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摄之友”笔记(二十六)一声唱腔也关情

“好摄之友”笔记（二十六）

一声唱腔也关情

为了续写《“好摄之友”笔记》，我从书橱里取出几大摞相册。找来找去，翻出一本我在成都锦城艺术宫拍摄的《智取威虎山》舞台剧照。在当年所有的“样板”中，我最欣赏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音乐，喜欢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则另有原因。虽然由童祥苓、沈金波、齐淑芳、施正泉主演的《智取威虎山》1976年10月以后曾一度停演，我却一直细心保存着它的剧本和曲谱。

2000年6月，上海京剧团来成都演出。成都市民喜爱《智取威虎山》的表现形式是耐心排长队买票，而不会像追星族那样赶到机场夹道欢迎影视明星，即使遭受人家冷落也毫无怨艾。正当我为没有时间排队买票心急火燎的时候，欣欣然收到市政府办公厅分配给我所在机关的“指导券”。不知领导同志工作太忙无暇观看京剧，还是他从我的急切眼神里看出某种异样，反正一张前8排正中的好座位就归我了。

回家匆匆吃罢晚饭，打开电子防潮箱，把相机、200毫米镜头、2倍增距镜放进摄影包，再从冰箱里取出两个400度的柯达彩色负片，带上独脚架，我便直奔锦城艺术宫。

摄影书籍告诉我，舞台摄影应该把握三大要素——胶片感光度要高、镜头焦距要长、三脚架不可或缺。歌唱家程志和刘玉婉来成都演出时，我严格按照书本知识去做，进入实际拍摄才发现，三脚架调节高度颇为麻烦，加之座位之间空隙太小，使用起来要受诸多限制。“曼富图”独脚架却不同，不但设计精良操作方便，而且结实稳定，即使用1—2秒的慢门拍摄，相机也不会抖动的。

上海京剧团1990年重新排演《智取威虎山》时，由何澍、章小申饰杨子荣，尚长荣演李勇奇，周卓然演参谋长，张啸竹、方小亚扮小常宝。时光荏苒，剧组演员几经更迭，演出水准却是依然不减当年。我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一边欣赏优美激越的唱腔，一边逐场逐段拍摄演出场景。不知什么时候，色彩鲜艳的舞台居然激发了脑海深处的灰暗色调，取景框里的图像也变得虚化起来。

我知道这不是视力突然减弱所致，也不是相机的眼控自动对焦系统出了毛病——泪眼朦胧使我不能精确对焦，双手颤抖更叫我难以正常拍摄。演出结束后赶紧回家翻找老相册，找了很久，终于翻出两张30年前的泛黄照片，一是我唯一的“舞台剧照”（准确的说应该是舞台工作照，因为我不是扮相俊美的演员，而是用二胡给演员捧场的所谓“琴师”），二是“小常宝”身背猎枪的“亮相照”。

如果说现代都市生活的紧张节奏会使人们的心灵倍感疲惫，各种物质诱惑又叫人沉迷茫然的话，那么，回望时光投射在身后的影子，也许会让人从那模糊的影像中还原最初的清晰容颜。记忆的碎片早已飞散在过往的生活旅途中,不经意将它们拼接起来,看上去也有一点儿凄凉美。想想，当我们从不堪回首的陈年旧事的苦涩里咂摸出一丝甘甜来，无边放逐的心灵或许得到些微慰藉，无所羁绊的思绪是否获得稍许轻松？

仿佛已经十分遥远了。

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

那年我刚满20岁，在一个城镇的粮食仓库当保管员。镇“革委会”紧跟“旗手”，从所辖各单位抽调少男少女排演“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革委会”主管宣传的女性激进“革命家”X，单从相貌就认定我是扮演杨子荣的最佳人选。我非常清楚自己是谁，对X以貌取人的做派并不领情。转念再想却有一点儿动心——既然我在日常生活中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那么，扮演舞台上的英雄倒是不失为满足虚荣心的一条捷径。

我还没有找到丁点儿英雄的感觉，就发现自己完全不具备“高大全”的要求——扮演常宝的L是一位漂亮姑娘，医院护士，虽然身高和我一样，也是1.70米，看上去却比我高出一截。在如此高挑的“小常宝”面前，我连扮演“八大金刚”都不够格，只能去演小炉匠栾平或匪兵甲、乙什么的。我刚向X提出自己愿意“落草”扮演小土匪，谁知伊立即“柳眉倒竖杏目圆瞪”，继而尖声嚷嚷：“哪有长得像你这样……的土匪？”我虽然明白X强咽下去的字眼绝对不是贬义词，却依然坚辞装扮侦察英雄。X无计可施，最后安排我当了一个幕后英雄——拉二胡。

我拒绝扮演杨子荣，摆得上桌面的理由是“小常宝”个子太高，真实想法却是清楚自己的家庭出身带有“原罪”，自惭形秽的心理障碍让我错过天赐良机，跟英雄称号失之交臂，时至今日仍然碌碌无为。L却不同，她的父亲是邮政工人，血统非常纯正，打出生起就是英雄后备队，我哪能望其项背？

果然不出我所料，其后的演出确实具有戏剧性。第一场《乘胜进军》和第二场《夹皮沟遭劫》都挺顺利，演员雄姿英发，观众热情高涨，皆大欢喜。可是，谁也没想到第三场的《深山问苦》居然变成“深山逗乐”。凭心而论，嗓音清脆的L演唱“只盼着深山出太阳”并没有什么可挑剔的，问题还是出在身材的巨大反差上——魁梧敦实的“参谋长”在身材高挑的“小常宝”面前倒还过得去，平素看上去比L略高的“杨子荣”在舞台上却像袖珍英雄似的，怎么看都觉得别扭。好在当年的观众大都朴实本分，笑笑而已，没有把演员们哄下台去。

第六场《打进匪窟》差点儿酿成政治事故。“八大金刚”盘查“杨子荣”的身份，本应该用土匪黑话盘问“脸红什么”，紧张之下却问“脸黄什么”。“杨子荣”倒也机灵，立即对答“防冷涂的蜡”。观众原本并未留意台词出现错误，谁知“八大金刚”不会随机应变，仍然死板地按照原来的台词问“怎么又黄哪”；“杨子荣”确实不愧是侦察英雄，不露声色地沉着答曰“我再涂了一层蜡”！观众此刻猛然醒悟过来，一阵哄堂大笑，差点儿把演出笑黄了。

在排练《智取威虎山》的两个月中，我慢慢发现，L不但从不以自己出生“红五类”傲视他人，反倒对我格外关注。我不是木头人，自然明白那些无微不至的关心意味着什么，可是想到自己的“原罪”，我只能装出毫无觉察的样子，直到一年以后，我在工作调动前去向L 道别，她的密友H医生悄悄告诉我，L为我的调离已经两天不吃不喝，此刻我才猛然醒悟——L对我确有一番真情。

初恋的感觉真好！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皱眉，甚至一滴清泪，都无不让人怦然心动。三个月后，L给我来信，说父母以死相逼，坚决反对她与“黑五类”子弟谈恋爱。内心无比骄傲的我觉得受到莫大的侮辱，不但没用L的山盟海誓反诘她，甚至不屑说一句责难的话，马上将她的若干火热的情书和生活照片悉数寄还，只留下一张“小常宝”剧照，作为记录初恋悲剧的史料。

L的离去让我对人世间是否真的存在爱情产生了怀疑。少男少女在激情澎湃时说出的誓言，往往会像一阵春风，以温馨的吹拂拨开对方内心的浓雾，以细心的慰藉催开心灵的花朵，并不一定会结下丰硕的果实。也许，涉世不深的青年人的所谓爱情，不过是荷尔蒙以堂而皇之的名义跟生活开了一个玩笑罢了，很少有谁能用生命与情感签一份生死契约——誓言似风，我心如冰？

其后L给我写过很多信，我都没有回复；也曾在路上与L有过一次邂逅，我却装作没听见她的热情招呼扬长而去。年轻气盛的我太骄傲了，不但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失君子风度，反倒认为那样才有男子汉气概。直到有一天，L约我晚饭后到新都宝光寺附近的公路旁做最后道别，我才答应与她见面。L告诉我，她决定与一位年长9岁的男人结婚，还说那人虽然个子比她矮许多，长相也非常“那个”，心地却是很善良。我努力克制自己的幸灾乐祸情绪才没有讲出“祝福你找到加西莫多”的刻薄话，只是淡淡说“祝你幸福”，然后客套地与她分手。

回顾往事，有如在心底吟唱不再流行的歌曲，尽管显得有点儿落寞，却是别有一番特殊的感受。L与我彻底分了手，身影依然不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最要命的问题是，她对我说过的那些缠绵情话像炽烈的火焰，在带给我温暖之后反倒深深地灼伤我的心房。我于是由坚信初恋的纯洁走向另一个极端，认为所谓“初恋”，不过是人生道路上遭遇的第一场凄风苦雨。我不禁暗自担忧，这次失败的初恋，会不会变成投在自己踽踽而行的心灵旅途中的破碎阴影？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母亲对L的离去竟然那样宽容。母亲不但却从不埋怨L，反而把她当作女儿看待。只要我不在家，L就会偷偷去看望母亲和外婆。四年后我因为工作调动离开新都，母亲、特别是外婆每次生病，身为护士的L都像家庭成员那样悉心照料老人。我由此开始理解L当初的离开可能自有其苦衷。最叫我难受的，是H医生后来告诉我，L的婚姻是自暴自弃的后果，她想利用巨大的反差将最美好的回忆永远镌刻在心里；H医生还说，性格开朗性情温柔的L婚后一直抑郁寡欢，脾气变得古怪而暴躁，经常把非常爱她的丈夫使唤得像奴婢似的。我听懂了H医生的潜台词，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在心底为L默默祈祷。

岁月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我对L的怨艾也就慢慢淡化。1985年4月，L来信说她生病了，希望我去看她。来到L家，给我开门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英俊少年，跟L长得很像。当L走到我面前时，我怎么也难以相信，原来漂亮活泼的姑娘，14年后居然变成那样苍老憔悴。L说自己身患心脏病、甲抗等疾病，恐怕不久于人世，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听我亲口说出“原谅”。眼见初恋情人病得那般严重，我的难受真可以用“五内俱焚”去形容，于是立即应允今后一定常去看她。其实我早就在心底原谅了L，该死的矜持和骄傲却使我最终没有说出那两个字。

孤傲的心是魂灵万劫不复的深渊。人们为何如此害怕向别人（有时甚至是亲近的人）敞开心扉？或许，世事炎凉让我们失去了爱的初心；或许，太多变故使我们不得不戒备他人。过度的骄傲和矜持往往会叫人迷失心智，情仇恩怨能使人永远紧闭心灵之窗。刻在掌心的纹路是否都是暗示某种命运的符号，轻声呼唤的名字也是回荡在心底的凄婉旋律？

5月上旬，我到重庆老家探望亲戚，回家第三天收到一封地址熟悉却字迹生疏的信，打开一看，是L的丈夫写来的——L已于1985年5月某日在成都市第三人民医院病逝。L的丈夫还特意说明他是遵照L的最后遗言写的信。我永远记得L的生日，立刻计算出：她在人世只生活了35年又98天！

一年后见到H医生，她讲的事情更叫人终生难忘：在送L的遗体由新都去广汉火化的途中，汽车刚到宝光寺附近就突然熄火，谁也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H医生是L的闺中密友，她是最了解L的人，知道那里正是我跟L作最后道别的地方。H医生立刻俯在L耳边小声说“你最挂念的人清楚你的心思，你就放心走吧”。说来也怪，H医生的话音刚落，汽车居然重新开动了。

我不知道怎样解释H医生讲的事情，却坚信L对我确实倾注了一生的情感。最让我愧疚的，是我不但很久不理解L的心，反倒错怪她屈从于当年的出身等级观念。现在唯一可以告慰L在天之灵的是，她的生日和忌日都一直刻在我的脑子里。我根本不需要将她的生日由农历换算为公历，每年的那一天，总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提醒我它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我用文字记下对L的愧疚与怀念，倘若她在地下有知，不但不会责怪我，反而一定会为此感到欣慰——毕竟，这不是小说杜撰的情节，而是记叙了她为热烈纯真的初恋付出生命的那一份真情！

我历来相信“只有今生没有来世”。可是，想到自己曾经那样的误解L，我又希望有来世。我千百次地拷问自己的魂灵——即使真的有来世，我该怎样偿还今生欠下L的感情债务？那么，将初恋的真挚激情化作音符谱写一曲生活乐章，是否与L以短暂一生跟命运相搏的初衷相合，并且不至辜负她对我的一腔痴情？

几十年过去了，L当年在舞台上身背猎枪的飒爽英姿和高亢激越的唱腔依然留存在我的心底。尽管我对《智取威虎山》的每段唱腔都很熟悉，却一直怕听“小常宝”的唱段。我知

道自己的作法跟鸵鸟把脑袋埋进沙丘同样愚蠢，可是，初恋带给人的甜美、激情以及伤痛是如此的刻骨铭心，岁月哪能将它们消磨殆尽？曾经沧海之后，如果“真情”、“坚贞”、“信任”、“守望”、“自我牺牲”等语汇并没有从我的人生字典里彻底删除，那么，每一声歌吟生活的全新唱腔，都会化作无限延伸的轨道，一直把我引领到生命的尽头——这，应该是L生前的最大心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