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特立独行的鸡 江子

一只特立独行的鸡

——赏尉明宽鸡画

■ 江子

中国传统国画，鸡是属于花鸟画一类的。——中国传统花鸟画，皆是中国古代传统人格的外化，那画中枝头的花，树上的鸟，池子里的鱼，树荫深处的虫，的确美轮美奂，可大多来源于闲散文人精神的笼装圈养，是适合在古代文人的后花园饲养的生灵。这样的生灵，是有主子的奴才，按剧本表演的戏子，其大多摆一个怡人的姿势，难免有一副乖巧甜腻妩媚的表情。

当然也有异数，如郑板桥的画竹，“咬定青山”，毫不动摇；于霜欺雪压之际，守常有节，“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如明末的朱耷，其画作构图令人如涉险途，怪石耸立令人不安，鸟白眼斜看青天，鱼有一个因紧张疑虑而绷紧的身体。那既是遗民心态的表达，也是画家对个体生命情感的重视和凸显。徐悲鸿的马，体健蹄疾，体现了对民族骏马精神的吁请。而今，有尉明宽画鸡，虽然借用了中国花鸟画的形式，可他的鸡，与传统花鸟画中的奴化、矮化和弱化的主体形象的精神，是大相径庭的。

尉明宽笔下的鸡，体势健壮，趾高气扬，鸡冠鲜红如有朝霞濡染，羽毛蓬松似有刻意的嚣张，喙长如勾引吭高歌如在无人之境。画中有石，却不是盆景里的风物，正是野外的健朗风格，也有花草，却有来自自然的精气，不是盆栽的文人小景。

这样的鸡，我以为有着天空翱翔的鹰的胆，森林奔跑的豹子的心，有羽毛丰采的孔雀的优雅，也有英雄的战士的果敢无惧。这样的鸡，虽然踱步在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宣纸之上，我以为是和当代的甚至是世界的人文思想相对应的。在鸡的昂首阔步的姿态中，在鸡的如入无人之境的怡然之中，我看到的是精神的解放，是文明的原野获得了广阔自由的生命个性旗帜般张扬。

我妄自揣度尉明宽先生的用心，他是在讴歌一种精神，一种自由不羁的精神，一种生命如沐春风映朝霞的境界。看尉明宽先生的鸡画，我不由得想起陈寅恪先生的“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的墓前格言。那样的境界，我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许多典籍中领略过——那正是当年许多觉醒的先辈不满传统中国对人的精神的桎梏造成的国运衰竭而发出的救世呼喊，我以为那也是尉明宽先生用他的画笔呼唤的境界。这种契合，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尉明宽的有意为之。但不管怎样，我从尉明宽的鸡画里，读出了类似于五四的启蒙的意味。

我曾捉摸尉明宽为何不画鹰不画孔雀不画海上飞翔的海鸟。我想鸡是最为普遍的生灵，实在是适合用来做庶民的隐喻。尉明宽通过画鸡，是呼吁庶民的平等自由，呼吁庶民的尊严，庶民的生命精神。他通过画向这世界表达了对平民的关注，他的画也有了一种平民的精神，我真尉明宽最让我敬重的地方。

尉明宽笔下的鸡是特立独行的，是无须像公司里的小白领，行政单位的小公务员，要看人的脸色的。他画了无数只鸡，每只鸡都各具形态，他因此自号为贩鸡人。其实他明白，他贩卖的何止是鸡，是他倡导的思想

和精神。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所有的鸡都是一只，特立独行，自由自在，昂首阔步的那一只。

当然，尉明宽笔下的鸡并不只是一种风格，他在书写鸡的特立独行气质的同时，也画鸡的平和悠闲状态，画鸡童年的天真和笨拙可爱。而我依然固执地以为，正如凡镍币都有正反两面，鸡的柔情温和不过是鸡的特立独行的另一面，并且这一面正好用来反证尉明宽通过画鸡极力提倡的精神。正如阴霾中有星子，铁汉亦怀柔情，英雄剑胆，却有琴心，鲁迅爱笑，正好证明了鲁迅的尖锐来自于他对这世界的磅礴爱意。

由尉明宽的鸡，我不由得想起我推崇的作家王小波写过的那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它是那么的“有些与众不同。……从名分上说，它是肉猪，但长得又黑又瘦，两眼炯炯有光。这家伙像山羊一样敏捷，一米高的猪栏一跳就过；它还能跳上猪圈的房顶，这一点又像是猫——所以它总是到处游逛，根本就不在圈里呆着”。后来它竟然长出了獠牙，并且再不与人接近。我想尉明宽的鸡，也许正可以做王小波的猪的亲友，一起对设定的生活予以反抗，对生命个性给予无限地张扬，对文明的进步孜孜以求地探究。

那样的鸡，那样的猪，何尝不是与鲁迅先生《药》里的乌鸦，《秋夜》里夜游的恶鸟的精神一脉相承。尉明宽画笔下的鸡的高歌，何尝不是这个时代觉醒者的鸣唱。

希望有更多的人能读到尉明宽先生的鸡画，并能从画中读出玄机，作为做人的营养，作为改造世界的激情。

江子：本名曾清生，男，1971年7月生，江西吉水人，现任江西省作家协会驻会副主席。中国作协会员，江西省作协常务理事，江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星火》杂志社主编。出版有散文集《在谶语中练习击球》、《入世者手记》、《红色摇篮》、《回到乡村中国——大变局下的乡村纪事》、《怀揣植物的人——新散文八人集》等。曾获第二届江西省谷雨文学奖、第三届冰心散文奖优秀奖、第五届江西省谷雨文学奖、第五届老舍散文奖等多个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