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关汉卿笔下的女性形象

一、敢于斗争、善于斗争

在传统的文学写作中，女性或是误国误民的洪水猛兽，或是思妇怨妇，或是被摆上各种档次的“人肉筵席”，充当被男性把玩的对象。然而，关汉卿却以饱满的热情为妇女歌唱，改写了文学史上的女性形象。关汉卿总能以磅礴的才思、扛山拔鼎的笔力，摧枯拉朽的批判威力，为最底层的女性伸张正义，对元代黑暗的现实作了否定性的猛烈抨击。关汉卿塑造了许多讨伐权豪势要的勇士，对这样的女性他常常塑造得感天地、泣鬼神。

敢于斗争最为彻底的当数《窦娥冤》中的窦娥。关汉卿在刻画这一艺术形象时，始终展现了其“守贞”、“行孝”的善良本性，但这只是温驯的一面，她还有倔强的一面。他对欲行非礼的张驴儿采取了全然决绝的态度，坚决拒绝拜堂，甚至将张驴儿推倒在地。在公堂上，她理直气壮地为自己和婆婆争辩，虽遭千般拷打，万种凌逼，也决不屈招。这一切充分显示了她倔强刚毅的性格。但为了救婆婆屈招而死。

在生命的最后一息，她把满腔愤怒像烈火般地喷向不分好坏、错勘贤愚的黑暗现实，对其曾迷信过命运的主宰——天地进行埋怨、质问和否定。并以三桩誓愿勒令它作出反常的气象来昭示自己的冤枉。而三桩誓愿的实现，也正显示了这种愤怒的倒转乾坤的威力，这种愤怒情绪和反抗精神的生动描写成了这一人物形象的点睛之笔，赋予这一人物闪光的灵魂。

《救风尘》、《望江亭》的女主人公赵盼儿、谭记儿是善于斗争的光辉人物，她们都是聪慧、机智、勇敢的女子，对恶势力不是束手无策，而是以自己过人的胆气和智慧为武器，最终变被动为主动，击败了对手。侠肝义胆的赵盼儿，一心要救姐姐宋引章出火坑，以风月手段与恶少周舍斗争周旋，来来回回四个回合，终于使周舍落的个“肩担两头脱”鸡飞蛋又打，结果是大获全胜而归。在搭救宋引章之前就已经拿定了主意：“我到那里，三言两语，肯与休书，万事俱休。若是不肯写休书，我将他掐一掐，拈一拈，搂一搂，抱一抱，着那厮通身酥，遍体麻，将他鼻凹抹上一块砂糖，着那厮舔又舔不着，吃又吃不着。赚得那厮写了休书，引章将得休书来，俺撇了。我这里出门儿——可不是一场风月，我着那汉一时休！”赵盼儿集智慧、经验、胆气、同情心于一身是关汉卿的理想与民间优秀品质相结合的产物。寡妇再嫁的谭记儿，秀外惠中，机智勇敢，在当朝权豪花花太岁杨衙内要霸占自己，丈夫一筹莫展的情势下，孤身一人，巧扮渔妇，深入虎穴，以牺牲色相为代价赚去了势剑金牌及文书。“不是我夸贞烈，也不曾和几个人儿热，我丑则丑……使不着我那冰清玉洁”这种假意与仇人谈情说爱以制约仇人的手段与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的方式如出一辙，不仅使杨衙内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保全了丈夫的性命和官职，也使自己免遭侮辱，获得了美满的婚姻！

在公案剧《蝴蝶梦》中，也塑造了一个敢斗凶顽的妇女形象王婆婆，她听说丈夫无故被打死，面对豪强一点也不甘示弱：“使不着皇亲国戚，玉叶金枝；便他是龙孙帝子，打杀人也要吃官司”，王家三兄弟合起来打死了葛彪，为父报仇。对此，王婆婆毫无惧色，而是指着恶贯满盈的尸首拍手称快：“想当时，你也不三思，似这般逞凶撒泼干行正，无过恃着你有权势，有金赀。则道是长街装好汉，谁想你血泊内也停尸。”王婆婆并没有为儿子要吃官司而痛苦和后悔，“为亲爷雪恨当如是”，然后带着三个儿子去受审，大义凛然，毫不畏惧，她的不屈不饶精神和其对官府的蔑视，对压迫欲屠戮的英勇反抗，使这一形象熠熠生辉。由此可见，窦、赵、谭、王这些女主人公各具有正直善良、温柔纯真、舍己救人等多方面特征，但在不同的矛盾冲突中又都表现了一个共同的特点：坚强、反抗、不屈不挠。关汉卿如此强调女性的坚强刚毅、机智勇敢，这本身说明其杂剧不仅是元代社会的一面镜子，更是一只嘹亮的号角，始终

激励人们奋斗前进。

二、追求婚姻自由、反抗封建礼教

当两性关系和婚姻、家庭被结结实实地捆在封建主义的框架中，“门当户对”，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绳索勒尽人类自然的性爱真情的时候，关汉卿杂剧中的一系列光辉的女性形象却已经勇敢地抛弃了“被金钱或其他社会行为权利手段”所制约和扭曲的恋爱观、婚姻观、价值观，高奏起一曲曲礼赞，洋溢着“两情相投”，“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这一类具有民主和人文思想的爱情理想。

《拜月亭》中的女主人公王瑞兰是娇羞怯懦，足不出户的兵部尚书之女，离乱逃难中，他与穷书生蒋世隆相遇，加深了了解，建立了感情，并在客店自主成亲。她不满父亲：“你可怎生便与这般狠心”，说拆散他们夫妻的做尚书的父亲是“猛虎狞狼”，冲击了礼教的规范。她重真情，“那玉砌珠帘与画堂，我可也觑得寻常”。《绯衣梦》中的王闰香，不顾父亲王员外的反对，不嫌李庆安贫穷；主动提出：“我今夜间收拾一包袱金珠财宝，着梅香送与你，倒换过来做你的财礼钱，你可来娶我。”《金线池》中的杜蕊娘，一心要嫁韩辅臣，但爱钱的母亲怕失去摇钱树，便造谣离间这对恋人，以达到为杜蕊娘“另接一个富家郎”的目的。而杜蕊娘硬是同“那虔婆顽闹一场”，并发誓说“怎将咱好姻缘折做段头看，休想道泼烟花再打入迷魂阵！”弄的母亲无可奈何，尽管母亲使尽阴谋诡计，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杜蕊娘敢于冲破封建礼教，与母亲坚决斗争，终于与韩辅臣喜结良缘，获得了自由爱情与婚姻的权力。

正是这种不屈不挠、一往无前的对传统婚恋观的抗争和对自由、自主婚恋的勇敢追求，一批或端庄凝重、或天真烂漫、或忧愤悲凄地沉迷于婚恋悲喜剧的女性群像，得以形神毕肖，风姿绰约地向我们走来。

三、深明大义、勇于牺牲

元人极为尊重那些具有传统美德的女性：善良坚韧，深明大义，不慕钱财，勇于自我牺牲。

《陈母教子》中的陈母一心“训子攻书”，但并不为做高官。“不求金玉重重贵，只原儿孙个个贤。”反复叮咛：“有一日腰金衣紫，孩子每也，休忘了那琴剑书箱。”三子陈良佐中状元后，接受了百姓价值千贯的“孩儿锦”，要给母亲做衣穿，被陈母严厉责罚：“辱子！未曾为官，可早先受民财，躺着，须当痛快！”表现出陈母深明大义，是非分明。《蝴蝶梦》中的王婆婆更是慈爱贤德。三个儿子为父报仇，打死了葛彪，当包公最初提出需要一个儿子偿命时，她毅然决定牺牲亲生的幼子，留下丈夫与前妻所生的两个儿子。“但留的你两个呵，他便死也是我心甘情愿。”对次，达官贵人污浊肮脏的灵魂，这位生活在底层的继母，其形象何等动人心魄！

《窦娥冤》中的窦娥在衙门里虽遭千般拷打，万种凌逼，也决不屈招，但为了婆婆免遭毒打宁愿屈招冤死。

她们具备了中国妇女的传统美德。她们首先表现为“善的意志”？（黑格尔语）：在道德文化上，仁孝忠恕，待人处世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在思想感情上宽容大度，讲奉献，讲牺牲；在生活上勤俭持家，吃苦耐劳。但当她们遭受不幸时；却能直面苦难人生，展映出一种刚健有为，敢于反抗的内在力量和立世精神。

关汉卿极力讴歌了她们为维护人的尊严和生存的权利，在顽强开拓前进之路的卓绝斗争中，所呈现出的勇于奉献，勇于牺牲的人性美、人情美，给龌龊不堪的生活环境涂抹了一丝亮色，使人们产生对生命、生活的希翼与渴望。

四、多才多艺、兰心蕙质

关汉卿写女性与别人不同，既非白居易笔下的弃妇悲鸣型，又非辛弃疾笔下的红袖揾英雄泪型，更非屈原的香草美人君王恋型，而是在欲望中有抗争、痛苦中有理想的升华型的女性形象。

元人无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偏见，主张女性多才多艺，喜爱那些聪明伶俐、兰心蕙质的巾帼红颜。《谢天香》中谢天香她聪明伶俐、善于应变，才华出众，通四书，擅词典，才思敏捷，能即兴作诗。钱尹可故意让歌妓谢天香唱柳词[定风波]第一句：“芳心事事可可”，词韵正犯他的名讳。谢天香反应极快，把词由歌弋韵改为齐微韵唱出，令他十分惊叹最终成就了她与柳永的姻缘。《玉镜台》中刘倩英学琴老师温学士感叹到：“聪明：怎生得口诀未到心先应！海棠色，蕙兰性，想天地全将秀结成，一团儿智巧心灵。”赞美之情溢于言表。尤其是《裴度还带》中的韩琼英，父亲落难，为帮父亲筹钱，每天抛头露面，提笔为人献诗，这位太守家的小妞真的是与众不同。她咏的白梅：“性格孤高幽谷栽，清香独不染纤埃。岁寒一点贞如许，待许春面向暖开。”被朝廷李公子称为“大志不浅”，“此女子有丈夫之刚”，并慷慨赠予价值千贯的玉带，这些女性的做法迥异于传统。

关汉卿发现了普遍被歧视的女性的智慧与才能，给予歌颂与张扬，展示出女性世界的美和魅力，从而在一定程度上走出男权窜逃的藩篱。

五、追求做人的权利

元代社会套在妇女身上的枷锁压得她们喘不过气来。《元典章》规定：奴婢可以任主子凌辱；《元史·刑法》明文规定：敢骂其主者杖一百七，居役二年，感告其主者处死。“因而挣脱枷锁，改变处境，向往”人“的生活，便成了当时娼妓的共同追求。

谢天香一心指望的是：“除籍不做娼，弃贱得为良”做个“儿女成双”的“自在人”，她是关汉卿精心刻画的一个一心要跳出娼门的天才歌妓形象。这样一个出色的女孩却沦落娼妓之门，这是社会的黑暗，同时也预示着她不会屈就于这个非人的环境。她和才子柳永一见钟情，决心嫁给他。从良——这是封建社会妓女唯一的出路所在。柳永要求取功名，把她托付给同窗

故友，开封府尹钱可照管。钱可为避他人直是非，假意纳天香为妾。有埋怨天香不去反抗，而说：“整整三年有名无实”，显得“精神境界不高”。其实不然，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感到与柳永重圆无望，另一方面是对这种友非友，妾非妾的地位感到不满——她深知道：这样一来很可能重新沦落到与歌妓并无二致的境地，从这种意义上看，谢天香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钱可身上。正是对娼门火坑的极度恐惧和对争取自由的极度渴望，她的心理和行动体现了广大妓女的群体意识，所能做的一切也就是对那个罪恶娼妓制度的诅咒和反抗。

如果说谢天香的诅咒是深刻的，那么杜蕊娘的诅咒就是锋芒毕露的。杜蕊娘是《金线池》中的主要人物。“高傲而深情”是她性格的核心。她色艺出众，数年的娼妓生涯使她对勾栏瓦舍产生了强烈的痛恨。她自知：“如今不小也不嫩”，决心从良，坚决要求嫁给穷秀才韩辅臣。她有着高贵的人格，虽出入于娼门，却没有摧残她强烈的要求自尊的天性，这就是她性格中最耀眼的部分，是反抗性格的内在动力，也是关剧中所有追求美好生活，幸福爱情的年、妓女的共同品质，而她表现得尤为强烈。

《诈妮子调风月》中的燕燕，是一个婢女，有着比妓女更悲惨的命运。从一开始，她就要摆脱奴婢身份，追求做人的权利力，挣得与小千户的平等。要小千户赌誓，许它解下腰裙，报上“包鬓团衫由手巾”，做第二个夫人（并非为妾）。为了摆脱半贱不良的奴隶命运，她像飞蛾扑火一样舍身追求光明。爱情和成为“良人”的愿望是她委身于小千户的根本原因。当发现小千户根本没把自己当作正常人，甚至为增加她前去说媒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如同工具一般的命运。但她没有认同自己的奴婢身份，也没有对统治阶级的欺凌和侮辱表示认可，她要向施暴于她大主人报复。燕燕并没有把自己摆在低人一等的位置上，对于迫使她为奴的主子，她也仍然要把他们从自诩的高位上拉下来。这里，人性的光辉再一次在茫茫无际的黑夜里发出深沉的呼喊！

关汉卿不仅关心同情这些被压迫者，同时又不断地探索她们的出路，尽管作者还不可能从根本上寻求一条完满的解决问题的道路，但还清醒地认识到妓女、丫环都应该弃贱从良，跳出人间的苦海，过真正的人的生活。

六、性格缺陷与不足

关汉卿笔下人物性格核心内涵缺陷，主要表现为他笔下的女性形象进行的反抗斗争的不彻底性。窦娥“争到头，竟到底”，只为了把“屈死的罪名儿洗”赵盼儿旋展“烟月手”，也只是为了搭救另一个烟花姐妹宋引章；而燕燕的撒泼大闹，也只是为了使奸骗者满足原来对自己的许诺，得一个“世袭千户小夫人”的名分。杂剧也只是以他们如愿以偿作结。同时，这些形象的反抗斗争，最多不过是在一定、范围里，一定程度上抨击了不合理的社会现象，却不能从根本上触动封建制度。

关汉卿笔下人物的身上存在的禁锢被，压迫妇女思想的诸如忠孝节义，报应循环等封建伦理道德，迷信观念，也形成了人物性格的缺陷，比如在窦娥身上，关汉卿把“一马难将两鞍”当作这一形象的护身法宝、抗暴的武器，支持她生存、思考、行动的道义力量，把窦娥当成了封建道德的化身，从而维护了封建道德，在猛烈抨击社会势力的同时，对同样腐朽的封建理道的观念却加以盲目的肯定赞扬，同样严重影响了人物性格内所涵括的思想深广度。而且

人物性格主导方面脱离生活逻辑的发展而扭曲。或古或今的名作，它所塑造的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一旦形成，都将沿着一条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逻辑生活的固有逻辑发展。而关汉卿笔下人物有时则因脱离生活的固有逻辑而扭曲，由此构成了人物性格主导方面的缺陷和不足。象《诈妮子》中的燕燕发觉小千户骗取了自己的爱情，却又弃旧迎新，勾搭上另一贵族小姐后，不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而且敢怒敢言敢于忤逆主子，大闹喜堂，与小千户决裂，表现了鲜明的反抗斗争精神和桀骜不驯“刀子根底”的个性，但结尾经老夫人出面安抚，让小千户同样也要燕燕做小夫人，燕燕竟然就此妥协，同意伴虎而眠，显然这与剧本展示的燕燕性格的贯穿线相左，使燕燕主导性格不符合生活逻辑，从而导致燕燕桀骜不驯大胆泼辣性格主导方面的扭曲，构成了燕燕这一人物的性格缺陷，不同程度地损伤了作品的思想性。

七、背景和原因

关汉卿杂剧塑造了一系列性格各异，光彩照人的女性，“这些戏剧创造了一个光芒四射的女性艺术群像，在人物形象结构的革新和审美意识的变革方面，具有空前的意义，形成这种现象有诸多方面的原因：

首先，元代北方少数民族妇女的泼辣勇敢性格影响了关汉卿对女性形象的塑造。“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风光与“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使她们的价值观有别于汉族文化，她们崇拜生命与力量，无所畏惧，天性豪放强悍，表达情感也爽快泼辣。《拜月亭》里的王瑞兰是金国尚书的女儿，《诈妮子》中的燕燕乃女真贵族之婢女，从她们身上可以感受到北方游牧民族无拘无束，粗犷豪放的气概。

其次，元代社会现实使作家对女性形象的塑造带有强烈的倾向性。元代统治者特别贱视儒者，当时文人的地位仅高于乞丐。关汉卿正是元代下层文人之一。元代文人沦落底层，既不能通过科举取仕，又受民族歧视政策的影响，他们更走近民众，走进比他们更多一层不幸的妇女的生活，这也是关汉卿杂剧女性形象刻画成功的原因。

再次，长期生活于漠北草原的蒙古族风格浑厚质朴，并无所讳。区区几出杂剧对统治者并不构成威胁，其亦不把之放在眼中，更何况蒙古族统治者大多不识汉字，其虽居重位也不可能象明清两代一样制造文字狱，许多文人可直抒胸臆而无直言之罪。因此，关汉卿杂剧中女性大胆反抗封建礼教，封建权豪势要则不足为怪。

最后，关汉卿能在作品中塑造出众多令人激奋的女性形象，生活时代固然重要，但作为一位封建时期的男性作家表现出的对女性的真诚关注更为显著。他的进步的妇女观使在关注妇女命运、反抗封建禁锢、追求幸福生活上走在那个时代的前列。他的独特的人格魅力及其“铜豌豆”精神对他塑造女性形象也有重要影响。

当然，关汉卿作为一名剧作家，生活在一定的历史环境中，他的思想必然要受到一定历史条件和阶段地位的制约，而这种制约也必然使这些妇女的性格不同程度地带有某些缺陷和不足。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到关汉卿杂剧的总体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