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家具的纹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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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物报／２００１年／１２月／２６日／第００８版／

家具玉器

明清家具的纹饰（上）

马未都

中国古代家具的精神核心是：尊严第一，舒适第二，这和中国古人从席地坐向垂足坐转变有很大关系。由于起居方式的由低变高，人们的视野变得开阔了，这时的家具以椅具为基点，发展得高大起来。它们在居室中的作用也变得重要了，其地位也随之提高，家具被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注重其社会功能。尤其进入明清，家具作为室内装饰的主体，不仅式样愈发复杂，更重要的是它在强调主人的身份。家具从简单的生活用具，增加着更多的社会内容。基于这一点，家具设计者把使用者的尊严放在第一位，舒适则服从于尊严。

在这样一个精神核心指导下，家具的使用者和制做者不会放弃展现人生哲学的机会，他们把家具设计得近乎完美，先是在框架结构上费尽心机，尔后又注意细节的装饰。这种细节的装饰，既包括形式美（如明式家具中的仰俯山棂纹，清式家具中的冰凌炸纹），又包括内容美（如明式家具中的螭龙纹，清式家具中的西番莲纹），从广泛的意义上讲，这就是明清家具的纹饰。

纹饰在家具设计与制做中举足轻重，尽管明清家具中有不少光素不琢一刀者，在常人眼中属于无纹饰家具，但此类“无纹饰”即为纹饰，无即是有。中国陶瓷中有一大类品种叫单色釉，仅颜色就有数十种，单色釉中最单纯的是白釉，纯白色的白釉曾是古人梦寐以求的境界，明初永乐的白釉是白釉达到纯粹的高峰，被文人赋予“甜白”之誉，而后来清雍正的白釉又有“奶白”之称，同为白釉，内容差别微妙。光素家具，取方材以求刚硬，取圆材以现柔软。雕刻纹饰如无助于家具装饰，省去是必然，古人深知其中三昧，用线脚，用曲线，勾勒出中国古代家具中光素一类；而另一类──有纹饰家具，则提倡更多人能接受的装饰手法，将家具承载的内容大大增加，使得明清家具在五百年间，出落得千文万华，风骚绝代。

明清家具的雕刻手法

家具纹饰的装饰手法非常之多，仅雕刻就分浮雕、透雕、线刻、圆雕；浮雕又有高浅之分，高浮雕纹饰突起，醒目清晰；而浅浮雕则温文尔雅，以刀代笔，如同描绘。各类装饰手法都有极为成功之作，仔细观察，家具雕刻以浮雕与透雕结合为最多，其次是浮雕，纯粹意义的透雕较少见，至于线刻就更少了。圆雕只用于局部，如衣架横杆两头，镜台围栏立柱上端等处。

浮雕是家具雕刻装饰的主要手法之一，原因是古代家具所用良材均能满足设计者和施工者的要求。木材自身的特点也使家具雕刻大展身手。家具浮雕，尤其高浮雕对材料的客观条件要求很严，首先是韧性，材料必须具有一定的强度，在高起浮雕时能耐住使用时的善意冲击，所以高浮雕的家具大都是硬木家具；其次是适应性，这个概念很宽泛，比如材质的横向走刀有无可能，雕刻后的打磨是否容易，材质的纹理与雕刻是否冲突等等。当然，每一种家具用材都有一定的宽容度，工匠在长期的摸索中都能扬长避短，使家具纹饰雕刻各具风采。

纯粹意义的透雕完全用锼弓锼出，在家具中往往用粗犷的纹饰处理，例如大案的牙头，板足开出的透光。透雕大都纹饰简单，所设计的通透效果，完全是为了克服滞闷。板足琴桌一般由三块板做成，在板足上开出椭圆透光，所追求的朴素之美才能达到效果。明式椅具中，亦有靠背独板上部锼出各类形状的透孔，在光素之中展现变化，又不失简洁的主观追求。从这一点上讲，透雕可谓一石二鸟。

家具雕刻用得最为广泛的是透雕加浮雕。聪慧的工匠把浮雕与透雕结合起来，二者优点交相辉映，相得益彰。透雕加浮雕使得家具纹饰丰满，尤其双面雕，在平板上追求圆雕的效果。有些板材并不厚重，由于使用了双面雕，透雕加浮雕的手法使纹饰圆润，视觉感觉立刻变得丰厚。工匠利用视差，展现了家具之美，同时又节省了材料。透雕加浮雕单面工一般使用在牙板、靠背板、床围（架子床居多）等处，双面工则用在条案档板、隔扇、衣架等两面都可以看的家具。这种透雕加浮雕的工艺最先一定由板材发展起来，明式家具所用极多，尔后又发展了攒插加浮雕工艺，它的好处除了省材，还能克服木材纤维横向不如纵向易雕、相对也不结实的缺点，因而清代的扶手椅大量使用了这种工艺。

至于线刻，则在家具上偶一为之；圆雕只用于家具局部做结束处理，用的地方也不多，搞不好弄巧成拙，古代工匠深谙此道，故尽量少用或不用。

明式家具的纹饰

明式家具这一概念的形成，至今不过几十年的时间。对明式家具有所了解的人，往往会认为明式家具简单而朴素。尤其近年来的欧美流行时尚，非光素不足取。对明式家具中的纹饰没人推崇，所以也没人深究。明式家具的纹饰，可以机械地划为三种：繁缛、点缀、光素。繁缛一类，穷极工巧，凡能入刀处皆入刀，表现奢华的同时表现工匠非凡的设计与技巧。这种繁缛之风与明代嘉万时期朝野所推崇的热烈浓郁的时尚明显有因果关系。这一时期，瓷器的装饰也是见缝插针，密不透风，不讲究留有空间，这种反常规的审美观大约持续了一百年，形成风格后也得到后人承认。我们今天能看见的明代繁缛类别的家具，大约都属这一时期。

点缀一类，是明式家具的主流。在家具的显眼部位，点缀以纹饰，表现主题，注重装饰效果，是大部分明式家具的做工。明式家具讲究在静态中展现动态，在规矩中留有灵活。这种点缀的装饰，除去省工的因素外，更重要是家具的“眼”，使原本滞闷的情绪变得通透，如同一壶水必须通过壶嘴流出去，方能展现流动之美。这种点缀装饰，在椅具中常放在靠背板上方，以便视觉能迅速找到中心；在桌案中则通常以线脚或纹饰在牙板四周装饰，使家具环绕上一条流动的“飘带”。至于床榻柜架等，或围子，或牙板，

点缀部分纹饰，目的都是使硕大的家具有灵动之处，不至于有压抑之感。

光素一类，是指没有纹饰，也没有线脚的明式家具，其实纯属这类家具很少。可以见到的是四面平画桌、方凳、几案等等。最为典型的是四面平不起线画桌或凳，这类家具如非要找出装饰成份，只能是内翻马蹄足，腿与牙板相交的牙嘴，均有微妙的曲线表现。明式家具中纯粹光素的是极少部分，因为能够欣赏这种近乎矫情的大雅设计，毕竟是少数人。纯粹光素的明式家具，摒弃纹饰，摒弃线脚，完全是为了面与面的相交与展现。它所表现美学境界中的冷峻和刚硬，暗合了中国古代文人中杰出者的世界观。家具

光素，使人找不到“眼”，也寻不到“飘带”，注意力被迫放在家具自身，把一切具有动感的地方隐去，静态就显出了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