度上,正是表现了这种统一,而这正是心灵与情感美的重要组成部分。不论是情投意合的学海泛舟,还是同作“天涯沦落人”的别居生活,都始终体现出了这一点;而别居后的情感表现更集中地展现了她对理想爱情的追求。

月有阴晴圆缺,自然所使;人有悲欢离合,古之已然。公元1101年,年方十八的李清照和太学生赵明诚配成佳偶,妙龄才女,少年书生,志同道合,恩恩爱爱度过了一段美妙的时光,可现实并不为她们的永远欢聚大开绿灯,恰恰却掀动了红灯的按钮。

前面讲过,李清照是有理想的女性。爱情生活的幸福是人生理想的一部分,但终不是全部。造福于人类,才是人生的最高理想。一味耽溺在卿卿我我的亲昵之中,过度浸泡在软玉金香里面,意志就会消磨尽净,理想定会化为乌有。李清照、赵明诚不是庸俗浅薄之徒,倒是有识之士。为了功名,婚后不久,明诚辞别了清照,负籍云游,建筑自己的事业。分手之际,李清照含泪挥毫,写下了著名的《一剪梅》。在一个荷花凋谢的时节,在滔滔流动的江边,赵明诚“独上兰舟”,挥手远去。丈夫的出走,带走了生活的共同欢乐,往后的生活,罩上了“两处闲愁”的阴郁和孤寂。因此,作者想象她一旦看到和心理吻合的外在景物,便会触景生情,落花流水,会唤起“吹箫人去玉楼空”的惆怅之情。这种人之常情又是不能轻易摆脱的,它总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全词感情真切细腻,一往情深。现实的痛苦心情,别后的想象苦闷情绪,景物的客观描绘,情感的象征借寓,因“别”而生,绕“想”而出,亲切动人,和谐而不造作,与一般士大夫阶层?

?

100

和某些文人骚客的逢场作戏、无病呻吟,实属两种绝不相同的境界。一方面,作为健康人、常人,她对丈夫难舍难分难割真情;另一方面,为了丈夫的理想,又忍痛分手,牺牲目前的欢乐。情与理在这里得到了统一。公正地说,把这样的内容带进词坛,在当时确实是空谷足音。

理想,是人们,特别是爱情的精神纽带。有了理想,爱情就不会因空间的变换,时间的推移而衰退、减色,发生变化。在理想的支持下,李清照在痛苦的别离之期,对赵明诚更加忠实,也更加怀念。我们在这怀念的忠实倾诉中,仍然可以看到她的追求。

封建礼教总是鼓吹节烈、贞操,大肆贩卖三从四德之类的说教。表面看来,这也是要求对丈夫的忠诚。不过,它的实质是要求女性对男性的奴隶般的服从和无条件的“愚忠”,是男性对女性的完全占有。在礼教的眼中,妇女只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和供男性玩赏的工具,是男性私有的产品。因此,李清照的忠实和深沉怀念,绝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式的盲目忠实和轻信,也不是简单地心身寄托,而是建立在平等感情、理智上的志同道合基础上的一种信念。不论是初次别离,还是明诚溘然长逝以后,她都始终体现了这一点。这就和纯粹的感月吟风和封建时代女子的片面尽忠有着显著的区别。

赵明诚和李清照曾有过几次别离,然李清照并未堕入人一走、茶就凉的圈子,分别越久,怀念愈深,感情愈真。每当夜阑人静,她就辗转反侧,不能成寐,《南歌子?天上星河转》一词表现就十分真切、具体。“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真可谓欢聚嫌日短,离别憎夜长。抚今追昔,物在人离,天气如故,衣服依然,可情感却“不似旧家时”。聊聊数语,一个真挚怀念的思妇形象跃然纸上。我们看到了一个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抒情女主人公。“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忆昔日,和丈夫把酒临风,对坐吟诗,切蹉学术,怎能不想?看而今,武陵人远,烟锁秦楼,酒朋不见,诗情难共,如何不忧?词人把怀思和理想,悲愁与志趣,忠贞同理智熔于一炉,远远超过了无聊文人的哀叹逝水年华和追求生理的性感。她怀念的是丈夫,又是追思破坏了的诗意;她忠实的既是与丈夫的情感,又是美满和谐的人生理想。作者使爱情的相思和忠贞注入了纯洁、健康、积极的内容。

李清照不仅追求理想和谐的爱情,而且还执著地向往着自由的爱情。如果说,把才干、理想和爱情结合起来,是她作为一个才女词人的特殊追求;那么,追求自由爱情就具有更大的社会普遍性,这对于当时广大妇女的实际情况而言,自由的爱情应当是首要的要求。

牛郎织女,在民间已成佳话。这个美好的爱情传说是人民对自由爱情向往和争取的理想缩影。李清照虽然没有正面赞颂这一传说,但她通过对个人爱情分离的表现表达出了这一倾向。

当时社会动乱,许多人妻离子散;礼教的束缚,自由爱情受到压制。诚如李清照所说,“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牛郎织女,尚有“七七”鹊桥相会,可人间却是“星桥鹊架,经年未见。”原因何在?“云阶月地,关锁千重。”(《行香子?草际鸣蛩》)这千重的“关锁”,一方面是侵略者的入侵;另一方面是封建的礼教。它们破坏了人们的爱情,束缚了人们的爱情自由。所以,这首词,我们不能简单认为是李清照个人爱情的悲叹,而是当时广大人民爱情的呼声。她的埋怨,也绝不仅是个人之愁,而是千百万不自由情侣之愁的缩影。她希望有比牛郎织女更好的爱情,发出了憎恨“关锁”的心声,同时,也流露了力不从心的遗憾和自叹。

李清照不仅是一位理想爱情的追求者,也是一位追求的失意者,是一位值得同情和肯定的悲剧主人公。

悲剧是在和现实的冲突中产生的。黑暗的现实,往往把美好的东西给予毁灭,酿成悲剧。李清照的爱情理想在封建的时代,也只能化成泡影,只能落一个“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浓愁。”(《行香子》)巨大的社会压力,沉重的精神枷锁,使李清照只好把理想强压心田,化成愁绪。“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蝶恋花?暖雨风初破冻》)“浓愁”是心理的反映,“弄灯花”是行动的表现。心理描写与细节刻划,结合得维妙维肖,把一个受压抑的女性的“寂寞开无主”的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长期的寂寞和沉重的压抑,使李清照陷入了愁苦之中,希望在现实是不可能实现了,但她又不愿就此罢休。在矛盾的心情中,只好将自己的“柔肠一寸愁千缕”寄托在“望断归来路上”(《点绛唇?寂寞深闺》),把希望和理想寄寓在“征鸿过尽”之中,深深流露出了“万千心事难诉”的叹息(《念奴娇?萧条庭院》)。

希望的破灭,使李清照“人似黄花瘦”(《醉花阴》),“任宝奁闲掩”,“多少事,欲说还休。”是什么力量迫使李清照走上了有口难言,无处话凄凉的地步?难道不是封建的罪恶制度吗?在这哀愁之中,我们不

?

101

?

是看到了一个极力想打破封建枷锁的叛逆者形象吗?尽管并不鲜明,但仍可见。她使我们看到了当时的黑暗,认识到埋藏在广大妇女心底的怨恨和强烈要求自由解放的愿望。人性在封建社会遭到了极大的压抑,给千千万万的妇女不能不增添上“一段新愁”(《凤凰台上忆吹箫》)。因而李清照大声宣布,她和广大妇女实在是“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风住香尘》)。

李清照对待爱情是严肃的,健康的。她把理想和爱情统一起来,她理智和情感地忠实于爱情。她积极追求美满和谐的爱情,客观上反映了广大人民的爱情意愿,起到了冲破封建礼教法规的积极作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讲,她是一个封建礼教的叛逆者,是爱情的歌手。我们从她心灵与情感的倾诉中,知道了爱情究竟姓什么。

热爱你,祖国!

当侵略者的铁蹄践踏中原河山的时候,李清照开始了流亡生活。屈辱的动乱经历,使她感情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内心真情的抒发已不局限在爱情的领域,而转向了对故乡的怀念和往日生活的回忆,充满了时代生活的特点。这一时期的词,渗透着作者热爱祖国,渴望恢复失去国土的爱国主义精神,集中抒发了心灵要求和情感意向,反映了时代和人民的爱国情绪。

爱国主义作为一种概念,不是抽象地存在人们的意识之中,它经过千百年的实践、培养、积淀、成为民族精神的支柱和脊梁,成为人们对其生活国度的一种具体而实在的心理感情。和平之日,它鞭策人们为建设自己美好的国家而努力奋斗;战时,它是同仇敌忾,反击侵略的主要动力。它是情感中的精华,是更高层次的心灵美。作为讴歌爱国主义的李清照,她的词,也就具有不可忽视的地位。

不可否认,李清照不像替父从军征战十年凯旋而归的花木兰;也不似挂帅平敌威震敌胆的穆桂英。她没有挥戈披甲,为国前驱,没有立下惊天地泣鬼神的赫赫战功。即就她本人的创作而言,其词所表现的爱国激情与其诗相比,也稍逊一筹。在诗中,她干预时政,讽刺奸雄:“君不见惊人兴废唐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魄深如崖”(《和张久潜中兴颂碑》),诗人托古讽今,抒发义愤;“但说帝心怜赤子,须知天意念苍生,圣君大信明如日,长乱何须在屡盟”(《上枢密韩肖胄》),反对投降,主张一战。她怀念爱国英雄,“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她壮志凌云,不畏牺牲,“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把矛头对准了仓皇逃命,尸位素餐的投降派。为了祖国,她“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土。”是的,这样气贯长虹的豪言壮语,在词中确难找到。这与她对词的观点是分不开的,她主张词应以抒情为主,应“别是一家”(《词论》),不宜表现重大题材,只有诗才可以胜任此职。再则,“诗可以怨”和“温柔敦厚”的中国传统美学风格对她的词也有影响,她的词和其它词人一样放弃了“诗怨”的一面(当然并不完全如此,只不过怨得更隐蔽和更深罢了),却继承了“温柔敦厚”的美学风格。事实上,文学史上许多伟大的诗人都是以诗来表现自己的政治态度和忧国忧民之情的。如宋代,一个作家往往在诗和词的创作中,构成了作者创作风格的差异。一些作家在诗中不乏怨愤之情,而其词却写得缠绵委婉,与现实似乎关系不大。即使象辛弃疾这样的伟大词人,在表现爱国主义时,其词也常以比兴、象征手法来寄托情怀,而不是直抒胸臆,也仍然在一定程度上有“温柔敦厚”风格的存在。李清照也确有这种情况。主客观的影响,就必然限制了词的格调和表现天地。但我们能不能说李清照的词没有表现爱国主义呢?不能!只不过,我们应当看到,在词中,她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站在一个亡国奴的地位上,是用和大多数亡国奴一致的感情来体现出爱国主义、从而也反映出时代和社会主导情绪的,因而就少有诗的灼灼锋芒,只有委婉含蓄的象征和倾诉。

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李清照以中华民族儿女的应有之责,通过今昔生活的对比和对故乡的怀念,把国难寄托在个人的家仇之中,以独特的表现方式和特殊的感情体验,奏出了时代丧乱之音。“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淫,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添字丑奴儿》),表达了骨肉分散,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感受;同时对那些偏安一隅的北人,面对破壁残垣无动于衷者也给予了讽刺和批评,展现了词人忧伤恨乱和渴望恢复中原的美好心怀。“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菩萨蛮?风柔日薄春犹早》)作者以平实自然简洁的语言,真实地再现了对侵略者的恨,对家乡父老兄弟、山山水水的爱。“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京都失陷,落入敌手,人民受涂炭,生灵遭杀戮;可是,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拯人民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救京都于虎口,只好以梦相会。统治者尚且偷生度日,无心北进,对于一个弱不禁风的女性,除了梦想,还?

?

102

有什么好办法呢?但,我们应当注意,这种伤乱之音的真实演奏,情怀的诚挚表达,对故乡的耿耿于怀,比起统治者的醉生梦死,其思想境界就要高出多少倍了。在这里,我们正好感受到了当时广大人民的心理情绪和抗敌愿望。

随着认识的加深,作者的思想和感情开始升华,由奏伤乱之音到把笔触伸向批判投降主义就是一个飞跃。《永遇乐》便是其典型代表。

南宋小朝庭把万里河山拱手相送于敌之后,躲到江南,仗着江南的富庶,过起了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放荡生活,“直把杭州作汴州”,歌舞不休,荒淫透顶。词人在这首词里,通过个人生活的经历,以强烈的对比,对寡廉鲜耻的民族败类给予了曲折的讽刺和揭露。她无情地谢绝了那些“酒朋诗侣”。那些坐着“香车宝马”的达官贵人和丧失民族血性的文人骚客在敌兵压境的局面下,竟然无关痛痒,成天饮酒作乐,吟几句歪诗以遣其无聊的空虚。李清照为他们感到可耻,为自己不能赴疆场杀敌报效祖国感到羞愧。“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作者为自身年老体弱无力杀敌而忧虑,为自己的碌碌无为而羞惭,故“怕见夜间出去”,只好藏在“帘儿底下”。然而,那些“酒朋诗侣”和统治者们,不以丧权辱国为奇耻,反以逍遥一壁为极荣。相形之下,在李清照的面前,显得多么可鄙和渺小!沉痛的表达,使人潸然泪下。难怪宋末爱国词人刘辰翁读了此词“为之涕下”。其实,稍有民族感的人也会因其哀婉动人的爱国情操而纵横老泪的。读了这首词,难道不能激起我们对卖国贼和置民族、人民于不顾者的义愤吗?

词人不仅悲伤祖国的分割和批判投降主义以及堕落的“荒诞派”,她还希望人们起来为祖国的生存而战,盼望有人出来担起拯救祖国之重担。这是一个感情和思想过程的逻辑三部曲,完全合乎当时人们的思想感情和愿望。《声声慢》就是其代表之作。

作者敏锐地捕捉了一个秋天黄昏景象:秋雁、菊花、梧桐、细雨、微风,以比兴的手法把自己爱国主义感情,化成无限小的因素,外化到客观事物上面,组成了一组忧国忧时的意象,集中体现了自己飘零的感受和盼望抗敌,打败敌人的希望。“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满地黄花”,这不是作者处境的简单再现,而包含了山河破碎的深刻象征;“如今有谁堪摘?”也并不全是作者哀叹丈夫去逝和青春年华的消失,而寄托了作者盼望有人起来领导抗战,收复国土的美好情致。我们似乎听到作者在问,谁能来收拾这残破的局面呢?当然,这一切都不可能得到明确的回答。皇室衰微,奸臣当道,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爱国志士反遭迫害,沉死冤狱;投降派却青云直上,沐猴而冠。即使有几个爱国将领起来舍身忘死,但在反动势力和卖国贼的掣肘下,也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敌人的“晚来风急”。严酷的现实是不可能满足作者的希望的。于是,只好化成了“好一个愁字了得”。

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说,李清照是爱国主义的讴歌者,尽管它不是雄壮威武的交响乐,而是哀婉动人的抒情曲。她所体现的“愁”也不仅是作者个人之“愁”,而也是千千万万遭受外族蹂躏的广大爱国人民“愁”的集中浓缩,它深深打上了时代和人民的烙印。在这“愁”字后面,强压着奔腾的抗敌烈焰,闪烁出爱国主义的火光,隐含着美好的感情,一旦千万人的“愁”向同一方向运动、集中,就会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为祖国而战!

热爱生活,追求理想爱情,热爱祖国,构成了李清照词心灵与情感的美。热爱生活是其坚固的基石,生活的磁石紧紧地吸引住她,但她不是被动地由生活驱使,而在生活中主动保护住自己的独立人格和心灵追求。只有对生活热情的人,才会对爱情作出正确的理解,才能真正热爱祖国,这就是我们应得到的启示。

责任编辑　丘斯迈

?

?

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