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学家的理性与悲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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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学的实证是不是科学的方法论

朴学的实证是不是科学的方法论

朴学的实证是不是科学的方法论作者:何然来源:《中外企业家·下半月》 2011年第9期何然(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对外汉语,陕西汉中 723000)摘要:朴学在方法论上有鲜明的主张,它不在乎阐释微言大意,强调“求是”而不重“致用”,其实证特征是科学主义理性原则的体现。

朴学在方法论上以历史的观念、怀疑的态度去观察对象、罗列比较、提出论点、求取证据而成定论。

在观念上,朴学是历史主义的,在方法论上,朴学与近代的科学方法论实质上是一样的,是科学的方法论。

关键词:朴学;实证;方法论中图分类号:D6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8772(2011)18-0237-01先由一个实证的例子说起。

《诗新台鸿字说》(原载《清华学报》第十卷第三期民国二十四年七月)一文是闻一多先生所写,该文运用训诂的方法对《诗经·邶风·新台》一诗中“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的“鸿”字作了详尽考证,得出“鸿”并非鸟名,而是蟾蜍。

该文分五小节。

第一小节对“鸿”为鸿鹄之“鸿”提出疑难,第二小节探求“鸿”为何物?第三小节就语源论证“鸿”为蟾蜍,第四小节举实例证明古称蟾蜍为“鸿”,第五小节探究误解之原因。

该项考证,丝丝入理,逻辑严密,例证充足,是朴学实证方法的最好体现。

但问题是,朴学的实证方法是不是科学的方法论?李泽厚在《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认为,在乾嘉朴学中,潜藏有某种实证精神。

但他指出,那并不是近代的科学方法论,而是中国特有的“科学”精神,它与非宗教、重经验的中国实用理性有关。

(见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P·286,人民出版社)从历史传统联系上看,朴学的实证方法确实与“记录历史、积累经验”这种重史的传统有关。

“详其始末”,“通其源流”,也实在是朴学的特色。

但从方法论的角度上观察,我们认为,朴学的实证方法应该是科学的方法论。

朴学在方法论上有以下主张:资料选用要崇尚古代,用古验今;孤证不可成为定论,没有反证,论点只能存疑;隐藏证据、曲解资料为不道德;罗列同类资料做比较研究,以求最准确;凡引用前人旧说,必须注明出处;观点与己不合,应辩诘,强调学术批评自由;在辩驳时,须紧扣学术研究主题,语句笃守仁和,不影射讥笑;应专攻一业进行深而窄的研究;提倡朴实简洁文风,反对言有枝叶。

江永《律吕新论》的音乐思想史意义初探

江永《律吕新论》的音乐思想史意义初探

江永《律吕新论》的音乐思想史意义初探发布时间:2022-09-07T05:11:47.414Z 来源:《中国教师》2022年第5月第9期作者:黄峤[导读] 徽州朴学家江永依靠其所在地区的深厚地域文化及徽派朴学方法,对中国音乐及音乐思想所作出了独特的哲学阐释,其《律吕新论》一书集中表述了他的核心音乐思想。

黄峤安徽艺术学院[摘要]:徽州朴学家江永依靠其所在地区的深厚地域文化及徽派朴学方法,对中国音乐及音乐思想所作出了独特的哲学阐释,其《律吕新论》一书集中表述了他的核心音乐思想。

江永音乐论著表现出严格的校勘考据“科学方法”、同时也就音乐发表了“声音自有流变”、“俗乐可求雅乐”、“乐器不必泥古”等思想和观点,以及追求“淡和”、“移风易俗”的音乐理想,不仅为清代的音乐学领域带来了新的气息,也体现了中国音乐思想史的意义。

[关键词]:江永《律吕新论》;音乐思想;徽派朴学清代徽州是儒学氛围极浓的地方,发展出影响深远的徽派学术,且与音乐学发生了深刻的关联,如前辈学者所说,朴学家好谈“乐”,是清代一大学术景观,梁启超名之曰“乐曲学”,实即今天所谓音乐学(musicology),学者们对“乐”不懈的进行注疏与阐释,因为儒家思想对“乐”的重视,在中国音乐思想史上也就显得合情合理。

而有清一代的音乐学术,其主流无疑是乾嘉学派所治之朴学音乐学[],从婺源江永、汪绂,到休宁戴震,再到王念孙、段玉裁、阮元等人,这些徽派朴学大师对于古代乐学进行着不断地的注解和研究,主要著作有汪绂的《立雪斋琴谱》、《乐经或问》和《乐经律吕通解》;江永的《律吕阐微》、《律吕新论》和《音学辨微》等等。

其中江永作为乾嘉学派中的学术重镇,他在音乐学方面也有卓越的贡献。

1、江永其人及其乐学专著《律吕新论》江永,字慎修,徽州婺源江湾人,生于康熙二十年,卒于乾隆二十七年,清代著名经学家、音韵家、天文学家、数学家,皖派经学的创始人,其博古通今,尤擅长于考据学。

江永主要有《律吕新论》和《律吕阐微》两部乐学著作,前者是其乐律学著作,将朱载堉(明代乐律学家,1536年—1611年)所计算的“十二平均律”进行了自己的衍算和阐发,且根据所作《河洛精蕴》的易学思想所推出的一个几何图形即“方圆相函列律图”开展了进一步的思考。

老子“朴”哲学的精神反思

老子“朴”哲学的精神反思
“ 朴” 作 为道 的 譬 喻 , 或把“ 朴” 作 为对 道 的 指 称 , 被 大 多数研 究 人员 所 认 可 , 也 是 其 理 论 建构 不 证 自明
善 为士 者 …… 敦 兮 其 若 朴 ” l l 。这 句 话 描 述 得 道 的 觉悟 者 的形貌 , 其 敦厚 朴质 若 未经 雕琢 的素材 , 都 是 强调 其 混 沌 未 分 的样 貌 , 所 以“ 朴 ”即 是 “ 道” 。 “ 朴” 所 具有 的 品 性 , “ 道” 也 同样 具 有 , 如“ 朴” 作 为
则为器” 代表了下降或分裂的趋 向, “ 复归 于朴 ” 代
表 了上 升 或 复 归 的趋 向。 而 《 道德 经》 所 反 映 出来 的思想 , 就 是要 从 器 物 的 层 面 上 升 到 未分 化 之 前 的 状态 , 以与 道相 合 。这 种分 析偏 向纯哲 学 的思辨 , 而
其本来含义 是“ 木 皮” ( 《 说文》 ) , 后指未经砍 削雕 琢 的原 木 ; 与“ 朴” 相 对 的是 “ 器” 。所 谓 “ 朴 散 则 为
王弼 在 注 释 中 日 : “ 朴, 真 也 。真 散 则 百 行 出 ,
殊类生 , 若器也 。 ” … 这里 的“ 朴” 就作为“ 道” 的代
表存 在 了 。“ 道” 与“ 朴” 的 直接关 联 在于 说 明“ 古 之
收 稿 日期 : 2 0 1 6—1 2—1 8
作者简介 : 白杰 ( 1 9 8 4 ~) , 男, 内蒙古赤峰人 , 博士研究生 , 主要从事道家道 教哲学研究 。
“ 朴” 的关联 , 同时也 指 明 了两个 不 同 的 向度 : “ 朴 散

“ 朴” 的一般解 释
对于“ 朴” 的论述 , 《 道 德经》 中最重要的是“ 知

清代朴学与中国诗学方法的转变

清代朴学与中国诗学方法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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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 s t r a c t : Th e t r a d i t i o n a l Chi n e s e po e t r i e s c r i t i c i s m p ut s s t r e s s on i ns t i n c t a n d i mp r e s s i o n a n d i t ma i nl y
于 治经 考 据 , 以 区别 宋儒 性 命之 学 , 世称“ 汉 学” , 亦称“ 朴 学” 。清 初 顾 炎 武 、 胡渭 、 阎若 璩 为 其 不 祧 之 宗 , 他 们 力 矫 晚 明“ 束书不观 , 游谈 无 根 ” 之 弊, 倡 导征实 、 博学 的新 风 , 以 朴
实、 严谨 、 求 真 的 治学 精 神 相 尚 。 朴 学对 当 时 及 后 世 影 响 最 大 的 是 其 治 学 精 神 和 方 法 。

mi xe d t og e t h e r wi t h mo de r n r a t i on a l i s m a nd e x p e r i me nt a l i s m i n a c e r t a i n de gr e e a n d go a he a d t owa r d t h e
第 2 8卷
第 1 期





报 (社 会 科 学 版 )
Vo 1 . 2 8, No . 1
2 0 1 4 年 1 月
J o u r n a l o f Hu n a n Un i v e r s i t y ( S o c i a l S c i e n c e s )

从章太炎的边缘化看他的求是精神

从章太炎的边缘化看他的求是精神

从章太炎的边缘化看他的求“真”精神姓名:陈静学号:2007211069 院系:历史文化学院指导老师:何卓恩摘要:辛亥革命以后,章太炎政治上的激情显得越来越淡薄,在论学上的见解也不像以前一样引起一呼而应的效果,大批的追随者离异充分表明作为上层知识分子的章太炎被边缘化了。

在他由中心走向边缘的过程之中,无论是进行政治斗争还是学术创作他始终坚持着一种“真”的诉求。

他的“真”更多地结合了时代情势,深刻地揭示了现实社会的气象,同时反映出个人的精神意向和独立的人格。

关键词:章太炎边缘化求真精神独立人格余英时先生的《中国知识分子的边缘化》一文指出“中国传统的士大夫(或‘士’)今天叫做知识分子。

这不仅是名称的改变,更是实质的变化。

这一改变其实就是知识分子从中心向边缘移动。

”余英时先生的“边缘化”指的是知识分子“从中心向边缘移动”的趋势。

在他看来,中国知识分子的边缘化表现为政治与文化的双重边缘化,“政治的边缘化,知识分子基本上是处于被动的地位,是文化边缘化的局面则是知识分子主动造成的”。

1他们的边缘化除了客观的时代背景造成的影响外,知识分子自身也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章太炎是这群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他从社会边缘走向中心最终又慢慢地被边缘化。

他身上具有的“求真”精神也一直伴随着他,从客观上也促进了他的边缘化。

学术界对章太炎政治上、学术上的研究颇多。

汤志钧的《章太炎政论选集》、《章太炎年谱长编》(1979)立足于章太炎的政治研究,姜义华的《章太炎思想研究》(1986)、《章炳麟评传》(2002)等著述主要立足于思想史的阐述。

其中也揭示了章太炎的这种求真的精神,但是却比较少涉及这种求真精神对于他边缘化的影响。

同时在现今学术呈现一种微弱的失语的状况下研究章太炎这种“真”的诉求和品格有利于充分感受到近代知识分子对于学术、对于国家命运的深刻关怀,以启迪我们注重学术的独立性。

一、章太炎的边缘化晚清到民国的这一历史时期是中国社会的一个断裂时期,帝国主义的侵略使1余英时《中国知识分子的边缘化》〔J〕·二十一世纪, 1991, 第15页得中华民族统治危机日益加深。

朝鲜学人朴齐家的“北学三部曲”

朝鲜学人朴齐家的“北学三部曲”

第54卷第2期 2021年3月延边大学学报(社会科,版)Journal of Yanbian University(Social Sciences Edition)V ol. 54 No. 2Mar. 2021□哲学思想研究朝鲜学人朴齐家的“北学三部曲”申佳霖[摘要]朴齐家是朝鲜王朝的著名实学家,被称作18世纪“最了解清朝”的朝鲜学人之一。

他积极呼吁向中国学习,一以贯之地完成了《北学议》《丙午所怀》《进疏本北学议》之“北学三部曲”,从中构建出享誉后世的北学论。

对朴齐家三部北学著作之成书过程的梳理,不仅能够帮助我们详察北学论的始末经纬,还可以透过理论看历史,还原18至19世纪之际朝鲜知识界的原貌。

[关键词]朝鲜王朝;朝鲜思想史;朴齐家;北学论[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20CSS016)[文章编号]1009 —3311(2021)02 —0043 —08[作者简介]申佳霖,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历史系讲师,历史学博士。

(南京210000)从方位上讲,清朝大体位于朝鲜王朝(1392 —1910)的北方,所以学习清朝也被惯称为“北学”。

历史上自新罗以降,朝鲜半岛大力引进中原文化,“北学”基本上属于“顺势”行为。

但清明易代后情况有所变化,朝鲜王朝与明朝多有恩情,与清朝却颇多仇怨,有鉴于此,其内部表现出了强烈的“崇明排清”情绪,“北学”遂由“顺势”转变为“逆势”。

既然是逆势而为,理论的成型注定不会一路坦途。

17世纪至19世纪,包括李瀵、尹淳、柳寿垣、金昌协、洪大容、成大中、朴趾源等多位学人,都曾为此贡献力量。

但直至朴齐家时,北学论才真正被构建了出来,“北学第一人”的桂冠非他莫属。

朴齐家(1750 —1805)是朝鲜王朝的著名实学家。

他自幼孤苦,生为两班家庶子,师承于没落派 系,在极重门第的时代风气中,没有倚仗可言。

尽管如此,朴齐家的个性却十分鲜明,求真务实、矫矫不群,拥有“宝剑”®—般的性格;他的出仕源于正祖国王登位、设立奎章阁之契机,急需亲卫力量的正祖,对阁中臣僚十分关照。

浅析素朴的艺术与反思的艺术

浅析素朴的艺术与反思的艺术

浅析素朴的艺术与反思的艺术本文从网络收集而来,上传到平台为了帮到更多的人,如果您需要使用本文档,请点击下载按钮下载本文档(有偿下载),另外祝您生活愉快,工作顺利,万事如意!一、素朴的艺术与反思的艺术素朴的艺术家以潜意识的直觉作为行为能力,是独立不可复制的整体。

他用人的实质在现实中来表现人性。

反思型的艺术家将现实抽象化的解构破坏了统一性,因此摆脱了现实中自然的限制,从而更加完善、条理清晰地表现人性。

素朴的艺术家与自然融为一体。

他们性格率性,创作过程中无过多思考,不理睬理智与否的后果,并且不在乎事后的评论。

绘画在他们的眼中就是个“印象”—这个印象是经过素朴的感性加工的。

艺术家下笔前不需要处心积虑地思索,也不需要将自己故意置身于哪一个思想流派之中,下笔即成真性情。

他们大多不刻意谋划构图的意识,因此艺术形式大多有些概念;也不反复考虑画中需要什么样的物象内容,无论是一花一草都能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随性的每一种物象皆能散发出诗一般的意境与光辉。

这种素朴的能力大多需要极大的天赋(但不是说所有有天赋的艺术家都是素朴型的艺术家)。

宋人的工笔花鸟大多自然率真,将自然表达得富有生活情趣,或者说,是种童趣。

而这种趣味的体现正是艺术家自身的“人性”。

另一方面,反思的艺术家在下笔前就有所思辨。

有所思辨就有所忐忑。

因为思辨的本质就是批判。

在艺术行为的过程中,他不确定他的画面内容是否能够涵盖真实,是否可以达到真实,进而怀疑他所表述的内容是否能够传达他想表达的意义。

因此,反思的艺术家极度关注艺术的媒介方式、艺术技巧和画面中所使用的策略。

素朴的艺术因为是感性统一的整体,并不区分世界的主体与他所感知到的客体世界,但反思抑或说伤感的艺术家一直在质疑自己所感知到的一切事物甚至是自己的感觉本身。

当他下笔从构图开始的时候,他会考虑自己思维的立场、伦理解构与理智原则。

中国的文人画家可以说是全盘的反思型的艺术家。

荆浩提出“度物象而取其真”的观点。

朴学名词解释

朴学名词解释

朴学名词解释朴学朴学是一种以朴素为基础的学术体系,强调对事物本质的深入思考,注重世界观的形成和修养的培养。

下面是一些与朴学相关的名词,并且对其进行了解释和举例说明。

1. 朴素•朴素是朴学的核心概念之一,指对事物本质进行直观和简单的认识,避免将事物复杂化或加入过多的装饰。

例子:在研究人类行为时,朴学强调从个体的直接经验出发,关注内在的动机和真实的情感状态,而不会过多关注外部的表象或社会的外在评价。

2. 修养•修养在朴学中是指个体培养和完善自己的品德、思想和行为习惯的过程,注重个体内心的平和与清静。

例子:朴学认为通过修养,一个人可以达到内心的宁静与自我满足,从而影响他人的思维和行为,并在社会中发挥积极的作用。

3. 世界观•世界观是指人们对宇宙、自然和人生等问题的总体看法和理解。

朴学注重发展合理的世界观,使个体对世界有清晰和深入的认识。

例子:朴学倡导以朴素和真实为基础,通过深入思考和对事物的直观认识来构建个人的世界观,从而更好地理解和面对复杂多变的现实。

4. 深入思考•深入思考是朴学重要的学术方法之一,指对问题进行反复、细致和全面的思考,通过思考来获得更深刻的见解和理解。

例子:朴学主张避免轻率下结论,而是通过深入思考和对问题的不同角度进行思考,从而更好地理解问题的本质和内在联系。

5. 真实感受•真实感受是朴学追求的一种感知方式,指通过直接体验和深入感受事物的本质和内在特点,避免将事物过度理性化。

例子:朴学认为真实感受是认识世界的重要途径,通过直接与事物接触、感受和理解,可以获得更真实和深入的认知。

以上是对朴学相关名词的解释和例证,朴学作为一种追求思想深度和本质的学术体系,在人类文明的发展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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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学家的理性与深沉读《陈寅恪文集》论陈寅恪<IMG=BB>考据学,亦即朴学,是中国晚期封建学术中突然崛起的一大奇观。

其成就曾如群卉灿烂,遍布于十八——十九世纪中国传统学术——特别是经学、子学的大片园地中。

但到二十世纪,伴随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崩解,新思潮的冲击,各种政治经济问题的紧迫,朴学遂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

而王国维、章太炎、陈寅恪三人,从学术上看,或可算作朴学在二十世纪作为殿军的最后三位代表性人物。

陈寅恪于三人中最为晚生,但对朴学传统却恪守最严,学术地位至高,治学成就至大。

笔者不揣浅陋,拟就近年出版的《陈寅恪文集》,对陈氏的学术及其在中国现代文化中所居的历史地位,试作讨论。

一陈氏一生治学,以朴学方法为主。

综览全集,可知他一生很少作通论性文字。

门户森严,至死不泯。

其成就超迈他人,亦得力于此。

近几十年来,对朴学持非议者多,理解者则甚少。

论者多把朴学兴起归因于清际士人对政治现实的逃避,在方法上则责之为烦琐考据。

其实朴学的兴起,具有文化学术的深刻原因,其方法运用更自成体系。

其成就虽未必见功于当世,但却可能深刻影响于将来。

梁启超论清代学术,认为清季学术有近代科学的实证精神,这种说法殊不确当。

清代学术确有一种实证性。

只是,这种实证性并非象文艺复兴以后的西方思想界那样,面向大自然和人类生活,即自然学和人文学的实证主义。

相反,这种实证性只是面对文献和古代语言,只是一种语言和文献学的实证主义。

所以前者在近代西方,导致了近代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兴起。

而后者在近代中国,却只导致了文献学和语言学(即传统训诂学,包括音韵学、语义学和文字学)的高度发达。

我们知道,清代朴学是作为对宋明理学的反动而发轫的。

梁启超曾对此给予高度评价,把清代的朴学运动,比拟于文艺复兴时代欧洲人对古代希腊罗马的重新发现和研究。

但在这一点上,他也是不恰当地作了一种文化的类比。

这不仅由于希腊罗马的文化精神与清代学者所感兴趣的汉代学术精神完全不同,而且由于清代学者的方法与近代西方学者的方法,在实质上也非常不同。

培根以后的近代西方学者所重视的是归纳逻辑和实证的知识论,尤为注重知识的实效。

而清代学者所重视的却是文献中的语言文字问题,他们倡导为求知而求知,耻以急功近利为目的。

实际在这一点上,清代学者的方法倒较接近于二十世纪西方维特根斯坦以后的分析哲学。

分析哲学反形而上学、反知识论;而朴学也反宋明理学的形而上系统,反“心、性、义、理”的知识论和价值论。

而就方法看,清季朴学对宋明理学的胜利,正是语言分析方法对形而上思辨哲学的胜利。

陈寅恪幼承家学,自八岁起研习《说文》学和高邮王氏父子的训诂学。

少年时期的这种朴学训练,深刻地影响了他此后一生的学术事业。

他十三岁(一九○二年)出游日本,十七岁归国。

二十一岁(一九一○年)起游学欧美。

先后在柏林、巴黎、伦敦及美国哈佛大学就读。

在西方他所学习的主要科目是语言兼及史部。

就前一方面而论,由于陈氏天资过人,他不仅精通英文、德文、法文、日文,而且博通拉丁文、希腊文、梵文、巴利文、波斯文及突厥文、西夏文、藏文、蒙文和满文。

就语言文字知识的这种广博性而论,二十世纪的中国学者以至世界学者中,不要说在历史学界,即在语言专家中,恐怕都鲜有能与陈氏相匹者。

综陈氏一生学术发展而观,大体可以作这样的概括,由传统朴学出发,通过比较语言学的研究方法,逐次地深入于史学、佛教学、文艺学和文化学的广泛方面。

关于清代朴学对陈氏一生学术思想的深刻影响,也可以从如下一点看出。

陈氏早年的同学和姻亲俞大维(现居台湾)在《忆陈寅恪》文中说:“关于国学方面,他常说…读书须先识字‟。

”这正是有清一代朴学家治学的一条根本纲领。

此说首倡于戴震,而大振于二王(王念孙、王引之)。

清代朴学正是从这一点上——不识字即无资格谈经论道;不仅掀翻了宋元三百年的理学,而且从根本上否定了二千年的经学正统(戴震曾说:“六书废弃,经学荒谬,二千年以至今。

”)。

他们所说的“识字”,当然不是说普通的认字,而是指理解、阐释文字形、音、义的源流变化。

清代朴学家,实际都是一批最认真的文字学家,又是语义学家、语源学家和语音学家。

因此就“读书必先识字”这一朴学名言而论,其意义实可比侔于维特根斯坦用以否定西方形而上哲学传统的一句名言:“不弄清语言的意义,即无资格讨论哲学。

”清季朴学对中国传统学术的主要贡献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汉语文字和音韵;二、文献考据。

但对陈寅恪来说,前者倒并非他的专长。

在文字和音韵的领域中,他的注意力不是在汉语,而是投射于域外的语言文字上。

但是,正因为具有极其广博的中外语言知识,所以在文献的搜求阅读上,在汉语中外来语的语根求索上,以及在中外文献的比证考据上,他都大大地开拓了传统朴学的旧有天地。

从陈氏的文集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每立一义,必不拘烦琐地进行大量的文献举证。

逐字逐句逐义地比勘辨伪,然后作归纳和分析。

正如清季朴学家蔑视理学一样,陈寅恪一生轻视哲学的玄谈。

在治学中始终坚持以证引论,而避忌以论带证。

这种方法,也正是首倡于顾炎武而为朴学家所珍视的“实事求是”的方法。

但是,与清代朴学的传统相比,陈氏在治学的方法和范围上有两点创新:一、突破了传统训诂学单一的汉语的研究,而广泛采用了多种语言文字的比较研究。

二、在研究的对象方面,他超越了为乾嘉朴学家所注重的经学,以及晚清朴学家所注重的子学,而开拓了清代朴学较薄弱的两个部门——史学和文学。

同时,由于陈氏游学海外多年,对域外西方史地文化具有广博的文献知识和实际了解,因此他在治文史之学时常具有一种综合的宏观文化视野。

这一点不仅为清代朴学家所不及,即使在当代的历史学者和文学批评家中,也鲜有堪与其匹者。

二论西方现代哲学者,常忽略或低估西方学术方法在本世纪内所发生的一个重大变化。

这就是由培根、笛卡尔以来重视知识论和逻辑工具问题,转变为重视语言分析问题。

一位西方哲学家曾指出:“语言的问题和释义的问题,已经成为当代思想的十字路口。

”(P·利科尔《论解释》)这一转变具有非常深刻的意义。

在人类所构造的文化世界中,恐怕没有任何事物比语言更重要。

不仅一切关系于人类生存或价值的知识要靠语言传播和传递,而且人类创造的文化信息,事实上主要结晶或积淀在语言—文字系统中。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文化的秘密,从根本上可以归结为语言的秘密。

文化密码的破解,取决于语言密码的破解。

语言表层结构的变化,常常指示着文化形态和风气的变化,而通过对语言深层结构——语义和语源的追索,又常常可以揭示文化演变的脉络。

正因为如此,在现代社会科学中,语言学的诸部门——符号学、语义学、语源学和语用学,正日益受到人文学者的高度重视,并且渐有发展为领先学科的趋势。

清季朴学家囿于时代文化的局限,当然不可能如此高瞻远瞩地预见现代语言学的这种意义。

他们所注重的,常常只是汉语语言现象中的微观研究(缺乏一种整体性的宏大理论眼光,这正是清代朴学的根本弱点,也正是这种研究的琐碎性之所在)。

但就陈寅恪而论,他毕竟已是二十世纪的学者,何况又学贯中西,所以尽管他主观上极力恪守朴学正宗的传统,在客观上却不能不对传统朴学的藩篱有所突破。

即使在微观的研究中,陈氏应用他所独擅的中外各种语言知识,在学术上亦常有过人的发现和创获。

例如他根据匈奴名Huua,指出汉语中历来词源不明的“胡”族之名即此音之转化。

根据汉简中<SPS=0018>卢文的Cinstan(秦斯坦)一词,比照佛经,指出这正是印度和西方语言中称中国为震旦(Cinisthana)、支那(China)、秦斯(Chinese)的语源。

但是,陈氏虽极精于审音考证,于无把握处却并不滥用这种方法。

所谓“多闻阙疑”,是他在文章中常常言及的古训。

例如他诠释白居易《阴山道》诗,对诗中“纥逻敦肥水泉好”一句,便指出“纥逻敦”一词殊不易解。

按突厥方言固可推测“纥逻敦”为“kara-tunā”的对音,即青草地之义。

但在指出此点之后,他却表明这只是“姑记所疑,以求博雅君子之教正”。

表现出一种严谨的治学态度。

前人论陈寅恪学术,在微观的知识上,多叹服其淹博。

已故复旦大学陈守实教授在早年访谒陈寅恪后便说:“师谙各国文字。

而于旧籍亦翻检甚勤,淹博为近日学术界上首屈一指之人物。

”(《中国文化研究集刊》第一辑)又郭沫若在《关于厚古薄今问题》一文中言:“资产阶级的史学家只偏重史料,……在实际上我们要超过他。

就象我们今天在钢铁生产等方面十五年内要超过英国一样,在史学研究方面,我们在不太长的时期内,就在资料占有上也要超过陈寅恪”。

语中虽给陈氏戴上了“资产阶级”的政治帽子,但亦不能不承认其知识广博的权威地位。

当世有一位史家曾说,史学界真正通读过二十四史者,不足十人。

其中他所服膺者,以渊博论为王国维、吕思勉。

诚然在二十世纪中国史学中,王、吕无疑是两位巨子,特别是前者。

但就某些方面而论,陈寅恪之精识则过于此二人。

但这种知识面的淹博,其实不过是陈氏学术的微观方面。

所体现者只是他的“器”,而不是“识”与“道”。

陈氏更重要的学术成就,是在宏观方面,得自于对中国历史文化的深刻洞察。

但亦应当指出,对微观问题的审辨和重视,正是朴学的一大特色。

所以赵元任在论陈寅恪的同时,批评学术界的一种风气说:“你不把基本材料弄清楚了,就急着要论微言大义,所得的结论必是不可靠的。

”晚近以来,国内史学界有所谓“史料”与“史论”孰重之争,有“以论带史”或“论从史出”之争。

但是如果我们注意到,史学中一些已纠缠数十年争不清楚的问题,常常是由于基本材料的不清或误解所致。

那么就这一方面而言,朴学重视微观研究的传统,在今天就显得更其可贵了。

三陈寅恪为王国维遗书作序时论中国现代学术,认为“可举三目以概括之”:“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证”,“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

”“吾国他日文史考据之学,范围纵广,途径纵多,恐亦无以远出三类之外。

”(《金明馆丛稿》)也就是说:一、用考古实物推证认识古代文化;二、用多元比较的方法认识中国文化;三、引入新观念,再认识和再评价传统文化。

这确实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史学术的基本趋向。

就陈氏来说,他晚期治史学、文学的方向,则主要侧重于后两方面。

而由这种研究入手,就势必不能不扩展为较宏观的文化思考。

因之在这种研究中,除了传统的考据以外,陈氏更开辟了以诗、文、小说证史和析史的新领域。

综览陈集,其关于魏晋史的研究,已极广泛地取材于汉魏诗文、小说、佛经、内典以至五行杂书。

不仅取材于中国,而且取材于异域。

在陈氏之前,则这些材料每为治史者所忽视,或更因功力所限,难以涉猎运用。

陈寅恪在治隋唐史中,大量地搜采于唐人笔记、小说、诗歌。

陈氏所著《元白诗笺证稿》、《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等,可以看作他所独创的、以诗文为主要材料探史析史的三部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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