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临川四梦与莎士比亚传奇剧之梦幻描写的比较研究_潘智丹

第15卷第6期2013年11月

大连民族学院学报Journal of Dalian Nationalities University

Vol．15，No．6November 2013

收稿日期：2013－08－29；最后修回日期：2013－09－15

基金项目：辽宁省教育厅创新团队项目（WT2010005）。作者简介：潘智丹（1976－），女，黑龙江大兴安岭人，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典籍翻译和戏剧翻译研究。

文章编号：1009－315X （2013）06－0633－04

汤显祖临川四梦与莎士比亚传奇剧之

梦幻描写的比较研究

潘智丹

（大连外国语大学应用英语学院，辽宁大连116044）

摘

要：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和莎士比亚的传奇剧都以“传奇”为名，其中都包含不可或缺的梦幻描写。针

对这一现象，对二者的梦幻描写进行了系统的比较，并从艺术构思的层次上挖掘这一艺术特色的成因，旨在探究形成这一巧合的深层根源。

关键词：汤显祖；临川四梦；莎士比亚；传奇剧；梦幻中图分类号：I106．3

文献标志码：A

A Comparative Study on the Depiction of Dreams and Fantasies in

the Four Dreams by Tang Xianzu and the four Ｒomances by Shakespeare

PAN Zhi －dan

（School of Applied English ，Dalian University of Foreign Languages ，Dalian Liaoning 116044，China ）

Abstract ：The Four Dreams by Tang Xianzu and the four romances by Shakespeare are both named “chuanqi ”in Chinese ，and they both contain indispensable depiction of dreams and fan-tasies．With a view to such a phenomenon ，this thesis makes a systematic analysis of such de-piction in these plays and tries to explore the formation of such a feature from their artistic con-ception ，in the hope of revealing the deep roots that contribute to this coincidence in dramatic creation．

Key words ：Tang Xianzu ；The Four Dreams ；Shakespeare ；romances ；dreams and fantasies

汤显祖和莎士比亚是东西方两位戏剧大师，二人同年逝世，非常巧合。汤显祖一生从事传奇戏剧的创作，代表作是“临川四梦”，也称“玉茗四

梦”，包括《紫钗记》《牡丹亭》《南柯记》和《邯郸记》

四部戏剧。莎士比亚戏剧多产，有历史剧、悲剧、喜剧和传奇剧。传奇剧也包括四部戏剧：《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

《辛白林》《冬天的故事》和《暴风雨》。汤显祖和莎士比亚的生活年代和在各自文学史上的地位十分相似，其创作的戏剧都以“传奇”命名，更是巧合。虽然二者并非同种戏剧，却存在着许多相似之处，其中梦幻描写比较突出。本文将对其进行分析，探究其相似性及创作理念。

一、梦幻描写的比较

梦幻描写指的是戏剧中出现的超自然描写，包括梦境、宗教神话和魔法，这些元素超越现实，为观众呈现出奇幻的戏剧情节。纵观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和莎士比亚的传奇剧，梦幻描写几乎无处不在，成为构成各自戏剧特征的重要元素。

1．梦境的运用

汤显祖的戏剧称为“临川四梦”，可见梦境的重要性。事实上，

临川四梦之所以具有不朽的艺术魅力，正是由于其中精心构思和描写了奇幻的梦境。

DOI:10.13744/https://www.360docs.net/doc/9c8608703.html,21-1431/g4.2013.06.002

《紫钗记》演绎了霍小玉与李益之间的爱情故事，一日她梦见一位黄衣仙人，在他的帮助下，同李益团聚。霍小玉的梦境在剧中没有占据很大的篇幅，但却是全剧的关键，为戏剧矛盾的解决提供了必要的条件。相比之下，《牡丹亭》的梦境无论从篇幅还是重要性，都更为突出。整个戏剧情节从“梦”开始，杜丽娘看到姹紫嫣红、满园春色之后，无法抑制心中对美好青春的向往，引来柳梦梅到梦中与其幽会。梦醒之后遍寻不到梦中情景，于是为情而死，最终经历了人鬼恋，而后复活与柳梦梅结成夫妇。也就是说，“杜丽娘一生所经历的三种境界，从现实到梦幻，再到幽冥，再回到现实，由生而死，又由死到生，全剧起端、过渡、发展都是用‘梦’这一手法把剧情联结起来，起到了承上启下的‘枢纽’作用。”［1］这种以梦境作为线索贯穿全剧的构思，无疑是超现实的浪漫主义手法，“而且是为表达反封建的积极浪漫主义理想而服务的”［2］。《南柯记》和《邯郸记》中的梦境已不是联系剧情的线索，两部戏剧都是以主人公进入梦境开始，至梦醒结束。换言之，整部戏剧就是对梦境的描写，所有的故事情节均发生在梦中。其中，《南柯记》着重表现了“人生如梦”的浓重幻灭感［3］127，而《邯郸记》“既写出了具有哲理意味的人生之梦，也写出了带有宿命启示色彩的神秘梦境”［3］129。

莎士比亚传奇剧中的梦境，不像临川四梦中那样突出，但对戏剧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在《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中，配力克里斯梦见狄安娜女神让他前往以弗所的神庙，当着众人的面讲述自己和女儿的不幸遭遇，结果在那里找回妻子，一家团聚。在《辛白林》中，普修默斯在梦中看到天神朱庇特接受父母、兄长鬼魂的祈求，答应解救自己。果然，普修默斯不但英勇杀敌，赢得了赞誉，还与妻子解除误会，二人团聚。《冬天的故事》中，大臣安提贡纳斯在奉命抛弃王后新生女儿的前夜做了一个梦，梦中王后让他给公主起名为帕迪塔，并告诉他永远不会再见到妻子，结果安提贡纳斯在海上遇难，被熊咬死。《暴风雨》中突出描写了魔法和精灵，取代了梦境的描写：米兰公爵依靠魔法，降服卡列班，释放精灵爱丽儿，在孤岛建立了自己的领地；他还令爱丽儿制造风暴，掀翻船只，让仇人遭遇海难，忏悔自己的罪行。魔法与梦境同样是超自然描写，其中最关键之处在于，二者都为观众构建出一个虚幻的世界，从本质上可以归为一类。

2．宗教神话元素的使用

“十部传奇九相思”，明清传奇戏多以爱情故事为主题，而这些爱情故事又通常与宗教神话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紫钗记》中有霍小玉因思念李益而烧香拜佛的情节，也有尼姑和道姑闻讯前来骗取钱财的场面，而豪侠黄衫客则被赋予神话色彩。《牡丹亭》中杜丽娘的父亲在其死后修建了梅花观，祭奠女儿，观中的石道姑后来则在剧中起到关键作用。在《南柯记》和《邯郸记》中，宗教成了戏剧的主题，《南柯记》直接宣扬了万事皆空的佛教思想，而《邯郸记》则是“体现道教思想的集大成之作”［4］176。

如果说宗教神话是临川四梦的必要组成部分，基督教与古希腊、古罗马神话在莎士比亚传奇剧中的地位也绝不逊色，基督教的精神、神话故事中的人物、神谕及故事原型，都在戏剧发展中起着关键作用。

首先，四部传奇剧均着力表现基督教的宽恕与博爱精神［5］。在《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中，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的女儿虽遭谋害却宽恕了仇人，虽流落妓院却拯救了众人的灵魂，可以说是基督的化身。在《辛白林》中，普修默斯和大臣培拉律斯都遭辛白林放逐，当国难当头，都宽恕了国王；普修默斯甚至宽恕了欺骗自己的敌人，伊摩琴也宽恕了丈夫。在《冬天的故事》中，西西里国王得到了妻子、女儿和朋友的宽恕；在《暴风雨》中，米兰公爵惩罚了仇人之后也宽恕了他们。其次，在四部传奇剧中神话人物或者直接或者间接出现在剧中。在《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中，狄安娜女神出现在配力克里斯的梦里；在《辛白林》中，普修默斯梦见了朱庇特；在《冬天的故事》中，西西里国王从阿波罗神庙求来了神谕；在《暴风雨》中，精灵们使用魔法扮演天后、大地女神和天虹等神为弗迪南德和米兰达赐福。再次，基督教和神话故事原型也都出现在四部剧中。耶稣死而复生的故事是一种复活的故事原型，四部传奇剧中有许多人经历了肉体和精神的复活，都是复活故事原型的体现。另外，《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中父女乱伦的故事照应了《俄狄浦斯王》中母子乱伦的故事原型。

二、梦幻描写的艺术思想比较

1．梦幻描写的创作理念比较

汤显祖对梦幻情有独钟，主要与他的戏剧创

436大连民族学院学报第15卷

作理念有关，“因情成梦，因梦成戏”是汤显祖一直秉承的艺术观念和戏剧主张。“因情成梦”主要指梦与感情相联系，而“因梦成戏”则主要指采用梦幻的方式，寄托自己的感情和理想。明清传奇名为“传奇”，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中国古代文人的“尚奇”嗜好，而汤显祖在戏剧创作上更是主张“奇”，那么梦境的描写就体现了汤显祖对于“奇”的追求。对于汤显祖来说，情、梦、戏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情’在戏剧中所占有中心位置，包含有复杂的生活内容和积极的人生意义；‘情’通过‘梦’表现出来，而‘梦’又通过梦幻的表现形式反映出来”［3］195。同时，“情”都带有梦幻色彩，在梦境中肆意发挥：杜丽娘与柳梦梅的感情在梦中达到顶峰，而淳于棼梦醒后仍然留恋与公主的情爱，若非禅师点醒，还在思忖着与公主再续前缘。

当然，汤显祖以“因情成梦，因梦成戏”为自己的文学观，并不代表言“情”是其戏剧创作的最终追求。事实上，“情”与“理”在中国古代文人的心中始终是统一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每个儒生毕生追求的理想，汤显祖也不例外。更具体一些，这种理想与纲常名教或者说皇权紧密相联系，同时亦是“理”一种表现形式。《紫钗记》中霍小玉梦见的黄衣仙人从情节上暗示着戏剧结尾豪侠黄衫客的出现，但黄衫在封建时代的中国正是皇帝龙袍的象征，可见，汤显祖还是希望皇帝这样的人物来主持公道，渴望皇权成为解决问题的钥匙。《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与柳梦梅在剧中就已经成婚，但无法得到封建势力的代表人物杜宝的认可，为了解决这一矛盾，在结尾的时候，汤显祖特意安排皇帝赐婚，打消杜宝的疑虑，这也再一次体现了自己对皇权寄予的希望。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汤显祖虽有才华，但因不屑攀附权贵，与张居正等官僚同流合污，一直无法施展抱负。因此，他在《南柯记》中描绘的理想的南柯郡就与腐败的槐安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反映了汤显祖对现实的不满，对自己的政治理想感到渺茫”［1］。相比之下，《邯郸记》中的卢生在梦境中经历的一切，则更好地反映了现实社会的人情世态和黑暗政治，卢生梦醒之后看破一切，只能跟着吕洞宾出家修炼，才可能摆脱人世间的苦难。从另一方面说，从魏晋南北朝起，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潮流就开始兴起，佛道思想就不断地融入到中国文人的意识体系，这在汤显祖的身上更是显露无疑。在汤显祖身上，“入世情结与出世希翼始终交织在一起，并且二者有着内在的一致性，这就是强烈的参与意识：参与社会、参与政治、参与人生，在社会、政治和人生中确认自身的价值”［6］。

相比之下，莎士比亚传奇剧中的超自然梦幻描写并非围绕具体的艺术构思理念进行，但就戏剧创作的艺术层面来看，也具有多方面的功能。根据华泉坤等［7］的总结，梦幻描写具有四种功能：一是营造紧张气氛，铺垫情节；二是构筑悬念；三是强化人物性格塑造；四是解决冲突。这些在前面的论述中已经有所提及。但从更深层次的角度说，莎士比亚通过梦幻描写，主要想突出表现的是其人文主义的创作理念。

莎士比亚的人文主义是英国式的人文主义，英国的人文主义产生于文艺复兴，而“英国的文艺复兴是以宗教改革的面目出现的”［8］，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英国的人文主义思想中便渗透着基督教的文化内涵［8］，形成了独具一格的概念体系。而莎士比亚生活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其人文主义观自然打上了深深的基督教烙印，他“既重视人的潜在能力与创造能力，关注人的本质、人的生存状况、人的存在意义，又与基督教文化有一种割舍不断的联系，借鉴了基督教的神秘性、超越性以及其他基督教文化意象”［8］。莎士比亚的传奇剧，作为莎士比亚晚期创作的戏剧作品，无处不体现着英国人文主义的审美观照：传奇剧中大量地使用的基督教文化意象和神话意象，现实中无法解决的问题都是利用超自然的力量来解决。

2．剧作家的思想意识比较

戏剧家的戏剧创作多是其人生观的真实写照，而这种人生观又是在外部的社会大环境和个人内心的信仰和追求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的，汤显祖和莎士比亚皆是如此。

汤显祖所处的明朝，封建社会已经发展到末期，社会政治腐败严重，各种矛盾不断激化。在这样的环境中，汤显祖怀才不遇，只能通过戏剧创作抒发自己的不满。《紫钗记》中以权谋私、权倾朝野的卢太尉，《牡丹亭》中束缚杜丽娘的封建礼教，《南柯记》中淳于棼和《邯郸记》中卢生的政治遭遇，这些都映射出汤显祖所目睹的黑暗现实和胸中的愤慨。尤其是《南柯记》和《邯郸记》，其中那浓重的幻灭感和看破一切的宿命感都鲜明地体现了剧作家苦于无法改变现实的无奈。当然，汤显祖并没有因此完全走向悲观，同当时许多文人一样，他没有消极的投入佛道世界，而是从中吸收积

536

第6期潘智丹：汤显祖临川四梦与莎士比亚传奇剧之梦幻描写的比较研究

极的思想，希望能找到最终解决现实矛盾的道路。因此，对于汤显祖而言，“他的人生观，仍具有积极的一面，那就是对一班身居显职，有权有势的人，看成是朝夕不保首领，或者终于要垮台的”［9］，这也是汤显祖在四梦中所极力想要渲染的。淳于棼的成佛和卢生的成仙，都载着汤显祖的希望和理想，在汤显祖的心中，让世人摆脱苦难的方法总会有的。

莎士比亚一生创作过多种戏剧，后期才转到传奇剧上来，其中的原因是多重的，但也不外乎社会大环境的外部原因和个人信仰的内部原因。具体来说，莎士比亚所处的时代也面对着社会矛盾的激化：封建王权加强专制统治，政治腐败，宫廷淫乱，宗教迷信盛行，宫廷贵族崇尚曲折离奇的剧情。作为一个人文主义者，莎士比亚也满怀理想，在寻找着拯救世人的道路。但他也苦于无法从现实中找到解决矛盾的途径，只好在传奇剧的梦幻和神话世界寻找精神寄托，通过超自然的力量和宽恕的方法解决问题。当然，莎士比亚仍然是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不忘批判社会的弊端，同时他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坚信人类最终会克服自身的罪恶，在未来的社会中达到自我的完美实现”［10］。只是当面对无法调和的社会矛盾时，莎士比亚也无法超越时代的局限，只能将美好的理想寄托在梦幻世界中。

可见，汤显祖和莎士比亚在相似的社会环境下，面临着相似的社会矛盾，当现实中无法找到解决问题的途径时，二人都陷入了十分纠结的状态。同时，虽然看透了社会中各种丑陋、黑暗的现象，两位戏剧大师都没有放弃理想，于是将其寄托于梦幻、神话和宗教等超自然的力量。

四、结语

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和莎士比亚的传奇剧都含有突出的梦幻描写，其中梦境、宗教神话和魔法元素的运用都对戏剧的发展起到重要的作用。从艺术构思上看，汤显祖通过临川四梦诠释了自己“因情成梦，因梦成戏”的文学观，莎士比亚则通过传奇剧展现了其人文主义思想的内核。从思想根源上看，这样的艺术构思又是在社会环境与剧作家个人信仰的撞击中形成。归根结底，在戏剧创作中构建一个虚幻的世界，无疑都是剧作家寻求解决现实中的矛盾冲突的愿望表现，是剧作家追求个人理想的一种方式。可见，无论是东方的戏剧大师，还是西方的戏剧巨匠，在相似的社会环境下，面对相似的社会矛盾时，最终都选择了相似的道路。这些正验证了一个道理，在艺术的殿堂里没有国界，是民族的就是世界的。

参考文献：

［1］姚跃龙．莎士比亚与汤显祖笔下的“梦幻”［J］．艺海，2002（2）：34－36．

［2］徐朔方．汤显祖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127．

［3］邹自振．汤显祖与玉茗四梦［M］．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7．

［4］李艳．明清道教与戏剧研究［M］．成都：巴蜀书社，2006．

［5］张丽．莎士比亚戏剧分类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289．

［6］唐雪莹．梦与情铸就的人生丰碑———汤显祖“临川四梦”新探［J］．艺术晨家，2004（1）：64－69．

［7］华泉坤，洪增流，田朝绪．莎士比亚新论：新世纪，新莎士比亚［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

94－95．

［8］肖四新．莎士比亚传奇剧的主题辨析［J］．内江师范学院学报，2008，34（5）：29－33．

［9］周贻白．中国戏剧史长编［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329．

［10］王维昌．莎士比亚研究［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1999：299．

(责任编辑王莉)

636大连民族学院学报第15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