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作者简介：陆平，男，中教一级，1984年3月出生，南京师范大学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硕士，主要从事语文教学和秦汉文献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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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高祖本纪》“项羽卒闻汉军之楚歌”句新解

《史记·高祖本纪》对垓下之战作如下叙述：

五年，高祖与诸侯兵共击楚军，与项羽决胜垓下。淮阴侯将三十万自当之，孔将军居左，费将军居右，皇帝在后，绛侯、柴将军在皇帝后。项羽之卒可十万。淮阴先合，不利，却。孔将军、费将军纵，楚兵不利，淮阴侯复乘之，大败垓下。项羽卒闻汉军之楚歌，以为汉尽得楚地，项羽乃败而走，是以兵大败。1

最后一句通常译为：

项羽的士兵听到汉军中的楚国歌声，以为汉军完部占领了楚地，项羽就战败逃跑，因此楚兵全军溃败。2

此解难通之处在于两“败”字重复。3对此，有学者解释为楚军战败经历几个阶段：[清]吴见思：前作三层写（按：指前文不利而却、孔费再战、淮阴复乘作三层写），此大败垓下、乃败而走、是以大败，亦作三层写。妙。4

[清]程馀庆：楚兵虽败，犹尚全军，项王乃弃之而走。书曰“是以兵大败”，著其失也。盖楚兵轻佻，能胜不能负也。5

像这样把项羽之“败”与全军之“败”作为连锁反应的理解，始于《汉书》。《汉书·高帝纪》相应部分如下：

羽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知尽得楚地。羽与数百骑走，是以兵大败。

《汉书》将“乃败而走”改为“与数百骑走”，解决了重复的问题，同时强调了项羽之“走”为未败先逃，可以作为“兵大败”的原因，“是以”用得比较自然。另外，《汉书》改“卒”为“夜”。《史记·高祖本纪》的“卒”的确可作副词理解为“最终”或“突然”（通“猝”），甚至认为“卒”为“夜”之误6。但这样理解，“闻汉军之楚歌”与“乃败而走”的主语同为项羽，后一“项羽”嫌累赘，且项羽直接逃窜，就不曾先“败”后“走”。

《汉书》所记仅为对《史记》文字的一种理解。其改文较原文流畅，若非史迁笔拙，就是改文违背了史迁原意。

我们如果将“以为”的宾语理解为“汉尽得楚地，项羽乃败而走”，则文意豁然开朗。今重作标点并译文如下：

项羽卒闻汉军之楚歌，以为“汉尽得楚地，项羽乃败而走”。是以兵大败。

译文：项羽的士兵听到汉军中唱起了楚歌，认为汉军完全占领了楚地，项羽（东归）其实是战败逃跑。因此楚军大败。

“兵大败”呼应前文的“大败垓下”，“是以”提示上句旨在说明项羽“大败垓下”的原因。原因就是楚兵将这次东归误解为“汉尽得楚地，项羽乃败而走”。“乃”有揭开真相的意味，《史记》中类似的用法尚有数例：

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史记〃陈涉世家》）

我安得弟在者！今立者乃．大将军子也。（《史记〃三王世家》）

汤武非受命，乃．弑也。（《史记〃儒林列传》）

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史记〃酷吏列传》）

回顾前文，项羽与刘邦约定中分天下，“项王归汉王父母妻子，军中皆呼万岁”，楚军未尝自以为败军。项羽东归，刘邦背信追击，在固陵“楚击汉军，大破之”，楚军士气未衰。但听到楚歌后，士兵误以为后方已失，士气低落，同时感觉自己遭受欺瞒，军心动摇，因此与韩信决战时，一败涂地。

需要说明的是，《汉书》对《高祖本纪》的改写应该是参考了《史记·项羽本纪》：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7

司马迁使用互见法，除了一事分记，此详彼略，互为补充外，还有“两传存疑，广载异闻以备参考”的类型。8《高祖本纪》详述韩信用兵，而《项羽本纪》只记项羽溃围驰走，对垓下之败作出了两种不同的解释，属于“两传存疑”的互见法，不宜牵合为一事。同样，同为闻楚歌情节，《项羽本纪》写“羽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是为了渲染项羽的英雄末路，而《高祖本纪》写“项羽卒闻汉军之楚歌”是为了解释刘邦获胜的原因，固不必以彼改此。

1 [汉]司马迁：《史记（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中华书局，2013年9月，第473页

2《文白对照全译〈史记〉》（吴树平主编，新世界出版社，2009年1月底，第182页。《二十四史全译史记》译文略同（安平秋主编，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1月，第135页）。3《史记》诸版本中，唯日人水泽利忠所见宫内厅书陵部藏古钞本《高祖本纪》“兵大败”作“兵大破”。（水泽利忠，《史记会注考证校补》，广文书局，1972年7月，卷八第53页）4张富春：《[清]吴见思〈史记〉论文研究》，巴蜀书社，2008年8月，第150页。

5 程馀庆：《历代名家评注史记集说》，三秦出版社，2011年4月，第173页。

6张文虎首发此疑（《校勘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中华书局，1977年8月，第94页）。王静芝将“卒”径译作“夜间”（《白话史记》，河洛图书出版社，1979年3月，第184页）。

7 [汉]司马迁：《史记（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中华书局，2013年9月，第418-419页。

8 张大可：《史记研究?〈史记〉互见法》，商务印书馆，2011年2月，第288-30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