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的评论

《倾城之恋》，华丽背后的苍凉

我想到了汉武帝的乐师李延年的一首歌：“北方有佳丽/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国倾城/佳人难再得”。《倾城之恋》是张爱玲的1943年写的中篇小说，书中描写了一个“破落户”家的离婚女子白流苏“失落”于自己的娘家，终至不被容忍，于是跟一个饱经世故，狡猾精刮的老留学生范柳原恋爱，通过婚姻“报复”自己的家庭的故事。

一、小说是病态的虚无主义。

整篇小说的主体部分就是苏范的“调情”，是一场猫与老鼠的游戏：范看中了白，用尽手段，但只想占有而不想负婚姻的责任；白谈不上爱范，但看上了他的经济基础可以做后半生“安稳的底子”，因而费尽心机，欲擒故纵，终觉无力。最后，香港沦陷，阻止了范得手之后“逃跑”的企图，从而促成了这桩婚姻。

《倾城之恋》给人家的印象，仿佛是一座雕刻精工的翡翠宝塔。好似六朝的骈体，虽然珠光宝气，内里却空空洞洞，既没有真正的欢畅，也没有刻骨的悲哀。作品中没有悲剧的严肃、崇高和宿命性；光暗的对照也不强烈，情欲没有惊心动魄的表现。几乎占到二分之一篇幅的调情，尽是些玩世不恭的享乐主义者的精神游戏；尽管那么机巧，文雅，风趣，终究是精练到近乎病态的社会的产物。美丽的对话，真

真假假的捉迷藏，都在心的浮面漂滑、吸引、挑逗，无伤大体的攻守战，遮饰虚伪。

小说完全是一个“保守、停滞、陈腐”的世界。男人是一片空虚的心，不想真正找着落的心，把恋爱看作高尔夫与威士忌中间的调剂。女人，整日担忧最后一些资本——三十岁左右的青春——再另一次倒帐；物质生活的迫切需求，使她无暇顾到心灵。没有“社会人”，永远只有个体的“物质的人”。我们只能理解为生命的虚无主义在小说艺术世界中的投射。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张爱玲是一个“失落者”，这句名言表明了作者虚无主义的生命观。《倾城之恋》表现为男女问题被恶梦所苦。微妙尴尬的局面，始终是作者最擅长的一手。时代、阶级、教育、利害观念完全不同的人相处在一块时所有暧昧含糊的情景，没有人比她传达得更真切。作品中的主人公是个人主义者，没有广博的爱，也没有深刻的恨，情感世界是苍白的，没有温爱和关怀。用外界的材料来求生活的丰富，决不够成为艺术家。人寿有限，活动的环境有限。因自卑而厌恶，因同质而欣赏和认同，小说中的人物是张爱玲自身的喜好。

诠释主人公，张爱玲说：白流苏她更像你身边的某一个人，认清了一些问题，首先自己就先悲哀，痛苦着，让旁观者看在眼里，恨不能伸出手援助她，倘若做不到，便比她本身还加倍地痛苦，让人由悲伤之处又生悲伤。她在《传奇》再版自序中所言“时代是仓促的，

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因而感到一种“惘惘的威胁”。其实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只要是正常的，稍有一点知觉，谁不会感受到这时代变革的气氛呢？《倾城之恋》中那些陈腐的人物，或许真的是生活在洋场里的旧家庭的绝对的黑暗中，因而什么也看不到。

有人说《倾城之恋》的底色是荒凉的，跟鲁迅有相同的意味。如果用张爱玲作品跟鲁迅作品相比，则犹如马克吐温说的“我不知道那跟一只袋鼠有什么区别”，他们二人根本没有可比性。“荒凉”可以用于鲁迅，也可以用于张爱玲。张爱玲的荒凉表现在她的个人的尖酸刻薄里来，这尖酸刻薄却又并非中国传统里的女性的刻薄，作品《倾城之恋》也成为满脑子心思的如同袭人的小家碧绿。

二、《倾城之恋》中两个主角的缺陷。

小说的男女主人公，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他们之间的纠缠自始至终都是为了从对方获得实际好处,两方面都是很精刮的人, 算盘打得太仔细了。流苏跟柳原的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 所以她一定要想方设法让柳原娶她, 而不能“白牺牲了她自己”; 而柳原对于流苏原也不过是“上等的调情”并不真计划娶她, 更为了日后在脱卸责任不时采取种种小计谋, 希图

流苏能“自动的投到他怀里去”。

范柳原真是一个这么枯涸的人吗？作者从头至尾只写他的侧面。在小说中他是第二主题，却没有与流苏占着同等地位。他上英国的用

意，始终暧昧不明；流苏隔着被子扑抱他的时候，当他说“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哪里还有工夫恋爱？”的时候，他竟没进一步吐露真正切实的心腹。“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未免速写式地轻轻带过了。可是这里正该是强有力的转折点，作者却不能全副精神去对付！错过了这最后一个高峰，便只有平凡的、庸碌鄙俗的下山路了。柳原宣布登报结婚的消息，使流苏快活得一会哭一会儿笑，柳原还有那种Cynical的闲适去“羞她的脸”；到上海以后，“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由此看来，他只是一个暂时收了心的唐·裘安，或是伊林华斯勋爵一流的人物。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战争使范柳原恢复一些人性，使把婚姻当职业看的流苏有一些转变（光是觉得靠得住的只有腔子里和身边的这个人，是不够说明她的转变的），也不能算是怎样的不平凡。战争仿佛是忽然从天上掉下来的。实际上，则是作家实在不知道怎样让白流苏达到自己的目的，因为范柳原实在不傻，智力和耐力均在流苏之上，所以忽然想起了要利用一下战争，这实在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因为“政治决定一切”呀。显然，作者把她的人物过于匆促地送走了。

还有作品的重心过于偏向顽皮而风雅的调情，倘再从小节上检视一下的话，那么，流苏“没念过两句书”而居然够得上和柳原针锋相

对，未免是个大漏洞。离婚以前的生活经验毫无追叙，使她离家以前和以后的思想引动显得不可解。这些都减少了人物的现实性。

三、语言的聪明与奢华。

艺术方面可以一言以蔽之：“语言惑人”。色彩浓厚，华糜流丽。就犹如持一把檀香扇，轻摇慢扑，闲情逸致的海派风情便活生生映出来。摩登的电影院，金鱼黄紧身衣，碧色的琉璃瓦，斑斓的铜香炉……《倾城之恋》，尽是些“无聊的调情”，“尽是些玩世不恭的享乐主义者的精神游戏……既没有真正的欢畅，也没有刻骨的悲哀”，“情欲没有惊心动魄的表现”，“骨子里贫血”，“华彩胜过了骨干”，唯有一袭华贵的语言之袍。作者太注意装饰，小动作等，把主体掩盖而疏忽了整个结构。

如“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凉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一面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移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过度的注意局部，妨害了全体的完成。然而，一切华丽繁复的细节，不过是为了苍凉孤清的铺叙。

技巧是最危险的诱惑。张爱玲写作的目的和趣味，仿佛就在花花絮絮的方块字的堆砌上。作品善于利用旧的字句，多用却容易为滥调，行动和对话描写的能力缺乏。为了弥补不足，人物对话中插入冗长的心理活动和没完没了的议论。

读《倾城之恋》，我反复品味着：张爱玲笔下的人物就是其小说的语言“袍子”上爬来爬去的“蚤子”。这一袭华贵的语言之袍，简直就是一个充满了诱惑的、虚无主义的陷阱。真的，读后的确有华丽背后的苍凉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