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视的形状——试析当代装置艺术中的时间策略》罗晓琳

可视的形状

——试析当代装置艺术中的时间策略

罗晓琳

绪言:

时间,从古到今一直是人们不停思考与追问之物。关于时间话题的讨论,无孔不入地渗透在任何场合,涵盖了各个知识层面和学科领域当中。对时间主题的表达与关注,在艺术创作上也有十分明显的体现;从老大师们的古典艺术时期,直至今天的当代艺术进行时,时间仍是一个被反复使用的命题。

对时间的讨论,艺术拥有着之于其它学科所不能匹敌的优势——它能将时间从概念之物赋予可视的形状,让其“形象化”、“具体化”,而这种具象时间的优势,在当代装置艺术中就有更为明显的体现。本文论述的出发点与立足点在于:对90年代以来这20年中国当代艺术谱系下的装置艺术作品中频繁出现的“时间主题”进行解读分析,探索“时间”作用在当代装置艺术中的呈现方式与表达策略,力图找到这些作品身上所具有的共同趋向,并对这种趋向的内驱力及外在诱因进行剖析,揭示出此类作品所反映的当代问题,及当代人在复杂社会景观之下所产生的精神思考。同时,以此主题作为一个案例与切入口,论述中国装置艺术如何介入当代语境、体现它的“当代性”,以获取其作用于当今的文化价值与社会意义。

关键词:装置艺术、时间主题、当代性、生存状态、解构与建构

一、溯源与回望

1.时间:作为贯穿艺术史发展的母题

“……拉奥孔慌在忍受最激烈的痛苦。全身上每一条筋肉都现出痛感,人们用不着看他的面孔或其它部分,只消看一看那痛得抽搐的腹部,就会感觉到自己也在亲领身受到这种痛感……通过艺术,上述那一顷刻得到一种常住不变的持续性,凡是我们认为按其本质只是忽来忽逝的,只能在某一顷刻中暂时存在的现象,无论它是可喜的还是可怕的,由于艺术给了它一种永久性,就会获得一种违反自然的形状。”

这是莱辛在《拉奥孔》一书中对于拉奥孔雕塑所渗透的时间张力的论述,他

认为艺术所捕捉的流逝时间中的瞬时一刻,同时塑造出了一种永恒。

任意翻开一本艺术通史著作,不难从艺术史发展的长河中寻觅到关于表现时间主题的一个又一个追问与尝试。在不同的历史发展阶段,“时间”在视觉艺术家们中的表现形式不尽相同——从最初的绘画、雕塑到后来的摄影、影像、再到今天的各种观念、行为、装置,丰富的表达方式其中所造就的观念和思考也错综复杂、面貌各异。笔者试图对艺术史进行简单的梳理,回顾艺术史上一些关于时间思考的经典作品与案例,来呈现与追溯时间主题存在于艺术创作这条历史长轴上的变化、发展与演进,用于阐明它在艺术史上所具有的传统;但后来笔者发现关于表现时间主题的作品不可计数地被书写进我们现在能读到的艺术史当中,从古代一直延续至今从未间断,对其进行一一罗列是个极为庞大工作量的举动,由于文章篇幅的原因,只能采取极大跳跃性地提及一些作品,但这另一方面也正验证了时间主题的创作,在艺术史发展中的深厚传统。

时间的属性是流动的,不断变化着的;而静态艺术的性质决定了它只能凝固于某个场景与瞬间便定格而永恒不变。过往的艺术家若是希望表现与时间相关的作品,就必须思考如何去解决这一矛盾。静态艺术作品通常会采取象征与暗示来描绘不存在可见实体的时间。追溯时间主题在艺术史的发展,可以先从希腊文的“时间”(chronos)一词去发掘。希腊神谱中最古老的神之一,宙斯的父亲克洛诺斯(Kronos)是时间之神。古代的艺术家会使用“人格化”去表现时间,将克洛诺斯在画面的出现来表现时间。

除了“人格化”时间,在表现时间主题时,静态艺术往往还会以各种象征物作为譬喻,例如:“沙漏”、“骷髅”、“腐烂的水果”、“纪念碑”或“废墟”,再到后来的机器时代,钟表等各种计时工具也被搬到了画面之上。当人们谈起与时间有关的艺术作品,能立即被想起最多的,大概会是超现实主义最有名的代表作、“疯人”达利的那张《记忆的永恒》。画面所置的数块疲软的钟表,充满了暗喻与怪诞感的画面,真的让它成为了艺术史册上的“永恒”。超现实主义在表达时间时所采用的梦幻手法,对时间线进行改写和打破,也成为了后来的艺术家们反复沿用表达时间的一个常见的手法。

随着科技革命的不断深入,艺术的形式与边界被一次次地扩充、打破,动态的视觉艺术给我们呈现了更多艺术能表现的面貌和可能,也给以时间更多“具象

化”的可能,注入了更宽广的思考空间。摄影术、录像技术的出现彻底地打破了人们长久以来积累对于时间的传统观念与看待方式,创造出了一个全新的时间维度,让处于不断运动流逝中无可握住的时间有了被叫“暂停”或“快进”的可能。将艺术从“精英”带向“大众”的重要驱动者安迪?沃霍尔在20世纪六十年代的著名影片《帝国大厦》,将镜头对准了帝国大厦,一动不动地拍摄了8小时零5分钟,画面中的风景除了随时间发生颜色变换的天空与亮起的灯光,其它的一切几乎都没有任何的变化。《帝国大厦》用影像作容器,承载了这8个小时的具体形状,记录了时间的整个流逝姿态。作品以颠覆影片拍摄思维的极端手段将这日常难以捕捉的变化巧妙地禁锢在了四方盒子的屏幕之中,给予观众以完全不同于平时接触电视与电影的快节奏,让人产生观影的强大时间得焦虑感与压迫感,强烈调动了观者对于时间体验与情绪。

2.中国装置艺术的现状

装置一词来自英文的Installation。指使用现成品或者现成品与绘画、雕塑、行为艺术和录像等形式结合起来的一种综合媒介。装置艺术最早可以溯源回让马赛尔?杜尚(MarceDuchamp)永远留名于艺术史当中的“小便池”。杜尚将现成品带进美术馆的殿堂,成为了与传统的绘画雕塑享有着共同待遇的艺术品,伴随现成品艺术不断演进而诞生的装置艺术出现在二战后的西方,并从60、70年代以来迅速发展,几乎可称为当代视觉艺术中最具有主流性的艺术之一。

中国的装置艺术从80年代的前卫艺术家们开始探索,在当时伴随着立体主义、抽象主义、超现实主义等西方艺术样式被引进来。1985年,美国著名波普艺术家劳申柏格在中国美术馆办了一次展览,这使得中国的艺术家与观众第一次接触到装置艺术展览。经过了30多年的发展与前行,装置艺术在今天已经成为了整个中国当代艺术谱系中地位无法撼动的一支。

装置艺术的发展与工业化进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随着科技的进步,艺术媒材的不断丰富与拓宽,装置艺术正以无比强大的活力占据着当代艺术创作的舞台中心,各大博物馆、美术馆、各种公共空间都频繁活跃着装置艺术展出的身影,中国的装置艺术在当下正在迸发出强大的能量与丰富的面貌。不断涌现的新材料、新观念与新话语,给当代装置艺术带来越来越多新的主题,而这些主题的表现往

往都或回应或揭露出中国当代社会真实生存状态中的某些问题,许多的装置作品都成为了窥探当代性的一面显微镜。

3.西方装置艺术中的“时间”案例

西方的装置艺术家对于时间主题的表达,做过许多突破思维的尝试,这些尝试基于各种媒材的巧妙挪用与开放地对各种权利话语与传统观念的大胆打破,许多作品可以作为值得中国的装置艺术家去讨论和吸收的案例;笔者在此小节中仅仅只选取了“陈旧物的直接挪用”来用于来表现时间主题这个西方装置艺术中常见的一个艺术策略作为切入点进行介绍。

重拾属于过去的陈旧之物进行再造,通常会给人传达出一种强烈的时间感,这种现成品因为脱离了现时性而自然产生了“纪念物”的意蕴,其拥有的历史存在感往往能使人们唤起对于时间的思考。美国艺术家维特菲尔德?洛夫尔(Whitfieldlovell)极其喜爱用陈旧的材料去表现时间的流逝。他在一些老房子的极力地寻找一些破损严重的木板或木头材料,之上用炭笔画来绘制二十年代初非裔美国人的老照片。将老照片的形象付诸于陈旧物之中,时间的寓意变得更为浓重而富有仪式感,人们看到这种作品,会反复忆起既往的岁月,从而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与个体在时间中的渺茫,这种作品同时还可以传达时间洪流中个体仍表现尊严和态度的暗语。另一位美国艺术家麦克?凯利(MikeKelley)则搜集采用了大量的破旧动物布偶建立起一件体量巨大的雕塑装置,象征了艺术家对于童年那段过往时间的追溯。整件作品因为这一个个老旧的布偶,而拥有了强烈的流逝时光之感。观者站立在这件装置旁,仿佛能看见自己童年的身影和模样,自然引起对关于成长与生命长度这样一些时间命题的思考。

在西方表现时间主题的装置艺术中还拥有大量涉及各种媒介与各种观念态度的作品,这些作品叠加呈现出了不同国家不同种族不同立场的艺术家个体对时间、社会、个体、种族、政治、历史各种错综复杂的思考,成为了当代艺术现场中不容忽视的一种现象与风景。

二、可视的形状

在中国,关于当代艺术的形状与意义的讨论时至今天仍是艺术家、批评家与众多学者们喋喋不休的一个议题。何为当代艺术,当代艺术的定义与界限何在,当代艺术如何与我们自身身处的环境与社会发生关联,如何反应现代人真实的生存状态?一切与当代艺术相关的思考越发地深入与延伸。

在笔者看来,当代艺术成为了我们自身对问题思考的一个出口与一种回应的工具,我们今天的社会成分越是复杂,我们所能拥有的资源与技术越是丰富,而我们对于自身与周遭的迷思越是深入,当代艺术就拥有了更多可以利用的社会价值与呈现可能。

对于当代艺术的身份定位,巫鸿先生曾提出“当代艺术可以被作为一种共有特殊目的的理论构成,可以自身构造出一种特殊的时间性(temporarily)和空间性(spatialit)。空间、时间和身份所构成的“三角”关系是众多当代艺术作品观念上的基础。这个观念上的“三角”关系提供了在多种层次上认知中国艺术中‘当代性’的依据。”——因此,研究当代艺术作品中所渗透的时间性思考,对于构建当代艺术完整的面貌与认识体系是难以缺失的一环,然而在学界与批评界中,对当代艺术中的空间与身份问题方面已经产生了众多的研究,但对于时间这方面的讨论与分析似乎仍处于相对空白和零散的状态,这正促使了笔者产生思考与行文的动力的原因。

随着艺术媒材、艺术形式以及历史语境的拓宽,讨论对象与价值观念的不断丰富,时间主题在当代被赋予了更多表达与呈现的可能性。而装置艺术反艺术传统的形式本身就决定了它所具有的当代性与表现当代性的使命。在追求多元话语的后现代社会语境下,装置艺术家呈现个体意识与思考的冲动前所未有地膨胀,从而使中国的装置艺术展现出了丰富的话语精神与文化内涵。在本节笔者尝试对中国当代装置艺术中与时间主题相关的一些作品进行整合与剖析,解释它们内部中所共通的数套呈现方式与讨论核心。

1.渐变:放大流逝的面貌

渐变”——可以被归纳为当代艺术家探索与呈现时间的第一个策略。对于时

间的线性前进与其不可抗拒的流逝,是我们最能轻易而深刻感知的经验。时间虽然客观存在于我们的物质世界当中,并给予我们极大的功能与主宰,但它始终是无形而不可触碰的。人们虽然时刻感受着时间带来的作用力,却始终无可目睹它的容颜。采用渐变的策略,艺术家试图还原出时间整个流变的状态,将无形的时间捕捉到人们的视野之中。

“渐变”的状态符合中国人的“弱”美学,它并不以激进而强烈的手段给予人毁灭性的冲击,却最能揭示出一个事件发生的始末与真相。以渐变的方式呈现出时间的艺术作品,它能给我们亲眼去感受到时间的流淌与变化,把难以洞察的时间轨迹在作品身上达到实体化。

张培力作为中国的新媒体录像之父,近年作品的呈现方式多是将影像与展览现场相结合实物的新媒体装置作品为主。在张培力更多的众多录像装置作品当中,都反复地注入了对时间命题的思考,而对于以渐变的方式呈现出时间的具象,在他的作品中更是能够反复体现。“一块(从展览开幕至结束)一直被放置在“现场”(一个封闭的“房间”)的蛋糕,通过“现场”外的两个放在一起的影像被呈现,两个影像看上去极其相似,似乎都是静态的,但其中一个是在蛋糕新鲜时所拍的照片,另一个则是通过监控摄像头“现场”实时记录(自展览开幕至结束)蛋糕从新鲜到变质的微妙过程的动态的影像。”——这是张培力《(5月9日一5月23日(蛋糕)》(2004)的一段作品说明。这件作品所呈现出的“渐变”力度强烈清晰地让人引发对于时间的思考。用照片所表现的蛋糕被镜头定格在了永恒静止的瞬间当中,而通过摄像头监控的蛋糕实物在表面的很长一段时间当中与照片的蛋糕并没有明显的区别,却缓慢地通过时间的线性前进而发生了难以片刻能够抓住的微妙,在身后的浦东背景陪衬之下,原本甜蜜亮丽的蛋糕最终在时间的变迁之中,成为了城市里的一堆垃圾。这种微妙的变化是平常的视觉经验所不能完整拥有的,我们通常只会得到一个物体它最终腐烂的结果。除了《蛋糕》外,张培力还在许多作品中沿用了这样一个概念与思路:《从50公分到100公分》(2003)记录了照射进他工作室的光线,跟随着时间推移而出现的形状、长短的变化;《无题(腐烂的花瓣)》(2010),以实物与录像对比出了花瓣从娇翠欲滴到逐渐丧失水份的不同容颜。利用呈现物体渐变的腐坏过程来表现时间的作品还例如顾德新的《1997年5月20——31日》,整个装置由图片及水果实物所构成整个

逐渐腐坏的过程展现,和张培力的《蛋糕》采取着相近的叙事方式。

这些作品都向人们带来了关于时间流变的反思。繁华的城市变成废墟,婀娜姣好的少女成了松弛走形的妇女,人类的赫赫伟业,也终会碾碎在时间的巨轮之下。因为这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人们对它的态度往往是既恐惧而又任其而去的,艺术家希望捕捉住这些真实存在的流变,将其赤裸完整地摆在日光之下,让观者直面这些平常都会被回避掉的生命体验。这种作品在笔者看来是承载着痛感与力度感的,因为它将客观恒定的一些物质性(往往是我们的视觉经验中所有意无意缺失掉的部分)贯彻进了作品之中,让人难以再忽视这些变化的过程与时间本身所有的毁灭性力量;就如,置身与高雅展厅中的那块蛋糕,最终都会被时间吞噬成腐坏弃置的一件垃圾。

个体站在不同历史与文化的背景上通过实践自发形成了面貌各异的时间观,指引甚至决定着人看待世界、思考处理问题的方式,影响着种种行为与价值判断。用“渐变”来呈现时间的作品,往往在于倾向了线性时间观的表达。线性时间观认为时间是线性的,是渐进、积累,不可逆转的。时间不断地前行,带动着万物发生变化,将此时的景物缓慢吞噬;它有着令人绝望的力量,不断地将此时此刻成为过往,成为消逝。以线性时间观为作为思考方式的艺术作品往往给人带来关于时间流逝的恐惧,也会产生关于枯萎、凋零、死亡的种种思考。英国作家弗雷泽说,“人只是表面看来一种理性的动物,实际上,他是有死亡意识从而有时间意识的生物。”简单地说,就是有了对死亡的害怕与畏惧,我们才会引起了对时间的思考和关注。艺术家通过作品,表达了自己关于死亡之事的态度与看法,这类作品往往也激起了观者的一些共鸣,因为艺术家将他们平时所有意或无意识选择略过的一些真实与残忍重新完整地置于了观众的眼前,让人无处可逃,只能直面这些真实。

英国批判文学大师斯威福特在他的《论时间》中把时间这样叙述道:

永远吃,永不腻,

把一切吞噬,把一切毁弃,

永远不会感到酒足饭饱,

直到最后把世界吃掉。

图1张培力《5月9日-5月23日》实时影像、灯箱、液晶显示器、蛋糕综合装置2004

图2张培力《50至100公分》灯箱照片电脑显示器综合装置2003

2.凝固:被定格的时间与记忆

笔者把当代装置艺术中表现时间的第二种策略概述为“凝固”。

人们在时间的洪流面前总会自觉渺小而感伤,因为每段曾经经历过的时间,都承载有个体深刻的情感体验;然而时间永远不会停止向前的脚步,再深刻的经历与情感最终还是只能跟随时间远去,最终没有了痕迹。艺术家渴望利用作品,将不断变化中的时间定格与静止,来保存这些易逝的经验与往昔。

尹秀珍在90年代开始,从绘画转向装置为中心的创作领域。她在35岁之时创作了自己的同名摄影装置《尹秀珍》(1998),作品由她和母亲与其他亲戚共同手工缝制的十双黑面旧式女布鞋组成,布鞋内部以彩色喷印的方式分别置入了十张尹秀珍本人从小到大不同年龄段拍摄的十张老照片。黑面的女式布鞋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几乎所有女青年所配备的,女布鞋的样式并没有随着时间的迁移而改变,然而最初脚踩它的那个女孩却已经走过了遥远的路,不复了当初的容颜。每一双鞋似乎都经历了历史的征程,承载有时间的轮廓和面孔,过往的时间与记忆都凝固在了这一双双旧布鞋当中。关于对时代的变迁与个体情感经历的再现在尹秀珍的《变形》、《废都》等其它作品中也一直流露。

图3尹秀珍,《尹秀珍》,照片、鞋、鞋盒,照片装置,30×40×18cm每盒,共10盒,1998

另一位女性艺术家孙国娟的装置作品《上海你好——掩埋记忆中的甜蜜》(2008)采取了相当具有女性特质的材料——白糖,制造出一套完整的日常家具家具,来再现出她的祖父辈一段曾经在上海生活的时间与经历。白糖味觉上的甜蜜寓意对远去那段美好时间的缅怀,关于家庭和对于这段回忆的情感在白糖给人的既定物理印象中得以转述。然而白糖的颜色观感却使整个作品给人带来了另一种极端的心理感受——整件体量并不小的装置单单以一片大面积纯净素洁的白来充斥眼球,似乎带有了某种肃穆与压抑之感,一如葬礼上的白绫、坟前的白玫瑰,暗藏着死亡的意味。逝去不复返的时间摸样凝固在了这一堆拼凑成如同旧日客厅家具摆设的白糖之中。,时钟、台灯、茶几、相框……虽然味道是甜的,可它又无比的脆弱与易碎,会伴随着时间逐渐融化、消逝,最终无可追寻。孙国娟将白糖作为她创作中反复使用的一种武器,在《上海你好》这件作品中,用白糖将时间凝固,这两种物质在相互之间产生了某种带有诗意却残酷的隐喻性。

图4孙国娟《上海你好——掩埋在记忆中的甜蜜》装置2008

凝固的时间所能产生与展现的力度并不亚于运动流逝变化当中的时间,它往往是最能带来时间力度感的。刘卓泉的《旧物》系列(

2007

)运用了丙烯材料在不同的透明玻璃瓶上绘制各种外观陈旧、而带有着仿佛经过一定岁月使用痕迹的日常用品,诸如烟斗、搪瓷杯、螺丝刀、小板凳、钥匙和时钟等。绘制的这些旧物似乎被浸泡在完全透明密封的玻璃瓶当中,如同实验室里被福尔马林所浸泡的生物标本。作品展现出对往日的时光与记忆的一种保存与尘封,时间的轮廓就被凝固装载在了一个个玻璃瓶之内成为了永恒。

图5图6图7刘卓泉《No.3(系列:旧物),》装置,绘画,玻璃瓶,丙稀,1600x1400mm2007

除了有表现艺术家个人私密记忆时间的凝固与保存的装置作品,还有另一类作品是对于一个时代一整段社会历史时间的凝固。

“时间是一把貌似脆弱又柔软的利刃,在划破现实的迷雾直抵存在本质的途中,一种沉默的力量会显现,真相会慢慢浸出来。”——这是王俊对他的作品《阅读·时间的遗存》的一段自述。《阅读·时间的遗存》由100多万份,重达6吨的废旧报纸打造而成。报纸就像社会的日记,记载着时间与各种曾经发生的事件。过往的时间被凝固在了过期的旧报纸之中,人们站在这件巨大的装置面前,迅速能够感知这是由时间堆砌而成的体量,从而产生对历史与流逝时间的缅怀与思考。

采用“凝固”方式来表现时间的装置作品十分常见,如同上文所提到的西方案例,以各种老照片、旧物品、纪念物媒材的使用来“凝固时间”的方式,在中国也成为了惯用的伎俩,是一个在当代艺术装置作品当中反复出现的手段。

图8王俊《阅读·时间的遗存》泥墩,钢管,3000公斤废报纸,装置9300x8200x2800mm|2006

3.重构:历史的回归与打破

对时间之流的感知通常存在着两种方式:感知个体的有限与感知历史的无限。进行时间问题进行探索,必定会牵涉到对过往与历史(逝去时间)的回望。对于如何追回历史、铭记与诠释历史,成为了人们思考时间问题一个难以回避的方向。

重构是后现代与当代艺术当中一个常见的叙事手段。王友身的照片装置《清洗:1941大同万人坑》(1995)由墙上所贴的报道了二战时期一个日本军活埋数千中国人的万人坑被发现的报纸与墙下浸泡有被杀害者遗骨照片的两个注满水

的大水盆所组成。艺术家尖锐而敏感地向众人重新塑回、再现出这段被遗忘的历史。表达了对历史与人们对历史的记忆随时间逝去的反思。流动的水逐渐洗去了印刷照片上的影像,作品深刻隐喻了时间的力量。王友身解释道,“正如时间冲洗掉了人们关于这段发生在50年前的暴行的记忆。”

除了对于遗忘历史的回归与恢复,许多艺术家则选择以打破人们对历史的传统认知的方式,去解构与重构大众对于历史的一般性理解。孙芙蓉有一系列将衣服用剪刀去剪坏的作品,《中山服》(2005)是其中极有讨论性的一件。这件作品颇有对历史的一种再造与毁坏感。中山装作为以前领导人的标准装束,成为带有了某种政治意识形态性质的符号。在人们的既定印象中,它是笔挺、整齐的,而艺术家将其用剪刀进行肆意地裁剪,破烂不堪的中山装颠覆了人们记忆与观念中的认识,破损残旧的模样也似乎自然而然带来了某种对逝去时间与历史的祭奠与埋葬感……艺术家似乎有意地打破人们被长期意识形态教育之下形成的对于历

史形象的惯性认识,使作品带有了某种“反纪念物”的寓意。冯梦波当年在央美的毕业创作纸媒材装置《晾干》系列(1991)在展现过去时间主题时也同样表达了这种“反纪念物”的特征:冯用课本与书报上常见的那些印有历史名人(如光绪帝、雷锋、鲁迅)图象的纸张收集起来放进了搅拌机打成纸浆,通过晾干后重新再造了这些纸,而纸上原本印有的名人图像则因为粉碎再晾干的过程而变得面目模糊、不复原形;这些熟悉的历史人物在冯梦波再造的纸上失去了根植在人们认知中的固有面貌。过去的时间一直是冯梦波作品中所思索的主题,《私人照相簿》(1996)则是一件由若干老照片所共同组成的互动式新媒体装置,回忆再现了冯在毛时代下生活的童年各种社会面貌与集体记忆;带有缅怀过去时的意义,同时更重要在于唤起人对于那个年代深刻的回望与反思。

从这类装置作品的表现语言与寓意中,呈现了一个共性:对于过去时间的思考,无论是回归抑或打破,我们都似乎无法摆脱掉历史带给我们的种种情感包袱、政治与承载了价值的各种意识形态。

图9:孙芙蓉《中山服》装置2008 图10:冯梦波《晾干》纸媒材,装置1991三、牵动当代性的筋骨

关于当代艺术是否能,又是如何介入“当代性”的问题,成为了审视与判断一件当代艺术作品,分析一个当代艺术的主题和现象无可缺失的部分,也是衡量其社会价值、文化价值与内在意义的一个准则。关于“当代性”意义的界定,栗

宪庭在《艺术的“民族当代主义”》一文中提到“当代性意味着艺术家首先以人的角度,对当代生存中最困惑人的感觉的表达”,并认为“具有当代性的艺术才可以称得上艺术”。此节笔者将对本文所讨论的以时间作为主题的装置艺术作品中所包含的当代性内涵进行剖析,来解释促成这些作品大量出现所存在的外部原因,从而合理地判断出它们所思考与回应的当代性问题。

1.生存状态的反思

后现代主义艺术兴起以来,标志着艺术并不不再只落实于个人的情感和体验之上,逐渐从艺术自身转移到对他人及其他的生存状态、乃至整个文化与社会环境的关注当中。

哲学家普里戈金曾说,“在某种意义上,凡是对文化和社会方面感兴趣的人,都必定以这种或那种方式考虑时间和变化规律。反过来说大概也对,凡是对时间问题感兴趣的人.也都不可避免地对我们时代的文化和社会变革发生某种兴趣。”在海德格尔那里,他也将时间与存在两者紧紧地并置在一起。所以说,对于时间的关注,实际上是我们对于存在的一种思考,对于我们当下所处环境、所处时代和空间的一种诘问。上文所提到的这些装置作品在表现时间主题之时,往往呈现着艺术家对于当下社会现状和生存状态的一种记录与反思。例如王友身的《新闻纸》(2001)和《清洗:1941大同万人坑》(1995)就都有意地反映和控诉了功

利与个人化的当代社会让当代人异变得缺失了“历史”的概念,只去关注于当下和自身而淡忘历史、无视历史,整个社会患有了“集体失忆症”的状态。

装置艺术由于其自身媒材与呈现方式所拥有的无限创造性与可能性使它们

能够采用丰富的语言去深入还原当代社会中的各个切面,各种时间题材的装置作品更是触及到对于当代人自身处境与存在问题的深刻关心与忧虑,将关注介之与现实社会环境当之中,促使人去警觉与反思各种当代性之下所产生的矛盾与问题。

2.当代性下的时间焦虑症

把当代社会界定为一种“消费社会”,是一种目前被公认的社会状况。作为后现代最尖锐而立场鲜明思想家之一,波德里亚明曾经做过这样一个判断:“我们正处在‘消费’控制着整个生活的境地。”消费社会的生活方式正支配着我们

每个生活其中的人,它所诱发的物质崇拜与商品崇拜,对于物质、效益、回报的追求无可阻挡地地植入当代人的意识形态当中。“时间就是金钱”是我们日常经验中的老生常谈,对于物质与效率的疯狂追求,注定着会产生对于时间的不安与焦虑。

时间主题的装置艺术越来越多地出现,其中存在着两种导向——一方面由于艺术家本人也在这种逐利为先的大环境下产生了对时间的紧张与焦虑,试图以作品为出口抒发这种焦虑;另一方面则是表达对于这种消费功利性社会的强烈不满与谴责,用作品进行揭示与控诉。

时间虽然无可所见、无可触摸,而它实际上无处不在,根本不会终止流逝的脚步;所以现代人的内心总是感到十分紧张,担心时间被白白浪费掉,拼命地算计每一分每一秒而活。当艺术家以装置为载体,将时间赋予可视性的形状——就像《蛋糕》、《1997年5月20——31日》这样的作品,它们的力度在于当观者目睹具象后的时间、目睹这些时间流逝所带来的腐坏与死亡之时,内在的焦虑感就会越发地膨胀——因为处于在消费社会的当下,“价值”似乎成为了人们最高的追求与主宰,被量化成“价值”的时间也因此成为了人们所追逐的对象,时间的流逝,代表了价值的流逝。“技术时代造就了那么多的工具、装置、器械,以减轻人的劳动,可是为什么人类到现在不是轻松了,反而更忙碌,更加不清闲了呢?这是技术时代人类的命运,时间意识与时间观念从一个方面有力地揭示了这可悲可叹的命运。”

3.单线时间观的破除

在工业社会到来之后,钟表时间成为了现代人时间观念的主宰,这是工业时代带来的产物,所有人都丧失了对于时间的“垄断”权利,受着单向线性的钟表时间所支配。随着当代社会节奏的不断加快,人们越发地感知到单线时间被量化后的冷漠、固化、异己与无趣。整个社会就像一台在这条单线时间的暴政操纵之下重复运转的机器。许多艺术家都感知到这种时间观给现代人所带来的固化和压迫,所以在呈现这些表现时间的装置艺术中,都试图去打破这种单线的时间观,寻求一种摆脱和解放。众多装置艺术中最常见表现摆脱线性时间的形式是录像装置,以影像以工作方式艺术家总是有意地避开传统的单线性的叙事方式而改变作

品中的时间的节奏,以断隔他们的作品与流行电影、电视的关系。例如张培力的成名作《30x30》、宋东的《照镜子》等,这些录像装置都有意地将时间陷入回路,通过了冗余而无休止的重复镜头以打破扁平、固有的线性时间;循环的时间的并置和叠加,让这些影像画面就像是漫无目的的再现、无知无觉的情感、没有情节的故事、没有动机的发明、没有主张的话语。而这种没有尽头的表现,仿佛正展现了当代生活中那些无意义与无休止的琐碎与单调重复之事/物使人产生的极端无聊感,控诉了当代社会的盲目与无意义追逐给人们带来的巨大精神压抑与摧残。

4.消解元叙事,迎接新话语

“元叙事”,又可以称其为“宏大叙事”,确切地指是用一种强势话语来压制其它弱势话语,为政治权力、制度、统治方式乃至生活机会辩护的形而上学话语形式。让?弗朗瓦索?利奥塔(JeanFrancoisLyotard)把元叙事视为现代性的标志,而将后现代性定义为反对、不相信元叙事的“合法化”。当代社会发展至今,正逐渐一步步地呈现出更多包容、接受多元话语的倾向与姿态,虽然桎梏仍然存在并会在长时间中无法脱离,但作为一个活跃而有灵魂的当代人,我们应该去享受珍惜自己所身处的这个已被拓宽的牢笼,并有理由秉持批判的精神去看待更多根植在现代社会中的元叙事,为自身与集体寻求更多的话语权。然而媒体的泛滥、信息与文本的爆炸却是今天无法规避的现实问题。各种科技与媒介手段的进步使我们的每天都会被从电视、网络、微博、微信中大量的信息所进攻,任何一种单一的世界观与认识论都无法让我们看清世界的真实全貌。

雅克?德里达(JacquesDerrida)提出通过“解构”(deconstruction)的策略去分析视觉与声音文本,来揭露冲突,挑战各种元叙事与世界观的合法性,这给当代视觉文化的发展走向带来了深远的影响,“解构”也成为了让当代艺术切实介入当代、反应整个复杂文化景观的一个重要手段。上文所提到的《中山服》、《晾干》等呈现了时间主题的装置作品,或是当今活跃在中国乃至世界当代艺术圈的装置艺术家黄永砯、徐冰、蔡国强、艾未未、顾德新、谷文达等人,都在各自的创作中展示了这种“解构”、消除元叙事的方式,来对个体与整个社会的历史时间、传统的意识形态与观念进行思考,以展现其艺术创作对于当代问题的介入与关注。

四、结语:

时间之流,那是我们人人所能熟悉的,因为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感知它的存在。而时间问题——是但凡任何一个愿意进行一点点哲学思考的人都会去思索的问题。对时间的思考与追问并不仅只是哲学家的职责,更像是每个存活在世的人都无可规避的使命。而讨论时间,不单只是人们对自身个体生命的关注,更是一种对与所处社会环境与生存状态的反思;这正成为了装置艺术介入“当代性”的一个切入口。

装置艺术近年愈发地成为中国当代艺术现场中无可缺席的重要角色,然而公众和社会对这种引进中国已有三十年的艺术样式还存在许多的质疑与迷思,装置艺术在今天仍难以在社会得到普遍公允的理解与评价,这无疑是一种让人遗憾的现象。在笔者看来,大量装置作品处在当代语境当中所呈现出的对于个人与集体现实生存环境的深刻反思,及敢于牵动各种当代社会现状问题内核的直面揭露,让中国装置艺术的当代性与时代价值内涵毋庸置疑地存在;它们中的绝大一部分皆能成为一个当代社会生活的微观模型、一面与现实相照的镜子,并不可仅以媒体报道与群众目光看来的简单一句“看不懂”就被认作为是无可理解、哇众取宠地存在。上本对装置艺术中“时间”主题的这些表现策略的归纳与阐释,正为我们研究中国装置艺术的“当代性”与文化意义提供了一个案例。

时间的形状让叫人惶恐,却也让人真诚、谦卑。关于时间的思考和讨论永远不会停息——所以,创作时间的艺术也只会一直延续和突破,而不会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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