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词中的人性世界

台词中的人性世界

《雷雨》是曹禺先生创作的一部杰出的现实主义悲剧。作品以20世纪20年代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社会为背景，以卓越的艺术才能深刻地描绘了旧制度必然崩溃的图景，对走向没落和死亡的阶级给予了有力的揭露和抨击。它的问世，犹如一场狂风暴雨，震惊了当时的剧坛。

鲁侍萍是《雷雨》中的主要人物，有着复杂的生活和感情经历。我们从她悲愤的诉说中，大致了解到她过去的苦难。三十年前，鲁侍萍被周朴同始乱终弃，投水自尽后获救，为了生计，带着孩子流落他乡，尝遍世间冷暖；三十年后，当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走进周公馆，再见周朴同时，她的内心是矛盾的：一方面是三十年的积怨，一方面是曾经美好的爱情。三十年的分离，一朝意外的重逢，一切是那么让人猝不及防，人在惊慌失措中用简短的语言表达了最复杂的感情，其间有无数的深层意义可以挖掘。

一、品读台词，揣摩潜台词，体察人物矛盾的内心世界

在这一场“相认”的戏里，鲁侍萍有两句近乎相同的台词：

鲁侍萍：哦。――老爷没有事了？

鲁侍萍：老爷，没有事了？（望着朴园，眼泪要涌出）

这两句台词里，鲁侍萍都暗示了自己的身份，暗示的程度却有不同。这中间经历了多少内心的矛盾、情感的变化啊！第一处台词：“老爷没有事了？”暗示什么呢？其实鲁侍萍想说：“你不再仔细看看我是谁了吗？”

我们来看情节的发展，周朴同由“疑虑发问”到“慌张追问”，再到“大为惊愕”，鲁侍萍则由“谨慎应付”到“悲愤诉说”，再到“两次试探”，人物情绪跌宕起伏，由失望到悲愤，悲愤诉说后再变作压抑。第二处台词：“老爷，没有事了？”鲁侍萍恐怕也是想说：“你真的认不出我了吗？听说我还活着，境况不好，你还是不想见，也不想帮，你也太冷酷无情了！”

鲁侍萍在道破身份前还有这样的一些暗示：

鲁侍萍：哦。（很自然地走到窗户，关上窗户，慢慢地走向中门。）

鲁侍萍：她不是小姐，她是无锡周公馆梅妈的女儿，她叫侍萍。

鲁侍萍：这个人现在还活着。

鲁侍萍：老爷那种纺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

鲁侍萍：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还有一件，――

鲁侍萍：还有一件绸衬衣，左袖襟也绣着一朵梅花，旁

边还绣着一个萍字。还有一件，――

鲁侍萍为什么多次向周朴同暗示自己的身份呢？难道她还有什么期盼吗？我们可以根据剧本上下文语境，找一些台词来体察人物的内心。或许，鲁侍萍现在自己境遇不好，想看看三十年前自己那么爱的人怎么样了，这个人今天对自己会是什么样的态度；或许她是被周朴园的怀旧言行打动了；从性格因素、情感本能上来看，也许她是不甘心（也正是这“不甘心”，所以她至今依旧在人生路上艰难又倔强的前行），心中旧情难忘，还想让周朴园受到良心的谴责。

我们在仔细品读这些台词的时候，则会发现鲁侍萍在暗示身份的同时又一次次地掩饰自己的身份。鲁侍萍道破身份前与周朴同有这样一些对话：

周朴园：你――你贵姓？

鲁侍萍：我姓鲁。

周朴园：（抬起头来）你姓什么？

鲁侍萍：我姓鲁，老爷。

周朴园：（忽然立起）你是谁？

鲁侍萍：我是这儿四凤的妈，老爷。

周朴园：（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

鲁侍萍：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

《雷雨》能够深深地吸引读者和观众的，就是剧中人物个性化的语言里往往蕴含着丰富的潜台词，从中可以窥见

《雷雨》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潜台词，《现代汉语词典》解释为“台词中所包含的或未能由台词完全表达出来的言外之意”，通俗地说就是“话里有话”，即言中有言，意中有意，弦外有音。就让我们来根据上下文语境，抓住鲁周之间的矛盾冲突以及鲁侍萍内心的矛盾冲突，从故事情节的起伏、人物情感的变化中挖掘潜台词，揣摩言外之意。

周朴园：你――你贵姓？

鲁侍萍：我姓鲁。（潜台词：我是侍萍，我的声音、动作，你竟然不认得了。）

周朴园：（抬起头来）你姓什么？

鲁侍萍：我姓鲁，老爷。（潜台词：我就是三十年前在无锡因被你抛弃而投河的梅侍萍！）

周朴园：（忽然立起）你是谁？

鲁侍萍：我是这儿四凤的妈，老爷。（潜台词：我是侍萍，我还活着，我还带着我们的儿子坚强地活着。）周朴园：（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

鲁侍萍：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

鲁侍萍为什么多次掩饰自己的身份呢？我们再从剧本

人物的台词中找依据。鲁侍萍可能由于志气，因为自身自卑、衰老、贫穷，不愿相认；还可能是她希望由周朴同来认出自己，期盼周朴园还恋着旧情。如可以品读这些台词：鲁侍萍：她现在老了，嫁给一个下等人，又生了个女孩，

境况很不好。

鲁侍萍：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

就在鲁侍萍一次次欲言又止、欲止又言中，我们看出人物内心的矛盾、情感的挣扎。鲁侍萍自卑、软弱、怀念旧情、心有幻想，也有不甘心，还有女性的柔情。对三十年前爱过自己又抛弃自己的人，现在的鲁侍萍依旧是怨恨中有情丝啊！

二、品读台词，从不同视角，体会复杂的人性

让我们来看下面两组台词：

（一）

鲁侍萍：（低头）哦。

鲁侍萍：（叹一口气）现在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些傻话请你不必说了。

鲁侍萍：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

（二）

鲁侍萍：（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鲁侍萍：哭？哼，我的眼泪早哭干了，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

鲁侍萍：（苦笑）哼，你还以为我是故意来敲诈你，才来的么？

鲁侍萍：你？（笑）三十年我一个人都过了，现在我反而要你的钱？

鲁侍萍：（接过支票）谢谢你。（慢慢撕碎支票）

这两组台词，从不同视角，比较丰富地表现了人物的内心，反映了人物的性格。每一组台词在表现人物内心情感上都有其共性。第一组台词中的“（叹一口气）现在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些傻话请你不必说了。”说明鲁侍萍回忆起了“未上年纪”时的旧情，这种由感动（因为周供着旧照，保留当年生活旧物等）而引发的思念，体现她善良的本性。而“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说明鲁侍萍以为周朴园依然怀念自己，变得柔情缠绵。

第二组台词中“（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则是鲁侍萍对命运的控诉；“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中，鲁侍萍两次提到“你们”，据她的话外之音，我们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对周朴同一定程度的原谅和宽恕。在她看来，三十年前那场悲剧的罪魁祸首，更主要的是他家的“老太太”等为代表的封建家长。要说鲁侍萍对周朴园有怨恨，更主要的是恨他的软弱。由此我们可以读出鲁侍萍善良、单

纯的本性，也看到鲁侍萍已把痛斥的矛头指向了不平等的社会门第观念，这正是导致鲁侍萍悲剧的根本原因。

“（接过支票）谢谢你。（慢慢撕碎支票）”，体现鲁侍萍的刚强、自尊，她撕碎的还有对周朴园的最后一丝情感。“（苦笑）哼，你还以为我是故意来敲诈你，才来的么？”，既有被误解的痛苦，也有对周朴同险恶本性的嘲讽；“你？（笑）三十年我一个人都过了，现在我反而要你的钱？”既是对周朴同求心安的嘲笑，也是对自己三十年人生路上顽强前行的肯定。

这两组台词，让我们在鲁侍萍忽而痛苦隐忍，忽而宣泄苦衷的过程中，看出复杂的人性。三十年来，鲁侍萍尝遍世间冷暖，历尽人间苦难，终于走向坚强，可是作为善良的女性，她又是软弱、甚至是幼稚的。刚强中有软弱，有柔情，这就是复杂的人性。

三、品读台词，探究舞台说明，深入理解人物形象

舞台说明，又叫舞台提示，是剧本语言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包括剧中人物表，剧情发生的时间、地点、服装、道具、布景以及人物的表情、动作、上下场等，对刻画人物性格，推动、展开戏剧情节发展有一定的作用。品读台词，要探究舞台说明。舞台说明交代鲁侍萍在与周朴同“相遇”“交锋”的过程中曾经两次流泪：

鲁侍萍：老爷，没有事了？（望着朴园，眼泪要涌出）

鲁侍萍：（泪满眼）我――我只要见见我的萍儿。

第一处流泪，表明痛彻肺腑的情爱；第二处流泪，尽显苦于不能相认的母爱。在提出想见儿子的要求后，鲁侍萍有这样的表白，充分展现了对儿子的依恋之情和伟大的母爱：鲁侍萍：哦，你以为我会哭哭啼啼地叫他认母亲么？我不会那么傻的。我难道不知道这样的母亲只给自己的儿子丢人么？我明白他的地位，他的教育，不容他承认这样的母亲。这些年我也学乖了，我只想看看他，他究竟是我生的孩子。你不要怕，我就是告诉他，白白地增加他的烦恼，他自己也不愿意认我的。

由此，我们看到鲁侍萍内心另一个痛苦的挣扎：不能公开的母爱。对过去的恋人，鲁侍萍爱不能爱；对自己的儿子，鲁侍萍爱不能认，这是鲁侍萍真实矛盾的内心。《雷雨》是一部内涵丰富、说不尽的伟大杰作，因为它写出了人性的复杂性和丰富性。

全剧临尾，鲁侍萍痛苦地说道：“天知道谁犯了罪，谁造的这种孽！――他们都是可怜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天哪，如果要罚，也罚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一个人有罪，我先走错了一步，如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事情已经做了的，不必再怨这不公平的天，人犯了一次罪过，第二次也就自然地跟着来。”鲁侍萍控诉的，正是悲剧的命运！《雷雨》就是这样把人间最惨烈的悲剧展示给人看。鲁侍萍见证

了故事中一切的苦难，我们也见证了一名女性极具悲剧色彩的命运。戏剧大师曹禺说：“我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我诚恳地祈望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悯的眼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我们对鲁侍萍，除了悲悯，还能有另一种情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