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脱冕_的悲剧英雄_卡斯特桥市长_浅析

[作者简介]鹿艳丽,女,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在读博士生,山东经济学院讲师。

/脱冕0的悲剧英雄

)))5卡斯特桥市长6浅析

鹿艳丽

(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济南250100;山东经济学院外国语学院,山东济南250014)

[摘 要]5卡斯特桥市长6以5俄狄浦斯王6神话为悲剧模式,塑造了亨查德这一维多利亚时期的悲剧英雄形象。笔者结合尼采悲剧论重新解读小说主人公亨查德的悲剧命运,并从作品叙事结构出发,运用巴赫金狂欢化理论挖掘酒神原型如何具体在这部作品中通过亨查德这一悲剧形象得以重塑,意在从深层叙事结构中呈现以酒神为原型的模式具体在哈代悲剧作品中的运用及创新。

[关键词]悲剧;酒神;狂欢化;脱冕

[中图分类号]I561.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353(2010)09-0055-03

5卡斯特桥市长6创作于1884-1885年,是哈代#威塞克斯小说体系中的一部重要之作。作品中融入了希腊酒神原型,以及俄狄浦斯王悲剧模式。与维多利亚时期同类作品相比,5卡斯特桥市长6不再囿于传统小说的善与恶的主题,而是努力探究人物形象、人格的双重性与复杂性。这是一部具有5俄狄浦斯王6或5李尔王6式的悲剧性作品,亨查德的失败与法尔弗雷的成功,不仅仅是人物性格较量的结果,而且是维多利亚商品经济时代精神对古老传统骑士精神的颠覆与取代。

作品情节设置如下。性格鲁莽倔强的亨查德年轻时曾经在酒后犯了大错,将妻女卖给了一个水手。若干年后他当了卡斯特桥市长,他的妻女突然出现,一家人团圆,此后他还找到了一个能干的年轻人做助手。然而好景不长,事业巅峰过去之后,他陷入绝境,甚至连唯一可以依靠的亲情关系也被解除。最终,在婚姻、友情、亲情三方面都遭遇灭顶之灾的亨查德黯然离开了卡斯特桥市,最后在孤独中悲惨地离开人世。

这位悲剧英雄的艺术形象具有古希腊的文化渊源。在哈代的十四部长篇小说中,5卡斯特桥市长6既体现了哈代一贯的创作风格,又独创了别具一格的艺术特色。因此有必要剖析该作品中的悲剧人物)))亨查德这一人物形象,通过对这一形象的原型分析,进而从叙事学角度对这一人物命运的跌宕起伏予以入情合理的阐释。

一、亨查德原型分析

(一)狄奥尼索斯与悲剧论

在文艺批评里,狄奥尼索斯常常被当作阿波罗的对立面。酒神和日神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文艺思想和创作风格:酒神式的作品较为感性、狂放、充满激情;日神式的作品则是理性的、收敛的、有节制的。希腊神话中,狄奥尼索斯被神撕成碎片而再生,因此酒神精神表征着人身上潜伏着一种巨大而又原始的生命力。罗素在5西方哲学史6里对狄奥尼索斯有如下论述:/人类成就中之最大者,大多包含某种醉态,包含某种以激情荡涤审慎的过程。缺乏这种巴克斯成分,生活便会无聊;有了它,生活又会有危险。审慎与激情贯穿全部历史。01

此外,酒神精神总是同悲剧创作联系在一起。1871年尼采在5悲剧的诞生6中,首次应用二元对立模式对狄奥尼索斯现象进行了心理学的分析,赋予这一神话原型形而上的意义。尼采认为神话是在形而上的层面对世界本质的/类比性观照0。他认为日神和酒神各自所代表的精神处于对立、斗争状态,而这种对立模式正是希腊文学艺术以及悲剧诞生的基础。他指出了悲剧的人文主义的酒神精神基础,认为所谓的日神精神只不过是生根于酒神精神之上的人文主义的表象。在理性与本能之间,自然的本能最能体现人文的精神。并由此把个体的存在价值放在本体论的层面予以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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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悲剧的定义,古希腊哲人亚里士多德对悲剧效果有过界定。它引发人的怜悯与忧惧之情)))引人怜悯,是由于一个并非/性恶0的人遭受了本不应遭受的厄运;引人忧惧,是由于这个遭受厄运的人和我们相似。正是出于追求这种悲剧效果,即悲剧所产生的快感,使得悲剧作品备受人们青睐。在欣赏中痛苦并快乐着,从而达到审美快感。按照接受美学的观点,使得批评过程中读者的作用被推向极致。在伽达默尔看来,艺术作品的意义是相对于观者的,是在接受者的积极参与中完成的o。对于这种悲剧所产生的快感,尼采不否定三种常见的解释:一是英雄同命运的斗争;二是怜悯和恐惧情感的宣泄;三是世界道德秩序的胜利,英雄为某一种道德世界观而牺牲。在此基础之上,尼采从审美角度提出了自己的解释。概括地说,他认为这种快感是来自一种/形而上的慰藉0。在看悲剧时,我们/看到眼前的悲剧英雄具有史诗的明朗和美丽,却又快意于英雄的毁灭。0?

哈代笔下亨查德的命运与这种审美意义上的悲剧快感相契合,以亨查德为代表的传统浪漫主义骑士精神最终被维多利亚商品经济时代的新生道德秩序所取代。悲剧英雄在固守酒神精神的同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并非因此转败为胜,反而境况愈加低迷,最终被历史潮流所淹没。

(二)酒神形象在5卡斯特桥市长6中的具体体现

人在酒神精神的支配下,充满着幸福和狂喜,一切原始的冲动都得到释放,而不受任何理性观念和原则的束缚。人类受了酒神精神的鼓舞自由发泄他原始的本能,沉溺在狂欢、酣歌、舞蹈之中,达到一种完全忘我的境界。亨查德这一人物形象体现了浓厚的酒神精神。在文本中的许多地方,对此都有过暗示:

醉醺醺的捆草工指了指自己和他那一家子,诉说着内心长久积蓄的不满,当众摘掉了妻子的名衔。他高声亮牌道:/谁给我五个几尼,并且好好待她,我就把她卖给谁。0?

在这里,个人带着他的全部界限和适度,进入酒神的陶然忘我之境,忘掉日神的清规戒律。亨查德在醉态中摆脱了一切理性和社会规则的束缚,完成了原始冲动的释放和内心欲望的宣泄,为自己对家庭生活的不满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解决方式,并且还是这样一种举刀剜除恶疾般的根治。而这些却是在清醒状态之下无法实现的,甚或他平日里压根不曾想象过的。这在醉酒中所犯的罪行,就像俄狄浦斯弑父娶母一样挑起了命运的报复,也是他一生不幸的源头。亨查德的悲剧命运,可以按照亚里士多德在5诗学6中提出的悲剧主角的/过失0说进行分析。悲剧主角是这样一种人,/在道德品质和正义上并非好到极点,但是他所承受的痛苦并不是由于罪恶,而是由于某种过失或弱点。0?/俄狄浦斯情结0便是这种悲剧形象在古希腊神话中的典型表现。俄狄浦斯弑父娶母的悲剧构成了希腊悲剧的一个模式。像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俄狄浦斯王一样,5卡斯特桥市长6中的亨查德努力避开危险时,却反而招来了危险。主人公复杂的个性中有许多明显的弱点,如狂妄的野心、嫉妒、争强好胜等,导致了亨查德由处在事业及名誉的顶峰渐渐走向下坡路的悲剧性人生轨迹。亨查德悲剧性的人生不仅符合希腊悲剧的模式,也符合亚里士多德对悲剧的定义。

亨查德一生的失败与几个人物息息相关:婚姻关系中的妻子苏珊、事业及情场上的竞争对手法尔弗雷、情人露西塔、继女伊丽莎白。以下从文本三重叙事结构入手来解读亨查德这一形象所代表的酒神精神。

第一重是婚姻关系。亨查德在酒后卖妻,之后追悔莫及,发誓戒酒。时隔十八年后,当上了卡斯特桥市长后的亨查德,正值事业巅峰之际,妻子苏珊再次走进了他的生活。和苏珊破镜重圆并没有使亨查德得到救赎,相反,他事业一败涂地,生活日益窘迫。第二重关系,友情关系。年轻人法尔弗雷在亨查德事业鼎盛时期予以协助,他的能力及学识使得亨查德在粮食生意上获得更大的成功。两人建立了友谊。然而,亨查德绝没有料到不管是在生意上还是在情场上,法尔弗雷都是个实力很强的竞争对手。执意囤积小麦直至破产,亨查德最终不得不将市长之位拱手相让于法尔弗雷。此外,亨查德和情人露西塔也因前妻的突然出现未能完婚。最后一重关系,也是体现亨查德这一悲剧形象最为有力的一层关系,即与伊丽莎白的父女亲情。当得知伊丽莎白并非亲生,而是水手纽逊的女儿时,亨查德受到了沉痛的打击。亨查德辛苦奋斗了一生,得到的却是俄狄浦斯式的困厄。残酷的命运再次同他开了一个无情的玩笑,而他却用沉默、坚忍来面对和接受所有的不幸。酒神精神在这位悲剧英雄生命落幕时最终得以彰显。透过生活的表象,亨查德不得不正视自己无法逃避的命运:挣扎、幻灭、直至死亡。然而面对冷酷的现实,酒神精神在主人公身上有着明显的体现,亨查德产生过悲观绝望的念头,但他更是隐忍地接受了这一切,并在人生的大不幸中一次次尝试努力获得新的慰藉或生机。如对女儿失望后,以前的情人露西塔来到了卡斯特桥,并有意和他结合,这重新燃起了亨查德的希望和对生活的热情,尽管命运对他努力的款待是一个接着一个的黑暗。在他离去时,仍然怀着对非亲生女儿伊丽莎白深沉的父爱。他的临终遗言/谁都不必怀念我0也一方面体现了作为个体的人在命运面前的渺小与无力,但另一方面难道不也暗示了亨查德与命运与生命达成的某种和解?一切都会像那枯枝败叶一样不可避免地衰腐、死去,然而一切又将像那新苗嫩芽一样不可遏制地再生,就像古老的东方传说中所描绘的那只凤凰,经过涅槃而获得新生,就像被撕成碎片后的酒神狄奥尼索斯而依然再生。是亲情,是伊丽莎白,让他在死亡之时冥冥感受到生命的永恒。如同莎士比亚笔下5李尔王6的悲剧投影,性格上的弱点使这个人物更有强烈的悲剧美学意义。

二、亨查德的三重脱冕

在阐述了亨查德与文本中其他人物形象的三重关系)))婚姻、友情、亲情之后,可以发现亨查德的人生经历中的三次致命性遭遇离不开这三重关系。结合巴赫金狂欢化叙事结构论重新审视文本,其呈现出的悲剧效果与脱冕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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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冕0的悲剧英雄

概念联系紧密。因此,有必要结合脱冕这一概念,进一步剖析该文本三重脱冕的叙事结构。

/狂欢式转化为文学的语言,这就是我们所谓的狂欢化。0?狂欢化文学最早源于狂欢节,后由狂欢化了的文字逐步演变而来。狂欢本身有着如下特点:(1)无等级性)))每个人,不分高低贵贱,都可以平等参加;(2)宣泄性)))狂欢节主角各种各样的笑表现了人们摆脱现实重负的心理宣泄;

(3)颠覆性)))狂欢节中的无等级性实际上就是对社会等级制的颠覆,心理宣泄则是对现实规范的颠覆;(4)大众性)))

狂欢活动是民间的整体活动,笑文化更是一种与宫廷文化相对立的通俗文化?。由此可以知道,狂欢式的世界观至少包含对自由平等价值的热爱和尊重,敢于挑战权威、否定教条、渴望变化更新的精神。巴赫金特别注意狂欢节中小丑加冕后又被脱冕的/狂欢剧0,因为它正向我们昭示了对变化、更替的美好欢呼。

加冕与脱冕是狂欢节上一种重要的/合二而一的双重仪式。0它蕴含了狂欢式的诸范畴,具体而感性地体现了狂欢式的世界感受。加冕与脱冕仪式中的交替与更新,死亡与新生使作品中的人物与场景获得了深刻的象征意义和双重性。巴赫金将狂欢节上的一切庆贺活动、礼仪形式总称为狂欢式。他认为,在狂欢式这种没有舞台,不分演员和观众的混合游戏中,人们过着/脱离了常轨的生活0,平日的规矩、禁忌和限制统统被取消。在这个特殊的时空里,/一切权威的、不可改变的、严肃的东西都被颠覆、搞垮和嘲弄了。0à在狂欢仪式中,不分身份的高低贵贱、不分种族、性别、跨越了年龄,这种种让人体验到将二元对立转化为合二为一的过程。这一过程的转折点,就是在狂欢节演出的/重点节目0中体现的最为突出,即为国王加冕和脱冕这一仪式。因此,狂欢中的脱冕仪式具有了超越仪式本身的象征意义。脱冕这一行为不再仅仅局限于一种狂欢仪式,从狂欢化文学层面上讲,脱冕意味着叙事结构的起伏。正是这种结构上的不平静,使得文学作品符合了审美价值需求。

具体到该文本,加冕本身便蕴含着后来脱冕的意思。在开头章节,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进入读者的视野。男人是个打草工,女人是他的妻子。当二人沉闷的脚步迈进集市一家卖粥的帐篷,脱冕仪式的序幕悄然拉开。在众人狂欢式的哄闹中,捆草工与名叫纽逊的过路水手成交了。苏珊褪下另一种象征国王桂冠的婚戒,/隔着粥摊朝捆草工的脸上扔了过去,0由此产生脱冕效果。亨查德/摆脱老婆就像扔掉一件褴褛的破衬衣,0因此酒后卖妻可以看作是对妻子苏珊的脱冕。文本叙事进行到十八年后,亨查德成为卡斯特桥市长,此时可以看作是亨查德自身的短暂加冕。

卡斯特桥市的王徽旅馆大厅里,面对窗户坐在首席的那个男人身穿老式晚礼服,还/配上镶有宝石的衬衣饰纽0和/沉甸甸的金表链0。从一伙闲散无事看热闹

的人那里,苏珊打听到这个男人正是她要找的那个打草工)))亨查德。á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加冕孕育着脱冕。其他人对亨查德的脱冕是三重性的,首先是伊丽莎白,其次是法尔弗雷,再次是情人露西塔对亨查德的脱冕。事业溃败、名誉扫地,亨查德将最后一丝希望诉诸女儿伊丽莎白。然而,得知伊丽莎白并非亲生时受到的打击是无比沉重的。短暂加冕后的亨查德最终在对手、情人与女儿的先后三次脱冕历程中彻底消解了原有的权力、名誉、甚至幸福。从叙事结构上说,这三重脱冕以亲情关系上的脱冕最为关键,是文本呈现悲剧效果最为有力的依托。

三、结语

在分析了人物对应的神话原型后,进一步剖析文本三重叙事结构。主人公亨查德的悲剧符合尼采悲剧论中对人文精神的肯定,将理性与人性自然本能做了类比性观照,通过理性与感性二元对立模式展现了人性的真实。此外,作品将人文关照融入到叙事之中,通过设置三重叙事结构完成了从表层形式到内核思维的狂欢化效果。由此体现作品主人公代表的维多利亚时期悲剧英雄形象是商品经济时代理性与传统酒神形象相抗衡的产物。作品对传统神话中的酒神形象赋予了维多利亚时代的具体象征意义,是对传统酒神形象的创新与颠覆。由于该文本呈现出的特征具备了将神话原型理论与叙事结构论相结合进行文本分析的条件,笔者从文本体现出的特征入手,运用原型分析和叙事结构分析两种方法对该文本与传统文学作品中酒神悲剧形象进行类比,展现维多利亚商品经济时代悲剧主人公与以往悲剧人物的迥异以及把维多利亚时代以酒神为原型的悲剧作品在叙事结构上与以往悲剧作品相比较,有推陈出新之处。

[注释]

1Bertrand Russel,l AH istory of Western P hiloso phy.Ne w York:S i m on and Schuster,1945,P.12.

oM.H.艾布拉姆斯:5镜与灯6,童庆生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2页。

?尼采:5悲剧的诞生6,周国平编译,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3页。

?áTho m as H ardy,The M ayo r o f Ca sterbr i dge,W ords2 wort h Ed iti ons L i m ited,1994,P.25;P.130.

?徐葆耕:5西方文学五十讲6,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3年版,第18-50页。

??巴赫金:5巴赫金全集6(第五卷),白春仁,顾亚铃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5-49页。

à陈姗:5论哈代悲剧小说<卡斯特桥市长>的狂欢化因素6,5长春大学学报6,200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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