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秋月

《故乡的秋月》

第一辑故乡美景

故乡的秋月

眼见又是秋深处，惊回首，充当京城客算来整一年。

呀，太匆匆！且允我掩门、且允我倚窗、且允我独自个儿执杯酒——楼前月，你可是故乡那一轮？——

故乡月，在小桥。

小石桥跨在村东小溪两岸边。一岸连着绿的玉米地，一岸接着褐的小寨子。秋月，从玉米田升起来，像盘黄橙橙向日葵，几只蝙蝠，来回飞。玉米们头顶花手巾，风一吹，花粉荡起来，如金尘，而月亮更见高、更见亮了。田边树是黑的，林里村落是黑的，惟有桥下的溪水，银子一样，欢快奔远去。沟里是不见月光的，尽是金红雾气，水是清的，泛着如练月华，似细鱼的鳞，闪闪，打朵旋涡逸进水底里。水底的花石头，隐约可辩，如鹅卵、如鸭蛋，一律浮着水晕，虚虚晃动，像是活的。秋月又高，直照进溪底。水里便有一个月亮，天上还有一个月亮。这时，雾气全散了、没了，到处是明晃晃的月光，沟里小杨树、小楝树，俊俊挺挺，仿佛下河洗澡的村姑。村姑是有的，她要么在溪边洗衣、要么坐桥墩想心事、要么一边辫辫子一边唱歌哩——

“一根手巾织得新，

哥哥那天进了俺家门

。。。。。。”

故乡月，在稻田。

稻田在村北河畔。北河，其实就一条从西流向东的小水沟。水是泉水，源头为西边苇子地一泓泉源；沟弯弯曲曲的，当然是泥沟，导着薄薄泉水流入东边小溪里。小河沟总长不足半里，因为在寨子北边，村人就叫它“北河”了。河边田地水位低，便种稻子。一轮秋月升起来，照着小小稻田，和稻田间明晃晃的水。几只青蛙没命叫。叫声使这片稻田更幽寂。一时蛙声静默了，能听到潺潺流水响，和草地里的蛐蛐鸣。忽然稻田里“嘎扑”一下，飞起一只白鹭鸶，像个穿白衣的女鬼，吓人一跳，它拍拍翅膀飞远了。村人大多不敢一人夜晚来北河，因为北河北边是片乱葬坟，东边呢又是寨子的坟地。惟有德成伯敢来。德成伯拿手电，东照照西照照走来了。他要看他家的鱼塘。他家鱼塘在稻田中央，三间房子那么大一块地儿，月亮下，静闪着蓝光。有几年秋晚，我常常跟德成伯后边，去北河稻田玩。我们坐田边大白杨树下，风吹着杨树叶子哗啦啦响，仿佛很多人拍巴掌。高高秋月，在风之上，兀自的亮。间或传出几声水鸟啁。鱼塘里的鱼游动了。趁月光仔细看，能依稀可辩稻禾间有两只水鸟在压蛋呢；塘里小鱼，也时不时露出或银或墨的脊来，拖几条细水纹，从这边游到那边去、或水里一沉不见了。德成伯便讲故事给我听。德成伯讲，那一年山北来了群胡子，骑高头大马，手拿大刀和鸟枪。。。。。。

德成伯讲故事的时候，我紧偎他身边。——现在德成伯已去世五六年了。

故乡月，在水渠。

水渠架在村西麦田上。一沟渠水，如一沟凉凉月光，透明，洁净。从豁口处泻露了，如流泻出一滩白玉。麦田是褐绿的。渠水是莹白的。而夜色却是金的。扎短辫子的小妹，手握铁锨在浇麦。她站在麦田中央，扁起裤腿，小腿白如剥皮的嫩柳。流水不远处漫滥了，她速速跑过去，挥起铁锨，锨忍上映着月光。月亮，离开卧有三四只麻雀的电线了，电线微微一颤，一只麻雀“剌楞”飞远去。田头小路上走来一位青年的身影。短辫子小妹一扬脸看见，装作没看到，甩一下辫子去田那边了。

“纪妮，纪妮”青年喊。

短辫子小妹一扭头，嗔他一声，“喊啥哩？”荷起铁锨，装着气嘟嘟的样子走过来。青年搓手笑。

“傻样儿！”短辫子小妹身子一拧走开，坐在水渠上，双腿伸进渠水里，月光一样透明的流水，一跳一跳，划过她的白脚脖。

故乡月，在苇边。

白头发芦苇荡在村南颍河边。河水清且涟漪，秋月朗照，宛若撒了一河的细小珠贝，暗绿，金红，而河岸一溜细沙却是乳白，跟滚了银边似的，根根芦苇沿河挤涌了，低风压来，白的芦花便如鸽群一样，翩翩欲飞。有飞起的了，背向月亮遥去，起初是一点二点白，而后是泛金，再就是褐的，没进了瓦灰的矮云里。天上是有云的，月亮边没有，而云的颜色依月亮近远渐次为玉白、银灰、青蓝和淡紫的。月，却是景德镇产的小瓷碗，晶莹剔透，叩之欲响，有响声了——那月光不是脆吟吟，又筝灵灵的了？月的声音浸淫水里，如薄冰片切进水里了，河水便开始寒。水有寒气了，不远的拐弯处浮起一层淡雾。雾散开来，水的颜色便一律幽暗，只余坠月处，晃眼的明，像掉进去一盏明灯。芦苇在风里，聚聚散散。聚时仿若鼓涌而来的潮汐，“哗”的又散去，中间有裂缝，能看见根根苇子是那么韧。很有几年，我跟了母亲去颍水边等晚归的父亲。那些年，父亲远在城里工作，每周末才能回家一次。我总是依母亲身边，如一株小草偎在青苇身边，站立南寨门翘首远望。

——父亲从芦苇荡那边的高田上骑车过来了。父亲的身影，在月亮下，总是显得那么瘦长。

故乡月，在小院。

农家小院改不了木板门土围墙，那些年。祖母围着围裙喂罢猪、喂了鸡，封了煤火托着小油灯领我回厢房睡去，月亮就已经爬上小院里那棵苦楝树。楝树叶落稀了，然而枝上还有一片两片的，月亮爬进去，浑如一只毛绒绒的鸟上了楝窝里。细枝与细碎的叶孵着月亮，月光就渗下来。如细细的沙。一抹一抹流进院里。院里的月光便有厚有薄，也有地方没有的，那是大笨槐树底儿下。母亲正在那里择花生。一大堆刚从地里拉回来的花生秧子，上面结满玉缀似的花生。花生的青香溢出来，飘满一院子，又翻墙到了院外去。牛眼里一颗月亮。羊眼里一颗月亮。水缸里一颗月亮。祖母从厢房里走出来。我也蹑手蹑脚跟出来。祖母原以为哄我入睡了，就出来帮忙择花生。

我悄悄躲祖母身后边。祖母择一串花生放下，我悄悄抓起来就吃了。祖母耳背，听不到我吃花生的声音，但祖母终还是觉着不对劲儿，慢慢扭回头找。我偷偷躲花生秧子后边去。

母亲忍不住笑起来——月亮，升高了。

呀，太匆匆！

2005-10-6作于北京新景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