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给每个生命不同的命运

上帝给每个生命不同的命运

朱子青

一

早晨或者黄昏，亦或夜晚。

一切都不可想象，一切都无法考证，反常的天气如同坏情绪，让我们的命运捉襟见肘。我听到外面的嘈杂声，混杂着尖叫，疯狂的尖叫，我还听到肆无忌惮的歌声，以及想象不出面目表情的笑，奸幼、贩婴、争斗，无法遏制日益膨胀的欲望。人的内心充满了恶，充满了罪，而人却不自知，人不仅不爱同类，更不爱自然，不爱我们栖身的环境。是的，人类的良知已坠入无底的深渊，这一切都让这个世界变得不可捉摸。现在，不可捉摸的还有这炎热的天气，它们的势头像要融化天地，像要焚烧一切。这让人无法接受。面对这一切，谁的内心还能平静，谁还能够将愤怒积压在心中。我看到，每个人心中都燃烧着一团火，都企图占有整个世界，或者与同类同归于尽。

到处一片沸腾，到处凌乱不堪，到处肮脏污秽，自然的秩序已经败坏，如同人类的德性。惩罚，罪责，上帝给每个生命不同的命运，为什么却要在特定的时候累及无辜。

我听到，一个老人在高声赞颂，他的声音从远古传来，从尘封的经卷中而来，它让大地宁静安祥，它让人民安居乐业，它让山川秀美，河流清澈。现在，我们的耳朵已经失聪，无法听懂圣音，我们的眼睛已经失明，无法分辨美丑与善恶。

我已不忍心目光投向窗外，近处或者远处，高处或者低处，一切都在腐烂，一切都在燃烧，它们身上散发出前所未有的恶臭。生存在这个世界，我感到了生命的坚强，同时也感到了内心的脆弱。现在，我能够做的，就是闭上眼睛，想一些美好的事，像一个意淫者，或束手就擒，接受一切安排，包括惩罚。

二

我们不能在醉中求生，更不能在梦中死去。

死生虽然是一瞬间的事，但它并不平常。任何生命的开始与结束，都让人欣喜与震惊，它让我们的内心升腾着难以说清的神圣与敬畏感，生命的旅程，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凶险与艰难，但我相信，这都是考验。

是的，我们活着，不是活在人间的地狱，我们需要自由，需要自由的呼吸，正如植物需要阳光与雨露。走吧，让思绪带着你，走向梦里泪里的故乡，走向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故乡；走向童年，走向风奔跑的童年；走向母亲，走向温暖而甜蜜的怀抱，走向永远相爱的母亲。走吧，让理想带着你，走向时尚与潮流，走向风口浪尖，走向血腥与屠杀，面带微笑，永不回头。走吧，让欲望带着你，走向鲜花与爱情，走向和平与光明，一定要相信美好的明天。只有内心向善，才能接纳一切。走吧，现在就出发，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肮脏或凌乱，你要坚守自己，勇敢而乐观地面现世的一切，这正是考验你的时候。

我知道，也许只有这样，生命才有尊严，世界才能回归本有的秩序。

三

应着神的呼唤与嘱咐，出发！

我准备与每一个陌生人打招呼，向他们问好；我准备向每一位老人送上美好的祝福，我准备向每一个生物致敬并与他们和谐相处，我准备帮助每一个需要帮助的，接受一切风雨坎坷，接受一切厄运与灾难，我愿意将自己作为和平的献祭。我准备好了，我感到我周身的血液都在快速地流动，我感到我正年轻，能够承领一切苦难，我的内心可以容纳整个世界。

当我真正走出去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的渺小一如路边的一棵小草，树叶上的一只蚂蚁，我逐渐懂得了无知与无畏，我因此感到羞愧。

我看到草坪上沉睡着三只狗，三只没有主人的流浪狗。流浪，这是一个让人感到悲切而宿命的词，每一个生命在短暂的历程中都感同深受。草坪的中央，有好心人给它们挖了一个洞，它们居住了下来，在此安妥它们短暂的一生。这简陋的洞，这狭小而逼仄的洞，让它们躲避风雨冰雪，避免了冻死街头的危险。多少个日子，我看到它们在这里追逐、嬉闹、乞食，睡眠……恍惚忘记生命的无常与短促。

我知道，一只蚂蚁，一只狗的世界不是完全的世界，谁也望不到世界的尽头，每一个人眼里的世界只是他个人的世界，谁的心里头也容不下整个世界，相反，我们的内心世界是如此之小，我们狭隘到眼里只有我们人类自己，我们无知到忘却自我救赎。

四

现在，惩罚已经应验。

大地之上，气温急剧升高。火狱，是火狱，所有的生命就无法逃脱。

世界已无法安静，风吹草动，山崩地裂，谁创造了美好的人间，谁又要将它毁于一旦。

我看到这三只狗，只有这三只狗置身于这个世界之外。它们安静地睡在草坪里，清晨的阳光透过树隙，照在它们的身上，让他们的身体在草坪上显得那么醒目。它们仿佛沉入了梦中，那是多么深广无垠的梦，让它们无法自拔。啊，狗有梦吗？我相信有的。只是我们不知道，狗的梦里有没有污辱、欺凌、奸淫、杀戮，狗的梦里有没有失去德性而无耻的人类。

我走过它们身边，它们竟然一动未动，它们似乎失去了敏锐的听觉一样，它们睡得太沉了，仿佛回溯到了远古，又好像穿越到了未来。要是往常，它们会一跃而起，扬着头看看我手里有没有要施舍给它们的食物。有几次，它们竟死乞白赖地跟在我身后，望着两手空空的我，仿佛是要逼我给它们弄一些吃食。有一回我回头假装愤怒地瞪了它们一眼，它们很快就停下了脚步，突然别过脸，知趣地走开了。

这让我感到讶异，我想，所有的流浪狗都是通人性的，颠沛流离，饥饿寒冷，让它们早早地洞悉生存的法则，让它们很快就学会了察言观色。

五

我竟每每为它们的命运而喟叹，叹这卑微生命的意义。

我无法理解造物主，让它们这般艰难的生存，让它们失去了生命应有的尊严。当我感觉到连一只流浪狗都照顾不了的时候，当我同样陷入欺骗、斗争、污辱，奴役等命运境况之中时，很快，一种莫名的悲怆就贮满了我的胸腔。

有一天晚路过，我无意看到它们在行夫妻之事，其兴奋与专注的样子让人脸红，让我慌得捂住了孩子的眼睛。几乎是一转眼的工夫，他们就生下了四个狗宝宝。在雪地里，几个小狗儿显得是那么可爱，身形气质是那么俊美，一蹦一跳的样子让人心疼与怜爱，让人无法相信这新生命是它们所创造。我突然觉得，美好源于欲望，罪恶也源于欲望，这是造物主的秘密所在。

很快，就有人将小狗们领养走了，他们有了不同的命运安排，而只剩下这一只褐色的小狗，休戚与共，整天巴望着路人的施舍，这也是一种安排。在我看来，它们的生活是多么无望，它们的内心世界是多么苦悲，它们无法逃脱这种安排，无法改善当前的生活境遇，它们需要帮助，需要人的帮助，可没有一个人能对这三条生命负责。

我从它们奔跑的样子看到欢乐，从小狗漂亮光滑的毛色看到了爱与满足，而这都让我心酸，我觉得它们有着我所无法理解的快乐与幸福。

我为此感到绝望。

六

让人绝望的不止是卑微的生命以及他们的命运，是的，还有这无端的天气，这关乎我们整个生命的存亡与生息。

现在，大地已经变成了火炉，人已成火炉中的燃烧的焦炭，我这样想象的时候，就感到

自己的想法与欲念瞬间已变成了青烟与灰烬。

所有的人都昏然欲睡，他们的四肢，如同南方的田地里，田地里大片被烤焦的蔬菜叶子，已失去了生机与丰富的表情。城市里火灾此起彼伏，如同战火。多么可怜，那些强权者，那些富贵者，那些刽子手，那些强奸犯，那些偷盗者，他们与弱小卑微的生命同样遇到了大限，谁都无法躲避。

我确信，大地即将变成火狱，当人内心的火蔓延到体外的时候。现在，你除了忍受，别无选择，现在，你得学会接受，这是罪责，这是因果。我们只有一片大地，一片赖以栖身的大地，你以前所意识不到的大地。现在，你大约想到了大海，想到变成一条鱼，可接着你会发现，浪涛冲天的大海已经沸腾，厄运已经遍及世界。

是的，人类陷入了绝境，所有的生命陷入了绝境。

七

一辆公交车在马路中央燃烧了起来，

我听到了烈火狂笑的声音，瞬间就会有爆炸，这让我揪心。车上的人纷纷跃出窗外，火苗在他们的头发上、衣服上、手提抱上、裤脚上飞蹿。一个女孩抱头尖叫着，她被拽下车的时候，挂住了裙角，内裤赫然醒目，她的尊严与隐私，瞬间在火中化为乌有。

很快，很多人身上也着了火，他们蹦跳着，双手四处拍打，载歌载舞的样子，像中了巫术；有的像狼一样仰天嚎叫，然后躬腰奔跑；有的则就地打着滚儿，像一头毛驴。火势已不可遏制，就像人类不可救药的欲望，莽蛇般地胡乱穿行。所有的车辆如蝗般、发疯似的躲避飞驰，它们闯过红灯，跃过斑马线，或钻入巷道，或驶上草坪，有的则跳上了人行道，有的开上立交桥，有的则奋不顾身鱼贯而入跳进人工湖……

城市已成了火的世界，到处弥漫着难闻的焦糊味儿。

八

我感到自己飘浮在空中，像一片纸灰，飘浮在烈火的尖上。我感到浑身疼痛，比刀子划拉皮肉更疼，比鞭子抽打裸体更疼。我想我已不可幸免地坠入了火狱。我渴望大地，更渴望天堂，渴望四季分明的大地，渴望雪雨纷飞，草长莺飞的大地，渴望花红柳绿的大地，这也许就是下临诸河的天堂。

我想回落到地上，却身不由己。我想，要是有一滴雨水，滴落在我的身上，我都能获得救赎，都能安全地降落在大地上。可是，半空中炽焰高过万丈，任何生命都无处可逃。烈火焚烧了我的一切，我的皮肤与毛发，我的五官与内脏，当然还有我的欲望。我感到在烈火死去，尔后又在烈火中获得了新生。

这让我感到欣喜。

八

我终于回到了地面上，我终于醒来，这让我感到了安妥与清醒。

我努力地睁开眼睛，街面上，有人蒙着盖头，有人戴着口罩，有的还戴着只有一条腿的墨镜，有的浑身是血，有的则到处是疥疮。所有的女人都忘掉了廉耻，她们的身体竭力地想摆脱衣服，有的甚至连私处都裸露了出来，浓密的阴毛像黑色的火焰……

炽焰还在燃烧，只是以我们看不见的方式，在人的心里进行着。

我决定找回我的故去，找回我的爱恋，我的家，我的爱人与孩子，我的上帝与天使。我循着来路往回赶，我的脚带着我，在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城市里，那么多的道路都变了形，都扭曲的样子，那么多的楼房已倒塌且残败不堪，如同废墟。我看到一些衣衫破烂的孩子，他们跌跌撞撞的跑着，突然摔倒，立马就爬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追赶着他们，很快，他们就跑成了一个个影子，一片片灰烬。在我的前面，有一个黑色的影子，他昂着头，边走边喝一瓶水，他的喉咙间发着可怕的咕咕声，像一只怪鸟在叫。

我想追赶上他，可迈多快的步子，都无法超越我与他既定的距离，我只能听着那只怪鸟，

在我的喉咙间开始叫了起来。

九

天黑了下来，太阳还未死去。

我一直在小区里兜圈子，我已经尽力了，可仍找不到自己的家门。要是以前，我闭上眼睛凭着双脚对小区道路的感知，我也能找到家。可是，现在路早已面目全非了，一切都让我感到陌生，一切都让我小心翼翼。所有的单元门都变成了一个样子，所有的单元号以及单元门铃上的数字按钮都模糊不清，焦糊成一团。我用手指轻轻地摁上去，感觉硬硬的，像摁在一具僵尸上。我记得单元门上有一些小广告，比如卖房子的，比如一些社区的防疫通知，比如一些性病广告，比如租赁信息，甚至一些同志信息，这些都已见怪不怪。我想通过这一张纸找到家，可是所有单元门上的小广告都已化成灰烬。

它们似乎连同这个世界一起远去，化为乌有。四周一片寂静，死一样的寂静，那些死去的已经死去，枯萎的已经枯萎，复活的还未醒来，重生的还在路上，我相信，世界会重新焕发出生机与光彩。现在，我只能独自在茫茫黑夜里行走。

我在绝望中获得了信心，我感到有什么东西突然照亮了我的内心，那仿佛是信仰的光亮。

十

我感到累极了。

于是，我真想停下来，如果这时候，有人叫我一声，有一块石头绊我一跤，有一条树枝拉我一把，我都能停下来，可是，黑夜里没有一个人，没有人能喊出我的名字，路上没有一块石头足以绊倒我，没有一条树枝搭理我。我想大声地喊叫，喊叫我的亲人的名字，可我不知道先喊谁，喊过世的母亲，还是失语的父亲，喊泪水涟涟的妻子，还是牙牙学语的儿子，到头来，我谁的名字也喊不出来了，甚至连我最心疼的女儿的名子也忘却了。我想喊叫我的名字，我想命令自己停下来，可我不知喊我的小名，还是我的经名，还是笔名，还是大名，还是绰号，我不知那一个真正能打动我，能命令我，能让我停下脚步……

我发现，我一个名字也喊不出来，我的嗓子里有一把刀片，锋利的刀片。

十一

月亮升了起来，我把所有的赞颂献给她，她的温柔与明亮，给了这个世界以希望。我能感受到，她正默默地注视着我，并用柔软的月光抚摸我，给我无比的精神慰藉。

可是，乌云，可怕的乌云瞬间就吞噬了月亮，在硝烟般的乌云中，我仿佛看到了挣扎的月亮，以及破碎后的星星。很快，乌云就压了下来，就在我的头顶。突然，我闻到一股让人窒息的异味，我感到乌云瞬间就铺满了大地，簇拥着我，包裹着我，让我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我踉跄了几步。我不知道周围弥漫着一种什么味道，是汗臭、狐臭，腐臭，还是动物毛皮燃烧后的臭味？这让我一下子想到了低级的动物，想到了蛆，想到了……

我转身逃跑，可那股气味（乌云）跟在我的身后，紧紧地贴着我的背，并企图绕到我的胸口，捆绑我，我甚至能感到它们变成一双双魔爪，很快就掐住了我的咽喉。

我已经无力躲避什么，啊，上帝，救救我吧，这个世界上如果只剩下一个崇拜者，那就是我。

十二

慌乱中，我跑进了一个单元，在一家防盗门前，使劲地拍门。

我听到有人走到门前，问了一声，是一个女人，我听得出，她是妻子的声音，房子里还有女儿的声音。我心中大喜，哈，家，我的家！我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了。

我想大声地说，亲爱的，开门，我回来了，那个浪子，那个死去的人又活了过来；那个风流鬼，他在外面的世界转了一回，他厌倦了，他累了，他回来了，请打开门吧！

可我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我大约是因为激动或者其他什么，我竟然失语了。我感到她从猫眼里望了望，大约楼道里太黑，什么也望不到，或者因为我已经面目全非，变成了一个

影子或灰烬般的人，或者只有灵魂人，使她难以辨认。

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了，我的口袋里有家里的钥匙，只是与单位的钥匙挂在一起，我摸了摸衣服口袋，从裤子右边的口袋中摸出了一串钥匙，然后一个个地试着开门，我一遍遍地试，试了无数遍，有几把钥匙可以在锁孔里转动，但无法打开门，有的只有塞进去，但不能转动，有些压根就塞不进去，我知道，这都不是家门的钥匙，难道我将家门的钥匙丢了！或者我走错了门……

我听到房子里渐渐没有了声息，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十三

我无力地走出单元门，悲伤贮满了我的胸膛。

的确，我已无力奔逃，我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在了小区里，我感到自己的鼻息间仍有挥之不去的怪味儿，我感到自己已经吸进了不少这种气味。我意识到，在很久以前，我就呼吸到了这种气息，我就吃了混有这种气味的食品，这让我一阵一阵地想呕吐，我感到我的身体从内到外已经不洁了，从里到外散发着这种气味而不自知，正如我每天呼吸着污浊的空气而不自知一样，正如我身处于恐怖的危险中而不自知一样。只是现在，另一种气味唤醒了这种气味，唤醒了我的嗅觉。

我又一次感到死一般的绝望，也许只有选择再一次重生，我渴望大火再次燃烧起来，让我在火中得到净化，然后让我离开，让我回到故乡，对，只有故乡，只有故乡还能依靠，可我突然意识到，故乡已经面目全非，故乡已不是我的故乡，我永远地失去了故乡。

我抬起头，看到乌云已经散去，月亮照亮了夜空，深蓝的纯净的夜空，又一次拯救了我的灵魂。我确信，我还活着，我的信仰还活着。啊，月亮，你给了我圣洁的沐浴，给了我信仰的光亮，你照亮了我的灵魂深入的黑暗……

十四

我慢慢地走到了草坪上。

我又一次看到这三只狗，它们仍然安静地睡着，东一只，西一只，其中那只可爱的小狗，它将脖子搭在草丛里的水管上，它们都在沉睡，世界在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它们毫无知觉。

它们沉睡了多长时间？它们睡过了花红柳绿的春天，睡过了炽焰燃烧的夏天，以及秋风萧瑟的秋天，白雪皑皑的冬天……它们睡在一个故事里，它们睡在一卷史书里，他们睡在一首童谣中，它们睡在一个古老的传说中，它们睡在上帝的手心里……

我轻轻地走近它们，它们是那么安然怡然，它们似乎忘却了这个世界，忘却了曾经面目全非、炽焰燃烧火狱般的世界，曾经肮脏腐烂、极端罪恶的世界，以及曾经不可救药的让人绝望的世界。

我想，它们一定沉睡在一个纯净的、自由的、温暖的、充满爱意与快乐，没有饥饿与寒冷，没有杀戮与仇恨，像夜空一样湛蓝纯净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