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白对庾信诗赋的承传接受_何世剑

论李白对庾信诗赋的承传接受

何世剑

提要本文论析李白对庾信诗赋的接受,认为:李白生活的时代,有较好的庾信诗赋接受文化语境。李白创作时,从写作主题、使事用典、意象选用、修辞遣词、句法结构等方面,较多地承传了庾信审美写作经验。庾信、李白均宗法5风65骚6,承传/发愤抒情0传统。由于个人经历不同,庾信重/比0,李白善/兴0,逸兴壮思。李白受庾信/清新0诗美观的深刻影响,并将之发展到/清真0境界,/清真0成为李白的诗歌美学思想。

关键词李白庾信诗赋承传接受

庾信是六朝文学/集大成者0,对古体诗向近体诗发展,六朝文学向唐宋文学演进作过不小贡献。初唐以来,史家、文人对庾信及其诗歌一直较重视。李白虽曾严厉批评过六朝文学,称/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0(5古风6其一),但不可否认他十分注重学习六朝文学,他赞赏陶渊明、谢惠连、颜延之、江淹诗文,曾/前后三拟词选01,/始终学5选6诗0o、/推重鲍(照)、谢(灵运)0(李梦阳5章园饯会诗引6)、/一生低首谢宣城0(王士祯5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6),/甚至六朝某些小家的作品,也没有放过0。?杜甫评李白诗歌/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0,可见李白诗歌的生成亦受到过庾信的影响,但相比于论李白与谢朓、江淹等人诗学渊源而言,目前尚无专文阐论李白对庾信诗赋的接受,故笔者对李白与庾信承传关系、特性、表现等进行细致论析,以较全面梳理李白诗学渊源,把握李白诗歌特性及其诗学思想生成,并客观认识庾信对李白及唐诗发展的贡献。

一李白接受庾信诗赋的文化语境

接受离不开客观文化语境,创作总是在一定的文化氛围中展开。认识李白诗学话语的主体建构,把握他对庾信诗赋的接受概况,首先要分析他所处时代文化语境。

(一)文集编纂较为重视庾信诗赋,/宫体诗0、/徐庾体0诗仍有较广泛的接受群。

从初盛唐编辑的类书5艺文类聚6、5初学记6来看,庾信诗赋作品在此期受到了较为细致的整理。5艺文类聚6共选庾信诗73首、赋14首、表5篇、铭3篇、碑文3篇、赞17篇、书1篇、序1篇、教1篇、启4篇。5初学记6共选庾信诗29首、赋5首、铭1篇、序2

*本文是2009年度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青年项目5庾信诗赋承传接受研究6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1[唐]段成式:5酉阳杂俎6(前集卷12),济南:齐鲁书社2007年版。

o[宋]朱熹撰,黎靖德校注:5朱子语类6,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

?曹道衡:5中古文学史论文集6,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94页。

篇、歌辞2篇、赞1篇、教1篇。从选目情况看,庾信释、道题材之诗选用较多,赞颂帝王英明善待贤士之赞、诗很多,咏物诗、纪行诗、宴会奉和诗亦多,整体而言,选庾信梁时作品比重很大,如5艺文类聚6中选庾信/宫体诗06518%、/徐庾体0赋50%,5初学记6中诗7214%、赋100%,可见初唐陈子昂等批评的/宫体诗0、/徐庾体0诗文在初、盛唐宫廷中还很流行。特别是5初学记6,反映庾信后期悲苦心态的作品如5哀江南赋6、5伤心赋6、5枯树赋6等一篇未选,代表庾信后期哀愁心情的/老成0组诗5拟咏怀诗6亦全部遗弃,战争类、军旅类题材的诗赋亦没有。可见盛唐时期,接受庾信前期诗风的思潮非但没有退减,而且在官方政府的导引下有愈演愈烈的势头。编纂者们无法用心去体味庾信遭家国之变、历人生惨痛、又深处文化失衡境域下的那种/哀怨悲愁0心理。他们还是穿梭于庾信那些/流连光景,吟咏情思0之作中,/庾信体0诗歌成为了当时/宫廷诗歌0生成的重要模板。

民间自发编纂文集,亦非常重视庾信诗赋。其时5玉台6之风,尚有余波。天宝间,李康成编有5玉台后集6十卷,/采梁萧子范迄唐张赴二百九人,所著乐府歌诗六百七十首,以续陵序编,谓名登前集者,今并不录,唯庾信、徐陵仕周陈,既为异代,理不可遗云。01文集的整理编辑,为庾信诗赋的接受奠定了良好基础。

(二)笺注庾信5哀江南赋6文本成风,出现了一股较强烈的庾信诗赋接受思潮。

初唐文风继承六朝,诗风呈现南朝化的倾向,o尤其看重骈文,庾信诗赋并没有在对南朝诗风的批评中完全抹杀。庾信5哀江南赋6是骈赋代表,自然为人所重。其时隋废太子杨勇令魏澹所注5庾信集6中5哀江南赋6注本尚在流传,?但开元、天宝短短几十年间,又出现了王道珪、张庭芳、崔令钦三家5哀江南赋6注本,可见当日风习。特别是崔令钦,据陈尚君所考,与李白关系甚密,?诗文会友,同声相应,我们有理由相信李白也接受庾信颇多影响。

李白虽倡导做古赋,但不能不受此风影响。马积高先生指出:/李白毕竟熟悉六朝以来文学发展的趋势,懂得吸取它的长处,用浅切生动的俳句去代替汉赋的板重句法和奇字难字。0?李白5悲清秋赋6、5愁阳春赋6等除了接受江淹的5恨赋6、5别赋6外,对于庾信的5哀江南赋6、5伤心赋6亦接受不少,而李白5大猎赋6在立意、遣词及写作格局上则与庾信的5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6有异曲同工之妙。

二李白对庾信诗法的承传接受

众所周知,李白是中国诗学史上最擅长表现/主体创造性0的诗家之一。他以天纵才气、豪放性情,描绘盛世风貌,谱写时代赞歌,被贺知章尊称为/谪仙0。我们在肯定李白/主体个性0同时,还应充分认识其诗歌生成乃基于对屈原、庄子、谢朓、庾信等自觉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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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晁公武撰,孙猛校证:5郡斋读书志校证6(卷4下、/别集类下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0年版。

杜晓勤:5初盛唐诗歌的文化阐释6,北京: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34页。

李步嘉:5<哀江南赋>旧注发微6,5江汉论坛6,2003年第8期。

陈尚君:5李白崔令钦交游发隐6,5复旦学报6(社会科学版),1980年第4期。

马积高:5赋史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88页。

之上。

(一)写作主题上,李白对庾信的承传接受

李白倡导/复古0,仿效前人之作甚多,从他的/效古0、/拟古0、/赋得0、/学古0、/古意0、/感遇0、/感兴0等诗题可见一斑。在一些写作主题上,李白对庾信的诗赋有所接受。如乐府诗5乌夜啼6,5唐书#乐志6云:/5乌夜啼6者,宋临江王义庆所作也。0庾信沿用此题创作5乌夜啼6两首。其一:/促柱繁弦非子夜,歌声舞态异前溪。御史府中何处宿,洛阳城头那得栖。弹琴蜀郡卓家女,织锦秦川窦氏妻。讵不自惊长泪落,到头啼乌恒夜啼。0此诗前三联对仗,从声律看,只一、二联不粘,基本达到了律诗写作标准。刘熙载5艺概6目此诗/开唐代七律之源0。李白也创作有5乌夜啼6诗,说:/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孤房泪如雨。0李白诗虽不入律,但对庾信诗的模仿痕迹比较明显。

李白企慕神仙、梦游仙苑、期望隐居,描绘/列仙之趣0、/隐逸逍遥0的诗歌有一百来首,语言自然流丽、辞藻华美、色彩斑驳、意象纷呈,能从中看到庾信同类题材诗歌的影子。如庾信5奉和夏日应令6:/愿陪仙鹤举,洛浦听笙簧0、李白5古风6其十五:/方知黄鹤举,千里独徘徊0;庾信5拟咏怀6十八:/虽言梦蝴蝶,定自非庄周0、李白5古风6:/庄周梦胡蝶,胡蝶为庄周0;庾信5拟咏怀6二十四:/昔日东陵侯,唯见瓜园在0、李白5古风6:/青门种瓜人,旧日东陵侯。0此三例见出:李白在句法结构、意象选用等方面对庾信诗有所接受。诗歌写作范式的形成,是一个作家创作成熟的标志。严羽5沧浪诗话6说:/六朝有,,庾信体、徐庾体、玉台体、选体0证明庾信诗歌具有范式意义。李白模仿庾信/同题共作0,反映了他对前代作品的喜欢,与庾信有相同的审美趣味。

(二)使事用典的袭用庾信诗赋,甚至有以讹传讹的表现

在使事用典方面,李白袭用庾信甚多。如宋吴曾5能改斋漫录6卷八/沿袭0类载:5潘子真诗话6云:/杜牧之5题李西平宅6云:-授图黄石老,学剑白猿翁。.庾信作5宇文盛墓志6所谓-授图黄石,不无师表;学剑白猿,遂传风云。.然余读李太白5赠宋中丞诗6云: -白猿惭剑术,黄石借兵符。.则太白亦尝用之矣。01黄石、白猿相对,始于庾信,其后李白、杜牧等沿袭而传。庾信有诗:/寒衣须及早,将寄霍嫖姚。0(5咏画屏风诗二十四首6之十),用了霍去病典故。李亦有:/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0.(5胡无人6);/功成画麟阁,独有霍嫖姚。0(5塞下曲六首6之一)句。后人指出李白使用此典,当受到了庾信的影响。说:/5汉书6:霍去病为票姚校尉,服口音飘揺,师古曰:票,频妙切,姚,羊召切,劲疾之貌,,然古今诗人多作平声用,,李白诗:-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谁者霍票姚。.,,周庾信5夜听捣衣诗6:-捣衣明月下,夜静秋风飘。.云云。-寒衣须及早,将寄霍票姚。.皆作平声押,故后人承而用之,如唐李杜及我本朝诸公亦皆作平声,,后人亦相沿袭而用之欤。0o

当然,在具体用同一典时,李白也不是全盘照袭,而是在句式、结构等方面作了些调整变换。具体表现有数典杂糅、一典数用、增字减字等,举例如下:

原得鲁连飞一箭,持寄思归燕将书。(庾信5燕歌行6)

1o[宋]吴曾著:5能改斋漫录6卷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宋]叶大庆撰,李伟国点校:5考古质疑6卷2,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

君草陈琳檄,我书鲁连箭。(李白5江夏寄汉阳辅录事6)

仍留一只箭,未射鲁连书。(李白5奔亡道中五首6)

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庾信5哀江南赋6序)

窜身清漳,垂翅渤海。(庾信5故周大将军义兴公萧公墓志铭6)

去国愁夜郎,投身窜荒谷。(李白5流夜郎半道承恩放还,兼欣克复之美书怀示息秀才6)

海鸟知天风,窜身鲁门东。(李白5赠任城卢主簿6)

鬼同曹社之谋,人有秦庭之哭。(庾信5哀江南赋6)

悲作楚地囚,何日秦庭哭。(李白5流夜郎半道承恩放还,兼欣克复之美书怀示息秀才6)

总之,李白接受庾信/使事用典0经验,写作时灵活变换,成为/善用典0大家之一。

(三)在诗歌修辞方面,李白也接受庾信颇多

庾信在其诗赋中经常变化采用多种修辞格,如拆词、示现、增动、倒装、通感、反复、比拟、斡旋、映衬、着色、夸喻等1,打破常规语言叙事方式,增强诗歌的美感,给读者产生陌生化效应。李白接受庾信所开掘或经常使用的修辞手法,提高了创作技法。

譬如/拆词0修辞手法,它是/把多音节的词语临时拆开来用,以增强表达效果0,庾信常常使用,如/燕燥还为石,龙残更是泥0(5同颜大夫初晴6),/石燕0、/泥龙0本是固定词汇,庾信故意拆开,突出强调燕是/石0的,龙是/泥0的,暗指自己像/燕子0一样躁动,却变成了石,/龙0本是水中之王,不料逢/干旱0化而为泥,表达了庾信在北周时的郁闷、愤慨和心有不甘。故宋吴开5优古堂诗话6指出:/周庾信5喜晴6诗-己欢无石燕,弥欲弃泥龙.,又5初晴6诗云-燕燥还为石,龙残更是泥.。此意凡两用,然前一联不及后一联也。0这种/拆词0修辞手法,为李白所吸取,如5古风6:/身将客星隐,心与浮云闲。0强调自己因遭挫折,故看淡仕途,寄情闲隐。

又如/示现0修辞格,它是指/透过丰富的想象,运用形象化语言,将人、事、物描绘得神气活现,让读者感觉如身临其境,亲闻亲见0。它大致可分为追述、预言、悬想三种类型。以/追述示现0而言,指/把过去的事迹说得仿佛还在眼前一样0,让读者跟着他一起感受,能够理解它的心路变化。庾信5寒园即目6:/寒园星散居,摇落小村墟。游仙半壁画,隐士一床书。子日泉心动,阳爻地气舒。雪花深数尺,冰床厚尺余。苍鹰斜望雉,白鹭不观鱼。更想东都外,群公别二疏。0此诗着力白描眼前萧散闲适,展示给读者看,实乃反观旧日繁华,让读者替他决定是仕是隐。李白5凤台曲6:/尝闻秦帝女,传得凤凰声。是日逢仙子,当时别有情。人吹彩箫去,天借绿云迎。曲在身不返,空馀弄玉名。0李白豪爽,任侠好武,早年热衷功名,后仕途失意,于是寻仙访道。在这首诗中,李白追想弄玉之事,叙述弄玉吹箫,声引凤凰,最后归去之情景,仿佛亲临其境,表达他也希望追随弄玉一游天阙心情。总之,李白对庾信诗歌的修辞手法多有继承,对他写作诗歌提供了不少帮助。

1张朝富:5论庾信诗文的修辞艺术6,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四)遣词用字、句式结构方面,李白亦对庾信多有接受

庾信诗歌之所以受欢迎,还在于其遣词用字功力高超,为诗歌/立象写意0带来陌生化效果。庾信善用动词连结诗句中枢:/荷风惊浴鸟,桥影聚行鱼。0/惊0、/聚0二字用得妙。通过这两个动词,把四种景物连贯起来,组合成两个有趣味的画面。/惊0、表现力的结构由静而动,/聚0则相反,表现力由动向静转换。相连使用,达到力和美的和谐,创造出令人神往意境。李白5中山孺子妾歌6:/桃李出深井,花艳惊上春。0/出0、/惊0两字亦妙。表达出静的桃李,慢慢从深井中伸出来,忽生一朵艳丽之花点缀枝头,把整个春天都惊醒了,给人有一惊一乍的感觉。李白5送殷淑三首6其一:/醉歌惊白鹭,半夜起沙滩。0 /惊0、/起0两字也能给人以陌生化感觉,为其它诗歌所不具有。

庾信善用/颜色词0去塑造意象、开掘意境。色彩在绘画艺术中颇具表现力,艺术世界缺乏色彩将暗淡无光。庾信对色彩非常敏感,写景状物多通过色彩的对比、映衬传达心意。如/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0(5春赋6)/寒沙两岸白,猎火一山红0(5上益州上柱国赵王二首6之二)/槐庭垂绿穗,莲浦落红衣0(5入彭城馆6)/村桃拂红粉,岸柳被青丝0(5奉和赵王途中五韵6)等。李白诗歌也善用/颜色0意象,如/相逢红尘内,高揖黄金鞭0(5相逢行6)/素手青条上,红妆白日鲜0(5子夜吴歌6)/君边云拥青丝骑,妾处苔生红粉楼0(5捣衣篇6)等。颜色词的运用使得静止的物、色异常生动鲜活,避免了意象简单叠合。

在句式结构上,李白亦多拟仿庾信之举。如:

人闷还心闷,苦辛常苦辛。(李白5江夏赠韦南陵冰6)

无闷无不闷,有待何可待?(庾信5拟咏怀6二十四)

何时入宣室,更问洛阳才?(李白5放后遇恩不沾6)

欣兹河朔饮,对此洛阳才。(庾信5聘齐秋晚馆中饮酒6)

金陵遇太守,倒屣相逢迎。(李白5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崔侍御十九韵6)

倒屣迎悬榻,停琴听解嘲。(庾信5园庭6)

小人乖摄养,歧路阻逢迎。(庾信5奉报赵王出师在道赐诗6)

以上数例,可以见出李白非常熟悉庾信诗赋,达到了得心应手、信手拈来的地步。

三诗宗5风6、5骚6)))/诗缘情0视界中李白与庾信的重合与变异

5风6、5骚6是中国抒情文学的源头,源远流长。沈约5宋书#谢灵运传论6论/自汉至魏,文体三变0亦云:/源其飙流所始,莫不同祖5风6、5骚6。0后世优秀的诗人承传5风6、5骚6写作范式,接受关乎时事的发愤抒情精神,将文学推向前进。

(一)重合:均宗法5风65骚6,传承/发愤抒情0传统

庾信宗法5风65骚6,他继承了屈原5离骚6写作范式,/陈世德0、/悲王室0、/悼故国0,书写内心痛苦哀怨。其5哀江南赋6、5伤心赋6,赋题均出自5楚辞6。写作手法上,庾信接受了屈原5离骚6,写作经验诗赋善/托物取喻0。庾信诗赋中,/悲哀0盈纸,让人惋叹,如5小园赋6:/荆轲有寒水之悲,苏武有秋风之别。关山则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寸

断0等。傅山说:/庾开府诗,字字真,字字怨,说者乃曰诗要从容尔雅。夫5小弁6、屈原,何时何地也,而概责之以从容尔雅,可谓全无心肝矣。01指出庾信对5诗6、5骚6精神的接受,诗不妨/怨0。其实/哀怨0深重的庾信发扬/怨0的传统,归结乃在/不怨0、/释怨0, /哀而不怨0,这是庾信承继5风6、5骚6精神后的发展,并影响到黄庭坚、屠隆等人。滕王评庾信曰:/妙善文词,尤工诗赋。穷缘情之绮靡,尽体物之浏亮。0确实,庾信始终坚持/吟咏情性0,前期/宫体诗0创作抒写情性,绮靡华丽,惨遭人生变故后,/发愤抒情0有所节制,诗赋变得沉郁顿挫。/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0庾信心有痛苦,不得不发,既是对六朝/以悲为美0创作传统的直接承继延续,亦是对5风6、5骚6/发愤抒情0写作范式的接受和新变。

李白对5风6、5骚6同样接受颇多,从他对5风6、5骚6及屈原等的咏叹可见一斑。其5别韦少府6:/交乃意气合,道因风雅存0回忆与韦少府意气相投,喜/风雅0存道义。在5江上吟6又感叹/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0,5拟恨赋6悲哀屈原/永埋骨于渌水,怨怀王之不收0;5夏日诸从弟登海州龙兴阁序6心伤/屈宋长逝,无堪与言0,等等。对屈原、宋玉的成就,李白5古风6(其一)直言:/哀怨起骚人0,视屈宋为/哀怨文学0鼻祖。李白接受/发愤抒情0传统,写作5惜春赋6、5愁阳春赋6、5悲清秋赋6等抒情小赋,从赋题来看,显然继承了宋玉、潘岳、庾信以降/伤春悲秋0主题,受到了很多人的影响,元祝尧评5惜余春赋6指出:/太白诸短赋,雕脂镂冰,只是江文通5别赋6等篇步骤0(5古赋辨体6卷七);评5愁阳春赋6说:/赋也。上句先用连绵字以起下句之意,正是学5九辨6第一首语意。及至-若乃.以下,则又只是梁陈体0。其5鸣皋歌6模仿5卜居6,朱熹评5鸣皋歌6/近楚辞0(5楚辞后语6)。李白除赋接受了5风6、5骚6传统,其它文体亦然,其5梁甫吟6: /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叩关阍者怒0本于5离骚6:/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0; 5玉壶吟6:/君王虽爱峨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0也源自5离骚6:/众女嫉余之峨眉兮,谣诼谓余以善谣。0故胡震亨5李诗通6说:/太白诗宗风骚0;清初屈大均认为李白/乐府篇篇是5楚辞60(5采石题太白祠6);刘师培5南北文学不同论6也说:/(李白)乐府则出于5楚辞60。

(二)变异:庾信重/比0,李白善/兴0

李白和庾信都主张宗法5风6、5骚6,这体现出两人创作在/诗缘情0视界中重合。但同是接受5风6、5骚6传统,具体表现又有不同。庾信由绮靡风华转为沉郁顿挫,主要接受、发展了/哀怨0写作精神)))/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0。庾信重/比0,身处北周险恶环境的他,选择恰当比拟对象,将内心郁结之情,婉转地托物抒发,如其名作5拟咏怀6。李白善/兴0,由清新流丽嬗变为豪放壮丽,主要接受、发扬了诗/兴0精神。狂放不羁的李白,/逸兴壮思飞0,缘物起情,往往难以控制好奔涌的情感,一气呵成,写的豪放浪漫。

当然,正如庾信时有/兴0发感慨的表现,李白也不乏/悲怨0之言。他接受5风6、5骚6/怨刺0精神和/忧患意识0,/抒写失意、苦闷、怅惘、激愤、悲怆是李白诗歌的主要内容。0o但即使是沉痛之语,他也奔涌而出,不像庾信一样压抑情感,把痛苦哀怨写得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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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傅山著:5霜红龛集6卷36,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999-1000页。赵谦:5悲怆:李白诗歌的主导风格6,5华中师范大学学报6,1998年第5期。

回旋。故近人高步瀛在评5望鹦鹉洲怀祢衡6时说:/沉痛语以骏快出之,自是太白本色。0 (5唐宋诗举要6卷一)李白5大猎赋序6自言:/白以为赋者,古诗之流也。辞欲壮丽,义归博远。不然,何以光赞盛美,感天动神?05江上吟6说:/兴酣落笔摇五湖,诗成晓傲凌沧州。0这种抒写诗兴,将之吟咏成文字的豪放气势是庾信所不能及的。

四从/清新0到/清真0)))李白对庾信诗歌美学的继承与超越

李白崇尚/清真0,反对雕琢及过度修饰,崇尚写作的自然真率。其5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6强调:/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05古风6(其三十五)曰:/一曲斐然子,雕虫丧天真。0诗歌写作/清真0,达到自然无华、质朴天然,成为了李白诗歌美学的最高追求。

李白/清真0诗美观的形成,得益于他对前代诗歌的颇多接受,除了汲取南朝乐府诗歌、民歌养分,及接受众所周知的谢朓、谢灵运、陶渊明等人外,还受到了庾信诗赋的影响。杜甫5春日忆李白6曾说:/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0将李白比之于庾信,指出他们在创作风格上都呈/清新0。杨慎5升庵诗话6阐释/清新0说:/-清新。.清者,流丽而不浊滞;新者,创见而不陈腐也。0指出/清0为流丽而不浊滞,语词整齐富有动感,气势节奏较为轻快,规定了诗歌的内在特性;/新0为不拘泥传统体式,突破以往写作主题、表达方式及文学意象,表现了诗家的创新思维。庾信前后期诗歌都有/清新0表现,体现在他创作的/宫体诗0、/声律诗0及大量的/五言诗0中,李白对之有所接受与超越。

(一)李白接受庾信作/宫体诗0,锻炼了/遣词用字0、/白描意象0功力

庾信曾是萧纲、萧绎诗文革新运动中/宫体诗0创作的主力干将,庾信的/清新0诗风很大程度上体现在他在梁朝及北周时期所创作的那些/宫体诗0上,如5咏画屏风诗6等可为代表。那么李白是不是在反/声律之诗0时,将庾信的作品一笔抹杀呢?其实我们细读李白诗歌文本,可发现/扫梁、陈宫掖之风0的李白也有过创作/宫体诗0的行为,他的/5宫中行乐词60就是代表,只要将5宫中行乐词6与庾信5咏画屏风诗6比较,发现这两组诗无论形式还是内容都非常相似,诗歌立意、遣词用语、意象白描、结构艺术等大致趋同。如李白5宫中行乐词八首6之八:/今朝风日好,宜入未央游。0源于庾信5咏画屏风二十五首6之二十三:/今朝好风日,园苑足芳菲0,是以唐汝询5唐诗十集6癸集三指出:/太白5宫中行乐词6,艳而浮,轻而少骨。掇江(淹)、庾(信)之绮丽,,假令王、孟作之,尚能清真邪?0。在李白后期诗歌中,之前雕琢的/宫体诗0已经嬗变为自然/组织工丽0之诗了。庾信的/清新0诗歌,让他在/宫体诗0创作群中高出一格,而李白在庾信的基础上更有所突破,做到了写作的真率自然。

(二)李白/律诗0创作吸收了庾信养分,提高了声律表现技巧。

由古体诗发展为近体诗,一大新变就是诗歌格律化,经过了自四言向五言、七言的嬗变。庾信之诗之所以/清新0,在于他自沈约之后,杜审言、沈佺期及宋之问之前,在诗歌入律方面作了突出贡献,杨慎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评鸷庾信/启唐之先鞭0的。声律之诗最突出的特色是讲究押韵入律,为诗歌打造一种音乐旋律美,读来琅琅上口,听之和谐悦耳。声律之诗的节奏感,无疑是/清新0之诗流丽不滞的一大体现。李白发展庾信/清新0之诗,升格为/清真0,之中还经历了诗歌/格律化0写作这一阶段。

对李白/反声律之诗0问题,我们需考辨。李白虽晚年多作古体、好作古体以示风骨,

但其声律之诗亦不乏有之,而且写的非常不错。如5送友人入蜀6五律一首,5唐宋诗醇6卷七曰:/此五律正宗也。0另外,李白5春日归山寄孟六浩然6长律,组织细密,结撰精审,元方回5瀛奎律髓6卷四七指出:/太白负不羁之才,乐府大篇翕忽变化,而此一律诗乃工夫缜密如此,与杜审言、宋之问相伯仲。0可见李白不是不会作律诗,而是豪放散逸的他不愿受格律约束,特别是后来出于/复古0需要,才多作古体,少作律诗罢了1。李白写作律诗的一些技法,来源于庾信。如李白早期创作有一首五律5寻雍尊师隐居6,其中/花暖青牛卧,松高白鹤眠。0采用了/相互映衬法0,这种写法首见于庾信5终南山义谷铭6:/青牛文梓,白鹤贞松。0可见李白字斟句酌,恪守律法,原有所本。5彰明逸事6指出:/时太白齿方少,英气溢发,诸为诗文甚多,微类5宫中行乐词6体。今邑人所藏百篇,大抵皆格律也。0由此看出,早年李白也是好经营格律的。这为之积累了丰富的写作经验,为他的诗歌嬗变升格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三)李白/五言诗0多本于庾信,奠定了/清真0诗风基础。

刘勰5文心雕龙#明诗6说:/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05文心雕龙#定势6又说:/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0刘勰对四言与五言诗的风格特性、文章与诗赋的体势法则进行了细致区分,指出了/清丽0、/清新0是五言诗歌最突出的特色。李白认为/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0那么他是不是反对创作五言、七言诗呢?笔者认为这个问题也有必要进一步思考。李白不少隐逸诗、游仙诗就是采用五言诗歌的形式写作的。庾信继陶渊明之后创作了不少隐逸诗,在主题、意象、语词结构等方面均有所开掘。李白的隐逸诗创作接受陶渊明即经历了庾信这一中介。我们可用下面几组庾信、李白的/五言0隐逸诗来比较说明:

春洲鹦鹉色,流水桃花香。(庾信5忝在司水看治渭桥6)

水似桃花色,山如甲煎香。(庾信5咏画屏风诗二十四首6十六)

正是桃花流,依然锦江色。(李白5荆门浮舟望蜀江6)

桃花弄水色,波荡摇春光。(李白5代别情人6)

由来千种意,并是桃花源。(庾信5拟咏怀6二五)

行人忽枉道,直进桃花源。(庾信5奉报赵王惠酒6)

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李白5古风6)

方从桂树隐,不羡桃花源。(李白5闻丹丘子于城北营石门幽居中有高凤遗迹,以寄之6)

眼前一杯酒,谁论身后名。(庾信5拟咏怀6十一)

何时一杯酒,更与李膺同。(李白5鲁城北郭曲腰桑下送张子还嵩阳6)

怅然张仲蔚,悲哉郑子真。(庾信5和王少保遥伤周处士6)

1据晚唐五代孟棨5本事诗6言,才逸甚高的李白,/论诗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与!.故陈、李二集律诗殊少。尝言-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使束于声调俳优哉。.0看出李白有意于复元古、复古道,反对艳薄之文,而/贵清真0。

谁念张仲蔚,还依蒿与蓬。(李白5鲁城北郭曲腰桑下送张子还嵩阳6)

这些/五言0隐逸诗,显得非常/清新0。在意象选用、写作句式、对仗、入律等方面,李白较多地接受了庾信的写作范式。另,给李白赢得盛名的清新五言、七言绝句1,他也得益庾信良多。李白5陌上赠美人6:/骏马骄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车。0本于庾信5步虚词6: /东明九芝盛,北烛五云车0。如此之例甚多,不赘述。

相比于取效5风6、5骚6,文约意广的四言来讲,五、七言诗更适合于吟咏情性、语言更富有表现力。五、七言诗,是诗歌的发展趋势,是人觉醒后文觉醒的表现,复苏文人的情性抒发,四言是远远满足不了的。颜延之5庭诰6:/五言流靡。0刘勰5文心雕龙#章句6:/至于诗颂大体,以四言为正。0毋庸讳言,从诗歌本体来讲,四言诗更符合李白的/大雅观0。其5古风6(其一)说:/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0他有感于六朝以来诗歌绮丽华艳,圣人/古0/雅0沦丧,他有志于学习孔子,加以删述,追步陈子昂, /复元古0,继承/风雅0。出于/复古0需要,他肯定四言的端庄典雅,但他也有/新变0思想,并不抱残守缺,天才豪逸的主体个性决定了他只能像魏晋人一样,在理论上推重四言,而在创作上却又选用五、七言,最后形成为/清真0诗美观。他在诗歌中经常标举/清真0,如咏5王右军6曰:/右军本清真,潇洒在风尘。05南陵五松山别荀七6曰:/俄成万里别,立德贵清真。05避地司空原言怀6曰:/所愿得此道,终然保清真。0在这些诗歌中,李白倡导作者应该保持个性之真,摆脱世间凡俗的限制和约束,不拘泥于礼法的束缚,发挥/真率0的主体性,写作清真诗文。/清真0还是李白的一种政治理想,一种审美理想、人生追求,是李白所希望达到的一种清静无为,返璞归真的理想境界。

(作者通讯地址:何世剑南昌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330031)

(责任编辑晓思)

1[明]李攀龙5<唐诗选>序6说:/(李白)五、七言绝句,实唐三百年一人0,清田雯5古欢堂集6卷175杂著6说:/七言绝句起自古乐府,盛唐遂踞其颠,太白、龙标,无以加矣。0可见李白颇擅长五、七绝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