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虚美-村上春树作品的赏析

空虚心灵的拯救自明之光的觉醒

——赏析村上春树小说中的空虚美

●莲花以西

摘要述说人生旅途的不可思议和命运之路的冥冥无凿,在意义失落的现代社会寻找人生的价值并与泯灭良知的世俗采取疏离、与命运式的黑洞殊死较量,是村上小说中散发出的“空虚之美”,本文将从村上春树小说的人物分析入手,一方面剖析他们灵魂缺损的深层原因,另一方面挖掘“空虚美”深层的拯救意识,体悟“空虚美”的审美意蕴,评赏它的审美价值,并分析它对于当下主体精神缺失的时代性症候所起到的疗救效力。

关键词村上春树空虚美荒谬感拯救意识

在村上春树的小说中,“虚无缥缈”的意境是屡见不鲜的,几乎所有的小说都不乏对“空虚”意境的营造,并且,在此意境中把握小说叙事结构的艺术构建,包括对人物性情的展露和意念的推敲、情节发展的节奏和疏密程度的安排、小说背景所依赖的氛围,无不散发出无着无落的空虚感。

置身于如此彻底的黑暗,我觉得自己的存在恍惚成了空洞的概念——肉体融入黑暗而不在存在实体,这一概念如同外层灵质般在空中浮现出来,但尚未觅得新的去处,而在虚无缥缈的宇宙中,在噩梦与现实的分界线上往来彷徨。[1]

我觉得自己成了一座四壁萧然的空屋——就像被她定定注视时的感觉一样里面没有家具没有窗帘没有地毯,形同空空如也的壁橱。[2]

从地上仰望,天空似乎集一切存在于一身。大海也是如此。连看几天大海,往往觉得世界只有大海......同船这一雷同产品中分离出来,而被抛弃在横无际涯的海面上的小艇 (3)

等待与空落、失去与寻找、乖戾与荒芜,这些空虚而彷徨的情感基调,使村上的小说透露出一股无所不在的空虚美感——以空虚的表面生活状态为背景,述说空虚主体的生活遭遇及生存困境,营造出一种无声反抗式的流离颓唐的生活基调,提炼出一种孤独、正义、良善又看似低靡的精神品质,换言之,就是以“空

虚”为思考契机,穿透现实与非现实之间原生的不可磨合性,积蓄出一种追寻自我本质及探测自我生存意义的醒悟力。即,“空虚美”代表了颓唐人生即将觉醒的那一个开悟瞬间的灵光乍现,对一个个体而言,是站在失败和奋起两岸的索桥上,一次彻彻底底地自省和反思的过程。它是小说的独特魅力与审美底蕴之一,哈佛大学的杰·鲁宾教授解读出村上小说中强烈的“空虚感”(空虚美散发出的味道),而且将它作为一种处世哲学观,上升为一种“主义”:“他处理的都是那些根本性的问题——生与死的意义、真实的本质、对时间的感觉与记忆及物质世界的关系、寻找身份的认同、爱之意义——但采取的是一种易于消化的形式,不沉闷、不繁赘、不压抑、但又十足真诚,绝不故弄玄虚。他面向现今的我们讲话,用的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语言,对于活在这个世上所具有的全部好处和乐趣,即敢于接受又秉持一种虚无主义的态度。”[4] 林少华也说:“村上文学宣誓的是孤独的美学,停止的美学而这正是他叩问心灵救赎心灵之路。”[5]

村上小说中弥漫的空虚气氛带有深刻的精神指征,即“空虚美”述说了人生旅途的不可思议和命运之路的冥冥无凿,在失落意义的空茫中寻找值得珍视的价值,并为了保存意义的完好,与泯灭良知的世俗采取疏离,与命运式的黑洞殊死较量的行动,在此过程中散发出正义力量的人格美。同时,“空虚”得到信念上的依托,散发出超然物外的潇洒和悲天悯人的情怀,因此企及一种美的莅临,饱含着“悲剧式”的生存理念和“拯救式”的思想维度。

如果说“虚无主义”(杰·鲁宾语)是村上小说中展露无遗的生存哲学观,以理性思辨的方式反映“主体的精神荒芜”,那么文中的“空虚美”就是以感性显现的方式从另一侧面来反射“主体的精神荒芜”,它是从小说人物的行动语言中自然流露的主观化性情。由于“虚无主义”是概括性的人生观,作为概念它可以脱离主体而携带意义,但是“空虚美”作为人特有的情感类型/ 生存态度之一,必须依托主体而存在,即失去了“人”这个载体,“空虚美”也就无从谈起。因此,本文将从村上小说中“空虚”的人物入手,一方面剖析他们灵魂缺损的深层原因:情感变故、战争、历史深渊、无孔不入的形态各异的霸权;另一方面,挖掘“空虚美”底深层的拯救意识,即“空虚”之谓美的根本依据,在此过程中体悟“空虚美”的审美意蕴,评赏它的审美价值,并分析它对于当下的时代性症候——主体精神的缺失,信仰的覆灭,焦虑、恐惧、浮躁横行于世的现状——所起到的疗救效力。

一空虚化的灵魂

照一般的理解,“空虚”是指“没有实在的内容,不充实”,代表精神上的空洞、生活兴味的丧失、情感信念的萎靡、意义虚无等生活内容。可是,在村上小说中,“空虚者”的形象却内涵丰富,即人物们的“空虚”是由于丰富复杂的原因造成的,也就是说,他们在现实生活中貌似百无聊赖的空虚度日,但内心的体悟和所知所觉却繁富深刻,别具意义。从这些“空虚气质”的载体入手,才能切切实实感知到“空虚”的存在,把握其中的里层意蕴。

更加有趣的是他们身后的经历、回忆、想象无不奇特怪异、别开生面。村上笔下那些由于权力话语、邪恶势力、暴力、战争而被“抽空灵魂的人”,他(她)们在神秘莫测的变故后,“从‘有’产生‘无’,造成存在的缺如、缺损、不足”,[6]精神主体残缺不全,徒留一具空荡荡的肉身,毫无意义、无知无觉的行走世间。当然,“大部分人觉察出了无意义中的意义,无趣中的有趣,荒诞中的真实、庸常中的神奇”[7]。况且,小说中“抽空灵魂”的形式各具特点,除了权力话语、战争暴力,邪恶意念这三大项外,还包括通过民间神话、幻境、探险、谜团、神秘的暗示等等表述手法,来讲述“空虚心灵”的遭遇,它们的构建极具想象之能事,犹如天方夜谭,颇有审美价值。

1.权力话语式的夺取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的“我”,身不由己的卷入到“符号士”与“计算士”两大集团腥风血雨的争斗中,来往穿梭在阴暗恐怖“夜鬼”出没的地下世界,历尽艰险救出被邪恶势力围困地下的博士后,却得知自己的生命将所剩无几:博士说,“最初我也没注意到,起始只是出于些许兴趣开始这项研究的。

研究过程中才碰到这点发现了这点。人并非通过扩延时间达到不死,而是通过分解时间获得永生。”

“你就把我拖入了这个不死世界?”

“不不,这纯属事故,我原本没那种打算,请你相信。真的,我真的没有那样做的念头。但事到如今,已别无选择,能使你免进不死世界办法只有一个。”

“什么办法?“

“马上死掉。”博士用事务性口气说 (8)

“我”被不容分说地充当微不足道的工具,荒唐潦草的结束了三十五年的生

命。“强势力霸权”为了做高端实验全然不顾个体生命的价值,将生命等同于实

验台上的“小白鼠”任意解剖、化验。人的思想、心性、知觉就在丧失了自主权的情况下,被一只强大如天的“手”不容分说地抹杀,于是“我”只好孤零零的静待大限的到来,最终与自身的“影子”(记忆的指代词)两相分离,进入一个无“爱”存在的臆想国度,作为一个虚幻的模拟存在,留守寂寥的世界尽头。

遭遇类似劫难的还有《海边的卡夫卡》里童年时代的中田。在一次远足中,由于9岁的中田无意中找到了女教师例假后沾满血迹的毛巾,老师羞愤难当竟然将中田痛打到失去知觉。醒来后的男孩将记忆忘却的一干二净,从此成了一个不会读书写字的弱智患者。对于一个不懂世事毫无反击力量的孩子来说,大人在此处象征了不可忤逆的“权力者”,可以对弱小者随意进行侵犯和虐待。而小中田记忆的失去,则是对暴力行径的“失语型抵抗”,即起不到实质作用的条件反射性的自我逃避。这与村上小说中时而坚决反抗的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本文将在后面具体说明这方面的差别)。“失忆弱智”的中田与“流落幻境”的“我”对那些摧残灵魂的权力话语机构,多少带有无声妥协与无奈逃离的色彩。

2.战争暴力式的摧毁

《奇鸟行状录》中的间宫中尉是被“战争的噩梦”抽空了灵魂的人。他在日军占领东北建立伪满州时期,作为地理情况的绘图人员亲眼目睹了一场摄人的血腥场面。同行的本田乃掌握军事机密的要员,俄国军官及当地的蒙古士兵逮捕了他们逼问情报不得后将本田活生生的剥皮。遭遇一场绝惨至极的“受难场景”,即使间宫中尉如何的坚强,恐怕此后的精神难再回到以前的完整状态了:返回日本以后,我终究像空壳一样活着。而成为空壳,即使长命百岁也

算不得真活。沦为空壳的心和沦为空壳的肉体所产生的,无非是空壳人生

....罢了。[9]

在这里,村上将“灵魂虚无化”处理得神圣而震撼人心(与《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里的“我”干干脆脆的消失,灵魂进入意识底层预备好的彼侧世界大不相同),“战争”这位暴力的掌权者,在收复间宫中尉的灵魂时,举行了一个近乎“洗礼”的神圣仪式——光照仪式。当他被蒙古兵丢在沙漠枯井频临绝望时,意外蒙受上天的眷顾,即每天体验三分钟左右的光照——

“在这辉煌的祝福中我想死又何妨。实际上我也想死去。此时此刻,似乎这里的一切都浑然融为一体,无可抗拒的一体感。是的,人生真正的意义

就在这仅仅持续十几秒的光照中。我应该在此就这样一死了之”[10] 。

“光照收魂”的仪式,使人想起了日本的民间神话:在日本冲绳有一种信仰,认为“太阳是死与复活的象征——太阳穿过一片黑暗的世界,从二见浦的门再次生上天空。所以认为太阳是穿过黑暗这一死亡的世界而苏醒过来的”[11]。那口深深的“枯井”,象征着黑暗的死亡世界,投射进井底的“太阳光”象征了死后的重生,间宫中尉完整的灵魂在“无可抗拒的一体感”中“死去”,当光照结束后,变异残损的灵魂开始“复活”。这“一死一生”的情节象征了战争后的人们,原初灵魂的覆灭和空壳人生的开始。通过这种宗教气息浓郁的方式,灵魂被收缴一空,思想性情被彻彻底底的整饬,作为一个“空壳”之人,间宫坦言道:从那以后我无论目睹什么经历什么,内心都全然不为所动。……处于某

种无感觉

...之中。说来奇怪,那些对于我已怎么都无所谓了。我身上的什么早.

已死掉

...。[12]

这里“早已死掉的什么”不妨可以理解为“灵魂的死亡”而导致的“肉体知觉的硬化”。一种“无心”所以“无觉”的表现,呈现出“哀,莫大于心死”的废墟状态。这一点让人不免想起《海边的卡夫卡》中因失去恋人而心如死灰的佐伯。自从她少年时“两人一降生就正好找到了对方”这般天衣无缝的恋人被激进的学生帮派暴打致死后,灵魂被彻底摧毁(以“比常人淡的影子”来象征灵魂的寂灭),从此远离家乡神秘失踪。战争中的暴力,毫无意义的牺牲无辜人,而且方式惨不忍睹。这是“抽空灵魂”的方式中最为残酷的手段了。而村上对这样的情节却运用的很频繁,包括同本书中“童年中田失忆”的事件,也带有大部分暴力化的倾向(虽然笔者将其归为“权力式剥夺”,但并不否认“斥责武装暴力的正义思想”依然渗透在村上小说的各个部位),这也印证了他自己的那句话“暴力,就是打开日本的钥匙”(Violence, the key to Japan.)。

3.邪恶意念式的绑架

“意念的邪恶”这一点在《奇鸟行状录》中彰显的很彻底,并带有寓言的性质。与男主人公冈田亨生活六年的妻子久美子在一天早晨离家后再未返回。这会使人联想到《背带短裤》里的妻子,因为突然间发觉无法忍受丈夫试穿背带短裤时的模样,“母亲这才明白自己是怎样无可遏止地憎恶父亲”[13]。而在三十分钟内决定离婚,她的行为与久美子离奇的失踪如出一辙,带有荒谬意味,“荒谬就是不合理,亦即不能用理性去解说的事件”[14]。村上的小说中充满荒谬和乖戾,乖戾

作为生存的状态,荒谬则作为思考的方法,即,以荒谬作为当下现状,寻找适应它的生存之路。小说中的诸多情节在此逻辑指导下,营运而生:

久美子把衣服皮鞋置于不顾而杳无踪影。她喜欢购置衣服,又精心爱护。

对此全然不顾而几乎光身一人离家远去,那可是要下相当大的决心的。然而久美子毅然决然地——我以为——只拎衬衫裙子离家不见了。[15]

难道,久美子离家出走也是由于厌恶了丈夫而去投奔别的男人这样简单么?通过冈田在井下与妻子的精神交流得知,这事件背后存在着巨大的邪恶势力,而妻子表面上弃夫出走,但实际是被隐藏在潜意识里的“黑暗房间所囚禁”,等待着丈夫的解救。

如果将久美子抽离出和冈田亨的夫妻生活,解读为“被劫持”,而非自愿“离家出走”,那么文中的荒谬无理的事情就可以当作故事发展的线索来追踪——从猫离奇“失踪”的暗示性标志,演变成活生生的“人”真正“失踪”,这一系列怪事的缘由和种种的不合逻辑之处就可以解释了。小说到最后都没有指明“绑架”久美子的人究竟是谁,但根据暗示的线索可了解,“失踪”很可能是久美子那个满腹淫念虚伪狡诈的哥哥所为。在解救久美子的意识场所——208房间里危险重重,“锋利的匕首首先代表着死亡的威胁,而且,莫名其妙的跟她的妻兄、邪恶的绵谷升联系到一起。”[16] 由此得知,致使久美子的灵魂堕入深渊,“面容和身体逐渐分解碎裂”的,是邪恶之人操控的邪念在作祟。小说中一连串的失踪、追查、冒险,使人暗暗感觉到邪恶意念的可怖性和自身与亲人之间横亘着的庞大陌生感,而且这种“陌生感”简直不可跨越,这便给邪恶意念以可趁之机。夫妻间的“陌生”常常引发对婚姻的倦怠,每人的心里都有一处别人无法到达的“私密”场所,即使是同床共枕的人,也难得进入。

入口里面说不定横亘着我尚不知晓的仅仅属于久美子一个人的世界。这使我在想象中推出一个漆黑巨大的空间,我手里摸着小小的打火机置身其间。借打火机光所能看见的,只是房间小得可怜的一部分。”[17]

那么,房间的黑暗部位就如久美子的失踪一样,是寓言式的“谜”,带有暗示性和神秘感。这增加了村上小说的审美曲折度,为“空虚美”洞开了更具意蕴的景深。康德认为,“审美的判断的特殊性质”就是这“谜一样的东西”[18],有了无法破解的“谜”,才使故事复杂,有了更深一层的意味。同时,这个“谜”也印证了人与人之间不可能达到“百分之百的了解”这样一个无奈的现实。

二悲剧性的拯救

让笔下的人物在坐卧行止间,显现出厚重的“空虚美”,是村上创作小说从始至终的无意识的审美意念。这里使用“无意识”一词,想表明村上作品中流露的“空虚”美感,不是刻意为追求风格或创作个性而刻意为之的空虚化场景、空虚化人物、无意义的形象,毫无逻辑、支离破碎的情节——这样并不能明晰实质、指引灵魂、净化心地、完成情感抒发。相反地,村上力求小说尽可能的完成一次冒险体验、追查明晰一个事件、描摹一处置身的空间/场所,想弄清楚迷宫般的人生究竟意义何在。如此说来,村上小说中的“空虚美”非但不是空空如也、意义全无的符号式(理论化)美感,而是具有持久审美价值和恒久发酵的内在人性美感——一种携带着良善生命力的战斗意志和拯救自我、拯救他人、拯救良知的悲剧性行动。

1.孤独反抗,拯救他人

北大中文论坛上一篇关于村上小说的论文将这种拯救意识比喻为“反英雄主义”——“在村上所谓后英雄的背后,实际上潜藏着一个正英雄的形象在内。‘反英雄’只是手段,是表面;‘正英雄’才是目的,是本质。我们如果剖开村上对人物进行的自嘲式调侃,也许就会发现:对社会的‘敬而远之’,实际上是对自我尊严的肯定”[19],这种说法与林少华的观点可谓是“英雄所见略同”,林少华在《犬鬼之间:另一个日本》中一语道破“空虚美”的最佳形象——“村上同暴力和邪恶对抗的战斗身姿,同在酒吧听着爵士乐斜举着酒杯的孤独身影叠印在一起,才成其为完整的村上。”[20]表面上是颓废的城市流浪者(反英雄形象),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灯火阑珊处形单影只的游离社会边缘;实际上在另一世界里,却是背负拯救使命与黑暗残暴的恶势力殊死抵抗的孤胆英雄(正英雄形象)。而恰恰是这种不为人知甚至还会遭人误解的“暗地英雄”形象,使得村上书中看似平凡无奇、落魄困窘的主人公个性十足,且举手投足之间透露出与众不同的气度。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的“我”帮助“影子”出逃,在那堵“几乎有三十英尺高,只有飞鸟能飞越的”城墙的重重包围之下,在“看门人”严厉的监管之下,救出自己的影子(记忆),而最后自己却留在了与世隔绝的“世界尽头”,与“最苍白淡漠的情感”日日相对。而支撑“我”进行营救的意念是对“心灵”坚忍不拔的庇佑:“我不能抛弃心,我想。无论它多么沉重有时多么黑暗。但它

还是可以时而像鸟一样在风中曼舞,可以眺望永恒。”[21]

这种不彻底的“自我拯救”已经初露村上“英雄气度”的端倪。在《奇鸟行状录》里他将“反抗”的决心更加淋漓尽致的铺展开来:男主人公拯救妻子的行动更为迫切,意义更为重大,需要挑战的对手更加邪恶,而且线索全无。加缪曾说,“反抗是人与固有暧昧性之间连续不断的较量,它是对一种不可实现的透明性的追求”[22]。为了反思种种“荒谬”从中分析出“透明性”,他只有下到深井中,以获得与妻子短暂模糊的意识交流。与上文提到的“失语型抵抗”比较,本文中的冈田超越了自我的恐惧界线,从孤独脆弱的“男孩形象”(如离家出走的卡夫卡、失忆的中田),成长为坚强果敢的“男人形象”,下定决心营救受邪恶意念操控的久美子。说到底,这也是一场轰轰烈烈的自救行动:“而能救她出来的除我别无他人。大千世界只我一人具有这个资格”,“要用自己的这双手将久美子拖回来。”他想通过解救爱人的方式,寻回自己这个人“存在”的意义。

村上从“酷酷的疏离”(林少华语)态度转变为积极的“沟通”和“解救”,赋予他的作品更值得肯定的社会意义,这也是大江健三郎很早之前就建议村上的:“在其作品中能够突破自闭式个体的失落、孤独、空虚和惆怅等颓废情绪的图谱,赋予作品中的人物以更多的社会意义。”[23]

2.独善其身,拯救自我

村上笔下的人物无不费尽力气寻找失去的回忆,往往在寻找的念头下沉溺孤独的深渊,或者踏上流浪的旅程,“孤独成一种宿命”:《且听风吟》中望海长叹,思念消失无踪的姑娘,深深陷于“美好的过去”而不可自拔;《挪威的森林》中渡边在情人死后,便开始了绝望的流浪。这情节像极了“文德斯式的旅行,常常包含着主人公两大心理动因——逃离,或寻找”。[24]村上春树与这位德国新电影运动的导演都将“目光,始终聚焦于个体的生存,关注他们的孤独、空虚、消沉、迷惘、厌倦、矛盾和不安,关注他们内心的压抑,以及对自我的寻找”。[25]也只有这样的孤独宿命,才保存了“回忆”的价值,才完整了孤独者的人生夙愿。

用“对峙态度”保持精神独立,即使被误解,遭抛弃、受损毁、被利用,经受绝望的孤独,出走流浪,也从始至终坚守自我的意志。与权力话语、世事纠纷、争权夺利等污浊行径保持的疏离状态。很少有哪位作家像村上春树这样,将“孤独”的自我表现的如此矢志不渝,如此坚决彻底。以“退守”的态度拉锯出以守为攻的张力,形成主体沉陷于“挣扎”状态时所特有的庄严感(流溢出类似《拉

奥孔》类型的“静穆的伟大”),营造出一种看似滑稽实则凄凉的现代化悲剧美感。安妮宝贝说过,“挣扎”代表一种思想的撕裂,它的美感取决于心灵在撕裂过程中是归属于向上的力还是向下的力。村上小说的主人公拒绝合流、退守精神家园的“主体的内缩”(林少华语),就是挣扎在向上的力与向下的力中间,倍受煎熬后做出的向往“人性良善”的抉择。

三荒谬感的觉醒

“空虚美”之所以作为一种透视出虚度时光、浮躁厌世的精神指征,被列入审美的行列,作为一种“美”的人格魅力被申显,是因为它呼唤出现代人隐藏在心里的荒谬无理感。加缪说过,“荒谬,其实就是指出理性种种局限清醒的理性”。作为“认识论者”(杰·鲁宾语),村上也在种种荒谬中努力“清醒”,甚至将此作为一项任务在创作过程中奉行到底。比如,村上书中总是会有突然出现又突然失踪的人,显现出人生遭遇的荒谬绝伦:如《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中莫名出现在主人公床上后来却不知去向的双胞胎姐妹;《奇鸟行状录》中于一个早晨离家出走再未回家的久美子和后来去留无踪的六十年代装扮的女子加纳克里他;《海边的卡夫卡》中毫无由来抛夫弃子的小卡夫卡的母亲……“荒谬的”、“无理的”莫名感,充斥小说的各个角落。这成为作者与读者、读者与读者彼此达到默契共识的共通隧道,因为这是所有“现代人”生而具备的心理状态,是时代的症候,像空气一般化为精神底蕴,流传在每个现代人的胸肺间。如果这种流传于世的荒谬感、无理感已经被认识主体有所感知,那么也就说明,现代人(即假定的认识主体)对现代化文明、社会条规的围困所压制出的“搜求”心理——寻求失落的意义,寻找“打动心灵”的珍贵——业已觉醒。而恰恰村上的小说又总在寻求失去的意义,希求打动心灵的回忆。因此他的小说满足了大众的“搜求心理”,实实在在的契合了读者的期待视野,使孤独者与孤独者之间的沟通成为了可能。

“荒谬意识”的觉醒,是村上小说“内在的敏感”知觉——就如吉行淳之介评析村上的小说“有一双内向的眼”——荒谬意识的唤醒即是一双看穿人们心灵的“内向的眼”,它专门为年轻一代的孤独者们量身定做。如果说,海明威(村上极喜爱的作家之一)的作品中“保留一种备而不用的敏感性”,而且是一种“抑低的敏感性,以蛮强的帮规作为刀鞘套在外面,掩蔽了敏感。”[26]那么,村上春树作品中的“敏感”则是向荒谬意识发出的“架在弓弦的箭”,时时刻刻瞄准着

一个脆弱的中心,蓄势待发。他瞄准的这个“中心”便是人们对上世纪六十年代西方社会的效仿心理——那个垮掉的一代,那个被彻底摧毁(beat)的一代, 年轻人哼着披头士的歌流浪在烟雾混沌的城市,崇尚唯美主义,追求颓废美,像W.H.奥登一样,追逐牛津流行的同性之爱……这就是那个迷乱一时的六十年代。村上的小说为那些“穿梭迷宫中”的颓败男性们,找到了空虚荒谬的代言人:“无子女,妻子抽离,隔膜亲戚,自行穿梭于生存的迷宫,焦虑,迷失,摸索,沉堕,屈从,逃离。无始无终的旋转着的噩梦,离奇荒唐的生活事件,来去强硬而无序的生命过客,像烟一样被点燃,耗损生命,然后离弃”(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如此评价过帕慕克的“男性迷宫小说”《雪》)。

这种荒谬而颓废的形象在如今的消费时代,是张力十足魅力非凡的角色,象征着“噱头式的(非严肃的)悲剧使者”,是一代人的肖像,也作为后代人的预言。他们一般背后有秘密的深渊,幽暗中透出难以言说的滞重持久的哀伤——跌落黑暗深处,人生憧憬支离破碎,对强有力的现代生活节奏无所适从却又无力摆脱的焦虑心情。

村上自己也说“人生基本是孤独的。人们总是进入自己一个人的世界,进的很深很深。而在进的最深的地方就会产生‘连带感’”[27]。这也是他在小说创作中秉持的“挖井”意志,《奇鸟行状录》的冈田解救久美子也是通过这种意识交流的方式进行的。那么人与人之间阻隔着的“陌生”鸿沟,怎样通过“挖井”而达到“连带”一体的境界,这“井”深处的“水”究竟是什么,它能贯通多少人的孤独壁垒,从而带给人们的心灵以慰藉呢?笔者认为,村上小说中独特的“空虚美”,就是那井下之水——连带了大时代中一个个彼此断绝的孤独个体,使我们产生“微妙而强烈的心灵震撼和共鸣”(林少华语)。

饱含怀旧意味与拯救责任、唤起荒谬意识、主张回归人性价值中心的“空虚美”,作为村上的性情秉赋、内在气质被自然又自在的研磨、消融在小说的创作中。这里的“创作”行为,纵使有写作技巧与写作目的参与,但从小说(亦可称为“故事”)本身来看,是一种独特而雅致的人格美,宛如流动的纯水,时时流淌向读者(文本接受者)的心,滋润那里的世界,唤起那里的灵魂的声音,激起那里厚重持久的情感波动,并显现出一种浑然天成的契合,使阅读者时时感受到,村上在说他们自己心里想说的话,疗救了他们苦难的“孤独”——小说中人们的

所思所想所感所悟,他们的苦闷无奈、流离失所、惶惶若失、焦虑无助,这些统统都能被读者感同身受,因为,在小说中生活的人们不是别人,而恰恰是现实中的“我们”(因此,以前有人将村上的小说划归到“私小说”的言论也不攻自破)。这也是村上小说引人瞩目的一个价值所在,像克里希那穆提(印度的心灵疗救大师)所谓的那样:帮助跌落暗渊的人们“点亮自性之光”——在不同的境遇、不同的国度中,让大千世界里孤独到不可救药的个体存在清醒了头脑,挣脱了身后空虚的深渊,在荒谬的世界中催生了“自我意识”的觉醒,即,找到了一直沉睡在意识窟藏中那个宝贵的“自己”。

注释

[1] (日)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舞!舞!舞!》,漓江出版社,1993年3月第1版,P94

[2](日)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奇鸟行状录》,译林出版社,1998年5月第2版,P45

[3] (日)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漓江出版社,1996年7月第2版

P444

[4](美)杰·鲁宾,冯涛译:《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6年6月第1版,P99

[5]林少华:《村上春树和他的作品》,宁夏人民出版社,2005年2月第1版,P94

《存在,还是不存在,这是一个问题》,儒家基督徒论坛(https://www.360docs.net/doc/e211576169.html,)

[6]安希孟:

[7]林少华:《村上春树和他的作品》,宁夏人民出版社,2005年2月第1版,P82

[8] (日)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漓江出版社,1996年7月第2版,

P318

[9](日)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漓江出版社,1996年7月第2版,

P172

[10] (日)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奇鸟行状录》,译林出版社,1998年5月第2版,P171-172

[11]蔡春华:《现世与想象——民间故事中的日本人》,宁夏人民出版社,2004年12月第1

版,P27

[12] (日)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奇鸟行状录》,译林出版社,1998年5月第2版,P171

[13] (日)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旋转木马鏖战记·背带短裤》,上海译文出版设,2002

年9月第2版,P11

[14](台)傅佩荣:《哲学与人生》,东方出版社,2006年9月第2版,P 139

[15] (日)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奇鸟行状录》,译林出版社,1998年5月第2版,P186

[16](美)杰·鲁宾著,冯涛译:《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上海译文出版

社,2006年6月第1版,P218

[17] (日)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奇鸟行状录》,译林出版社,1998年5月第2版,P31

[18]刘世林:《苦难美学》,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4月第2版,P212

[19]《后英雄时代的英雄神话》,源于“北大中文论坛”( https://www.360docs.net/doc/e211576169.html,)

[20]林少华:《犬鬼之间:另一个日本》,转引自https://www.360docs.net/doc/e211576169.html,/linshaohua

[21] (日)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漓江出版社,1996年7月第2

版,P143

[22](法)加缪,杜小真译:《西西弗的神话》,西苑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P62

[23]转引自《外国文学评论》2001年第4期。

[24] [25]张秋:《就这样被敲开心门》,《译文》,2007年1月第1期,P11

[26]张爱玲:《海明威论》,《张爱玲作品集》,北岳文艺出版社,2004年10月第1版,P140

[27]林少华:《村上春树和他的作品》,宁夏人民出版社,2005年2月第1版,P7

参考文献

[1]《村上春树作品集》,村上春树,作家出版社,2007年3月第1版

[2]《村上春树和他的作品》,林少华,宁夏人民出版社,2005年2月第1版,

[3]《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美)杰·鲁宾著,冯涛译,上海译文出

版社,2006年6月第1版

[4]《现世与想象——民间故事中的日本人》,蔡春华,宁夏人民出版社,2004年12月第1

[5]《相约挪威森林——村上春树的世界》,雷世文主编,华夏出版社,2005年3月第1版

[6]《西西弗的神话》,(法)加缪著,杜小真译西苑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

[7]《苦难美学》,刘世林,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4月第1版

[8]《美学三书》,李泽厚,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版

[9]《哲学与人生》,(台)傅佩荣,东方出版社,2006年9月第1版

[10]《爱的觉醒》,(印度)克里希那穆提,胡因梦等译,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06年2

月第1版

[11]《尼采生存哲学》,(德)尼采,杨恒达等译,九洲出版社,2003年8月第1版

[12]《舞!舞!舞!》,(日)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漓江出版社,1993年3月第1版

[13]《奇鸟行状录》,(日)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 译林出版社,1998年5月第2版

[14]《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日)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漓江出版社,1996年7月第2

[15]《旋转木马鏖战记》,(日)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9月第1

Abstract Cun Shang Chun Shu′S novels state us for that the journey of life is inconceivable

and the destiny of human is uncontrollable. His novels also state that we need to find the meaning of life in the meaning-lost society and also need to keep at a distance from the non-intuitive knowledge, contest with black hole of the destiny as well as. This test analyses the deep cause of the sole-deficiency in Cun Shang′s novels from one hand and it taps the saving-consciousness deeply from another hand. The text also appreciates the aesthetic value of void spirit, at the same time, analyses the use to the symptom in which the non-spirit subjects in the modern times.

Key words Cun Shang Chun Shu the beauty of void absurd feeling save conscious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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