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新概念·解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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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tents

新概念

解语花

解语花

忘小川河流

林丽茹音顿

万霁萱他的姑娘

宋文静孽

香与韵,两清洁

下泉白槿

林浩文完美分离

崔博文留言十分之九

荣嘉奇写一首歌给你

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

王宇昆拾穗

林晨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辛晓阳他,他和我们

陆晓彤小床微光

一川月光任流渚

林婷婷抱歉,打扰了

莫诺来生,来生

唐棣猜飞机

李俞洁拉斯维加斯夜未眠

小枕惊梦

刘凤凌如梦初醒

王秋声窝边兔不说话

许炎迷藏

素魄凝魂,星斗遥相映

孙倩兰小姐你好

徐衎一个人吃两串关东煮

刘倩给自己的情书

张希希我是不是你错过了的那个人

花开花落终有时

范宇最后的告别

黄杰沐浴露和被子

韩倩雯七年信笺

林丽茹

笔名繁浅,1994年8月的狮子女,喜欢虐恋情深的故事,认为没有波折的感情不足以语一生。写作以细腻的小说、散文见长,对细节描述充满热爱,文章散见于《南风》《花溪》等杂志,获第十六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崔博文

喜欢NIRVANA的音乐和Eminem的说唱,喜欢打

保龄,最喜欢的作家是村上春树。认为“生活,

西。然后终于明白,收不回的放纵,就成了枷

锁”。第八届、第九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得主。

王秋声

男,青春文学、悬疑文学、儿童文学三栖作者。唐棣

原名唐子成,河北唐山人,80后新诗人,主持多家网络诗歌论坛(泛我、桶、三明等),曾主编民刊《在野》《守望》。写有短诗集《胭脂牛角》、长篇小说《366.47》、断章集《水是愤怒的冰》等。

孙倩兰

南方人,现居成都。性子懒散,追求简单而不失诗意的生活。及时行乐,活在当下。想做一个讲故事的人,用平平淡淡的口吻讲天马行空的故事。曾获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荣嘉奇

笔名苏洛依。1992年冬天生于河北省隆化县,

水瓶座姑娘,安静,低调。希望自己的故事可

以温暖很多人。第十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

二等奖获得者。

刘倩

出生于1993年4月,甘肃人。性格复杂多变,喜欢阅读、写作、看电影。最喜欢的作家是苏童,偏爱诗人顾城,迷恋痛苦的信仰乐队。

刘凤凌

1993年出生,典型的天蝎座男。爱家人,爱朋友,爱文字,爱音乐,爱古风,爱唱歌、写词,爱旅游、电影,充满奇思怪想,永远在路上。第十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

忘小川

自由撰稿人。作品散见于《看天下》《美文》等刊物。曾获“文华杯”全国短篇小说奖、第二届“中国人寿保险杯”全国书信比赛一等奖。

万霁萱

狮子座中最软弱的一个人,谨慎、胆小,但一

直在向往轰轰烈烈,外表强悍,但内心却敏

感、软弱。总认为在最细微的角落才能看到人

的软肋,所以才热衷从逼近边缘的角度来记录

和表达。自编自导微电影《再见,旧时光》《我》《大风》。

宋文静

1992年生,现为山东师范大学学生。自幼喜好文学,热爱文学创作,希望能在文学道路上有所

发展。曾获第九届全国大学生作文大赛一、二

等奖。

作者介绍

林浩文

男,1995年生,浙江乐清人。曾获第十五届中国少年作家杯一等奖。获第十五、十六届全国新概

念作文大赛二等奖。固执于写作是唯一拥有创造

另一个世界的魔力。

1996年生,双鱼男。现为北京凤凰雪漫文化有限

公司签约作者,长篇作品《当世界已无法深爱》

即将出版。

林晨

95后北京高中生一枚,自诩“江南温婉小女

子”。心中几点笔墨,再无城府。唯一大志不过是吃遍天下而已。最喜欢的一句话是:“泥上偶

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林婷婷

笔名木壹,出生于1992年10月。曾获第十三届

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发表过《走进画布的

猫》《黏合橘子的青春》《倾泻绿意》《我将

梦想寄予文字》等作品。

辛晓阳

中国传媒大学国际新闻专业本科在读。高中时获

得第十二、十四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第十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曾作为新

概念获奖选手代表录制湖南卫视《天天向上》。

莫诺

原名乐康。1992年生。武汉作协会员。第五届

“突围诗歌奖”年度新锐诗人获得者。曾获第

十二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第十三届

“中国少年作家杯”一等奖等诸多奖项。

陆晓彤

青年作者。不想获得什么,只想表达什么。

张希希

出生于1985年1月,非典型的摩羯女,现居江苏,偶作,先娱己,后娱人。

范宇

1991年4月生,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获得首届孙犁文学奖、第四届全国高校文学大赛一等奖、第

三届周克芹文艺奖等,出版散文集《都江堰永不

褪色的江水》。

黄杰

出生于1993年。自语不凡,并认为是一类人的特性。希望能最大限度地写自己想写的。偏好日本文学,尤其是私小说。喜欢川端康成、太宰治,

也喜欢亨利·米勒、保罗·奥斯特。

韩倩雯

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曾获第五届香港新纪元

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

等奖等奖项。发表作品数十万字。现就读于英

国爱丁堡大学。觉得维系生命的唯一主宰是高

雅的情感:细琐的爱或对磅礴自由的向往,是

始终被内心热焰包围和无法细说的苦涩情感。

甘于寂寞,安于孤独,甘愿迷失在内心这渺远

而神秘的世界里。

李俞洁

85后,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文学学士,香港城

市大学传播学硕士。2005年曾获第七届全国新概

念作文大赛二等奖,职业影视编剧、撰稿人,现

居上海。

巨蟹男,小说爱好者。曾获第十一、十二届全国

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南开大学2011级中国现

当代文学硕士,长篇处女作《小米村断代史》于

2011年7月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发行,短篇刊于

《上海文学》《长江文艺》《作品》《最小说》

《文艺风象》等刊物。

许炎

本名徐里。居于成都,第十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

赛获奖者。喜爱电影、小说、游戏。

解语花

地表裂开细小的缝隙,

而后渐渐延伸扩展开,

黑褐色的泥土、

细密的尘埃裹着嘈杂的音色埋进裂隙中,

变成沉睡的精灵。

文/忘小川

河流

太阳还没下山,母亲就已坐在阳台上,看家门口正对的那条河里的水哗哗地流过去。投射在地板上的影子在落日的缓慢降落下一点一点地偏移。我喜欢长久地观察她沉默的姿态,那种充斥着哀愁的美丽让我着迷。她总是穿一身古旧的布衫,扎十几岁少女扎的辫子,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想事情。直到夜幕降临,她就说:“家琪,你过来。”

这时我就会放下手头上的事情坐在她身边。对面河流里的水声在黑暗里此起彼伏。我记得这个不爱说话的四十多岁的女人对我说的每个故事。那些来自远方的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总是被她描绘得活色生香。她在说与自己无关的故事时会动容地流下泪水,擦擦眼泪,然后继续。我从不打断她,只安静地听,偶尔在她伤心的时候递过去一张纸巾。我总是在她讲完故事的很长一段时间后闷在被子里狠狠地抽泣。

“听什么?”她每次都这么问,我就摇摇头说:“你有什么,我听什么。”但这次我说:“我想听你的故事。”她看了一眼窗户外面,那是哗啦哗啦的水声和夜风穿梭在树枝间的响动。在这个只有我和她的阳台上,她第一次开始讲述自己。

遇见石头的那一年,我十六岁,他三十岁。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作为父亲的掌上爱女,幸运地拥有一台小型收音机。家境不宽裕,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的。我喜欢音乐,他看在眼里,从不表露。十六岁,我得到第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他将这台收音机当作礼物送给我。小小的半导体,音质效果极差,调半天,只听到并不清楚的人声淹没在不间断的沙沙声里。但是我喜欢它,喜欢经由它所连缀着的另一个世界。我拿着它在房间里四处乱窜,听到人声就高兴地停下来。有时候从里面传来歌声,有时候是好听的说话声以及广告声。这些都让我欢喜和痴迷。我就是在这个收音机里遇到石头的。

有天晚上切到中波,在干扰声里听到一段温和的女声,她说着温柔感性的故事。这个节目与我之前所听见的都不同。主播阅读来自听众的信件,她向电台另一头的人们诉说他们自己的故事。这些故事与我无关,我深陷在里面。于是后来的每

的女声,敲打着我这个十六岁少女的鼓膜,诠释了我内心所有的柔软与悸动。我写信告诉她我这个年纪的困惑与妄想,我告诉她年轻生命里的茫然无措,一封一封地写信告诉她。

她总是在回信的最后写:“不要害怕,小姑娘。祝你幸福。”

石头出现的时候让我感到非常别扭。这个同样温柔的男声有天晚上代替了那个温柔的女声。在我单纯的固执己见里,我始终认定男人是一种永远无法理解女人的生物。他们浑厚的嗓音在我的心里总显得笨拙而愚蠢。他们无法把握感性与柔软。在我怀念那个姐姐的日子里,我就这样听着那个叫石头的三十岁的男主播读着别人的信。尽管他的声音仿佛能融化在夜色里,它透过极差的电波信号从宝岛飞到我的枕头边,传进我的耳朵。在沙沙的干扰声里,我仍然不得不承认他的嗓音性感迷人我后来还是给电台写了信。这封信最终得到了他的回复,他写道:“你真可爱。”

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异性的赞美,那种喜悦被我偷偷藏在心里。我时常给节目组写信,我希望他在那一头读我的信。每一封他都会读。

我与这个三十岁的叫石头的男人,开始接二连三地书信交流。他闯入我的生活。他开始了解有关我的一切,这个与他相隔一整片海洋的另一个城市里的年轻女孩,这个与他相差十多岁的年轻女孩。他写在纸上的繁体字清丽端庄,干净得像刻在上面。我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它们,阅读这个感性温润的男子从台北写给我的信。有时候他写的字我不认得,我会找来放大镜仔细看,实在猜不出,就将它们誊写在寄给他的回信里。他每次都回复说:“你真可爱。”

他是这样深邃而成熟,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我微小、单纯并且脆弱的十六岁生命。我猜想自己可能爱上他了。

石头后来离开电台,在给我的信中留下了他的家庭住址。他说:“希望我们继续联络。你不只是我的听友。”由此我对他的爱慕像疯长的野草,大片大片地在心底扎根。我没有勇气说出口。然而在我热烈地爱着他的时候,他突然就此中断了与我的联系。他再也不回复我写给他的任何信件,我甚至猜想他是否遭遇不测。我在焦灼的失落与等待中度过了一段难熬的岁月。那些日子我时常想起电台的姐姐在信里写的话:“不要害怕,小姑娘。祝你幸福。”

一年后我等到他来自台北的信。他娶了另外一个女子。那一年他三十三岁,我十九岁。

我很难过。这意味着埋藏在我心里的对这个男子的所有执着依恋,都将真正永远变作秘密继续被埋藏,不能对他讲。我依然爱着他,义无反顾。他背着他的妻子继续悄悄与我通信来往。这段如同遭受毒虫般叮咬与诅咒的岁月,让我过早地经受了作为情人的落寞、慌乱与夹缝求生的煎熬。我们爱得小心翼翼。

有一天,我接到他的电话,那是1989年的一天,他说:“我在离你不远的城市。”我决定去找他。第一次坐飞机,孤身一人,瞒着父母,就为了见他一面。在几千米的高空,看着机舱外翻卷的流云,我想到我们的往事,滚滚地像这一团一团散不开的烟云。二十岁出头的我不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我只知道正在做的这件事,它的代价是让我遭受不被世俗容忍的煎熬,但它的痛苦,永敌不过此生无法与他相见的遗憾。

我终于见到了他。偌大的北京机场大厅里,我听到他在我背后大声喊我的名字,那个性感的嗓音回荡在我的耳边。这个在干扰声不断的半导体里传出来的声音,现在清晰饱满地在我耳朵边响起来。我永远忘不了转身回头看见他的场景。这个我热烈爱着的已为人夫的男子,他现在站在我的面前,看着我。他是这样高大俊朗,干干净净地站在那里,这个占据一个女子太多世界的梦,站在那里。他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说:“艾霖,你真傻。”

那一年他三十六岁,我二十二岁。

说到这里,母亲停了下来。她的表情平和安详,仿佛说的是与自己无关的另一个人的事。她总是因为流下热泪而停止,

待了多久?”我问她。母亲看着窗外,抿了口茶。桥上亮起昏黄的霓虹灯,桥下的河流泛着粼粼的光。她继续说。

那个晚上在北京最好的假日酒店的房间里,他将我抱得紧紧的。他亲吻我,刚硬的胡须在我的脸上乱成一片。他说:“你知道你有多大胆吗?”我说:“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他点了一根烟。我知道他从来不抽烟。他拉开窗帘,外面是璀璨灯光下的北京城,一片繁华落寞的景象。“艾霖,你应该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他吐出的白色烟圈像河流上泛起的涟漪。

第二天,我们跟随旅行团去了长安街、故宫、颐和园、天坛、回音壁。我们几乎将全北京城的景点走马观花地浏览了一遍。我们说了很多的话,好像把几辈子的话都说尽了。一路上他握着我的手,紧紧握着。他说:“你像风筝,我不能把你弄丢。”

他带我去各种新奇好玩的街巷。在一个胡同里,我们遇到一位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要不要算算?”我没答应,但石头还是付了钱给他。我不想听,自顾自地走到别的地方去。石头和先生说了好多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之后他没说,我没问。

那个晚上他决定提前走。他依然抱着我,滚烫的眼泪滴在我的头发上。快要天亮的时候,我们像迎接末日一样地抱在一起。我想要把自己交给他,但那一夜他只是不住地亲吻我。他说:“我很想要你,我想你为我生养孩子。只是我走了,你怎么办?我不能再停留了。”

去机场的路上,我们没有说话,各自在出租车内看着不同的方向。我知道这辆车将带着我和他奔向新的终点。在那个终点,他是别人的丈夫,我不再是他的情人。飞机起飞的瞬间,我蹲在地上,眼泪像漫天飘洒的雨丝一样纷纷扬扬地流了一地。我狠狠地哭,是那种听不见声音的哭。我很早就学会了哭泣但不发出声音。

他回到他的城市,我依旧给他写信,但我的信很快被他的妻子发现了。他们开始无休止地争吵、冷战。他在信里写道,在他们吵得最厉害的时候,彼此都不说话。他的妻子会坐在沙发上抽烟,将整个厅堂弄得乌烟瘴气,石头就会一个人去往台北市的某个公园,站在桥上看下面流淌的河水,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下来。他说他哭是因为想起那个算命先生最后说的话:“你们很般配,但是不能在一起。”

后来我就把信寄到他的公司。有时他也会在周末去咖啡厅给我写。这段浑浑噩噩仿佛苟且一般的日子,让我自责、内疚又无可奈何。我在信里写:“这样的你在我这个年纪里出现,是一种诱惑。”他回信说:“一任落叶飘东西,管它鸿飞何处。”

我拒绝母亲为我安排的一切相亲。我将这件事在信中告诉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再一次与我失去联络。终于有天夜里我接到他的电话,他说:“艾霖,我不会再给你写信,也不会再打电话了,我希望有天能收到你的结婚喜帖。”那通电话之后,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遵照他的话,我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我试着谈了几场恋爱,遇见不同的男子,他们好像长得都像石头,又都不像。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与石头相提并论的,那个远在台北的石头。后来我终于结婚了,嫁给了另一个人,就因为那个男人见面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真可爱。”我郑重地给石头寄去一张结婚请帖。

那一年他四十岁,我二十六岁。

婚礼上我见到石头,他坐在一个不易被察觉的角落,笑吟吟地看着我。他没有做过多停留。在短信里他跟我说:“老公很帅,要好好生活。”

命运赐予我全新的家庭。我开始工作,打理家务,照顾孩子。我的丈夫也就是你的爸爸,是个不错的男人,体贴温柔又通情达理,从不发脾气,也不大男子主义,完美得几乎可以成为所有女子的理想。我只觉得幸运。这些看起来无比平静安定的日子,让我深陷在将他遗忘的错觉里。可我依然没有忘记他。他来到大陆的另一座城市工作,仍然与我相距甚远。终于

感情心存幻想,他必须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遵守那里的规则和他对另一个女子的承诺。

那一年他四十五岁,我三十一岁。

石头回去的时候问我:“见面吗?”我说:“不了。”那次我们约定彼此不再联系。

记得打最后那通电话的晚上,我们聊了很多。聊着聊着,他那边就没有了声音。我将话筒搁在枕头上,听那边传来均匀的鼻息声,等他醒过来,在电话那头“喂”了一声,说:“怎么都不说话?以为你睡着了呢。我老了,熬不住了。”他又一次睡着,我将电话挂了。

“石头应该快六十了吧。”我的母亲说,“希望他过得好。”母亲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安然平静。我有很多问题要问她,但它们此时全部淹没在我翻涌不止的内心。我抑制不住地把头转到别处。“啊,你爸敲门了,我去开。”母亲离身走开的时候,我看见她坐着的摇椅在柔软的夜风中摆动,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停在那儿。我走到窗口,望出去,大桥上没有多少人,霓虹灯的光照着桥下的河水,我听见水流的声响。

我没再听她说过其他的故事。石头,是她跟我说的最后一个。对十几岁年纪的我来说,还是不能够懂,我的母亲在说起这段伤心往事的时候为什么不哭。但此后每一次经过那条河,我总觉得,那里滚滚流淌着的,是我母亲年轻时的眼泪。

文/林丽茹

音顿

声音是怎样渐归沉寂的呢?

地表裂开细小的缝隙,而后渐渐延伸扩展开,黑褐色的泥土、细密的尘埃裹着嘈杂的音色埋进裂隙中,变成沉睡的精灵。

你听见了吗?

你听见了吧。

记忆划开漂亮的圆弧,向后拖开长长的尾巴,像是有收纳盒把岁月按着时间分格收藏,只要是想回过头去看看过往,就能够把“一年前”“两年前”甚至“多年前”的记忆清清楚楚地拿出来摆放在玻璃后面,隔着透明晶亮的质地反复重温。听人说常常摩挲的旧物会泛起毛毛茸茸的边儿,那么,陈晴夏想,那段被收藏起来命名为“七年前”的记忆应该也是因为不断反复有了茸茸的边角吧。带着欲说还休的温柔底色,她悄悄地给它又起了一个名字—最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情有很多,吃饭、睡觉、喝水、交谈、洗刷等等,但这些都不能用一个“最”字衡量出顺序。在晴夏心里,还有什么比与他相识更重要的事情呢。

七年前。

玻璃碎裂的声音噼里啪啦地把因炎热而凝滞安静的午后割开一道缝隙,陈晴夏坐在地上手忙脚乱地翻找着口袋里的纸巾,想要止住膝盖上不断从伤口向外渗出的血。用黑色正楷印刷体写着“玻璃易碎,禁止靠近”的警示牌垂头丧气地翻倒在一边,“近”字的走之底拉开到右下角的地方已经被翻折过去,摇摇欲坠地挂在牌子上。到底每天在想些什么?陈晴夏自己也不知道,可总是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明明知道前面摆放着二楼要换的玻璃,竟然还能踢翻警示牌打碎了一块。

伤口从膝盖的斜上方以一个对角线的方向弯曲到斜下方,其实也不是很深的伤口。看见渗出的血珠后过了半天才感觉到它细微又锋利的疼痛,但委屈的情绪在胸腔里发酵,连接泪腺的神经在发酵的酸涩情绪里颤抖,随后温热的液体沾湿了睫毛在眼眶里酝酿。

“怎么了,受伤了吗?要不要紧?”少年在变声期的音色听不出好坏来,清澈中挤着一点儿沙哑,好像伏天时熟透的西瓜被一刀切到底擦到沙瓤的红色果肉时所流露出的质感,陈晴夏在匮乏的语言里只能想到这个来形容。她抬起头来看着说话的男生,男生脚边还放着篮球,短短的头发上有汗珠在阳光的照射下显现出灿烂的色彩,因为逆着光,晴夏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能透过光影暗淡的部分凸出的轮廓线条来判断是个瘦削清俊的人,应该是个好看的少年吧,晴夏暗暗在心里想。

“喂,你哑巴了,苏景年问你话呢,到底要不要紧啊,女生真是婆婆妈妈让人心烦。”另一个男生不耐烦地抱起地上的篮球,顶在指尖上溜溜地转着圈。“你在几班?我送你回去吧。”苏景年依旧耐心地看着还坐在地上的陈晴夏,可是后者只是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紧,却还是一言不发。本来还在转篮球的男生突然停下来好奇地打量着陈晴夏:“你不会真是哑巴吧。”“别乱说,我们先走吧。”苏景年拖着那个男生向楼梯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对陈晴夏说:“快走吧,当心一会儿被教务主任抓住,又要赔偿又要去做义工。”他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你怎么不愿意说话,本来还想问问你的名字呢。”“我……”陈晴夏嘴唇嚅动着吐出一个字,声音低微得只在嘴角旁边的空气里微微浮动,随即被湮没在清脆的呼喊里:“苏景年你快点儿,不是要在五点钟之前批改完所有的试卷吗?”再抬起头时只看见匆匆上楼梯的男生和三楼短裙长发的女生的背影。

“我……”省略的是后面长久的顿音,“我……我叫……陈……晴夏,不是哑巴。”可是再努力的陈述也只是说给臆想中的他,失去了说给他听的机会。

不过这也是最重要的事情,与苏景年相遇,就是最重要的事。

“听说了吗?三班的苏景年被罚去打扫操场两周。”“不可能吧,他不是老师捧在手心里的超优秀学生吗?奥数全国一等奖啊,怎么舍得让他去扫操场。”“听说全靠他给咱们学校争名声的。”陈晴夏背着书包来到教室,教室里一片嘈杂。她本来就不关心班里的八卦爱好者们每天都谈论些什么话题,哪个女星整了容、谁和谁在一起了、新追了部虐心的韩剧等等,这些都是他们课间无聊的谈资,说话间语气兴奋得似乎要从正常的声线里挣扎着跳脱出来,有时候因为争论,声音尖厉得像绷紧的线,似乎只要稍微挤压就会绷断。

“听说苏景年昨天打篮球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一块二楼要换的玻璃,是自己主动赔偿了玻璃又要求去打扫操场的。”苏景年打碎了玻璃,主动要求赔偿和打扫,一个被拉长详细到每个细节的长句子被她提取出了主要意思,随后其他的话语、评论都成了无关紧要的繁杂背景声,只有这句话反复盘旋在陈晴夏的耳边,仿若驱赶不走的耳鸣。

“是我打碎的……”心里有着微弱的呐喊,一条叫作羞愧的河流流淌在她的心上,没有人知道有这么一条河流,水面上咕噜咕噜冒出气泡,火药般呛鼻的硫黄味儿低低地在水面上盘旋,混合着担心、害怕、矛盾所纠缠蒸发成的气体循着血液在周身轮回,每个毛孔里都散发出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是苏景年打碎玻璃的,是我。”只是一句由十二个字组成的话而已,明明是真相,可就是在嘴边生了根,张开嘴只剩

千斤重,没有办法推开它,她靠在墙上用右脚脚尖在地上胡乱画着弧线,“说出真相”和“算了吧”结成飞快穿插又混沌忙乱的矛盾的线,一个名字在一直的思量中探出浅色的线头:“怎么办,应该说出来吧,毕竟不是别人的错,但是如果说出来的话,自己是能做得了清扫,还是赔得起钱呢?”

“你怎么在这里,不会是想去告诉主任玻璃是你打碎的吧?”没想到有人离自己这么近,陈晴夏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旁边说话的正是刚才还在自己心里纠结出线头的男生,今天看清了才确定果然是瘦削清俊的人,下颌的线条隐没在衬衣的领子下,眉间有稍稍单薄的色彩,皮肤白皙,日光从他的肩线勾勒下去晕染开暖黄的夕色,眼睛里有可以感受到的温和笑意,扫帚和垃圾筐就摆在他身边,手上还有铺展开的灰尘。“不要去说了,反正我都已经打扫了,没关系的。”苏景年满不在乎地笑笑,视线落到她的膝盖上,昨天的伤口只用创可贴贴着,因为伤口有点长,创可贴只能贴住中间部分,开端和末尾的伤口泛着的紫红颜色还看得清清楚楚。“这种天气怎么能够用创可贴呢?撕开的时候会粘着皮一起撕下来的,应该去医务室用纱布包扎一下。”苏景年的话音还没有落稳,陈晴夏就向他鞠了一躬跑开了,隐隐听见背后男生的叹息:“不会真的是哑巴吧,真可怜。”话语里胀满了同情的成分。

不是哑巴,真的不是哑巴,陈晴夏在心里默默地反驳,只是……

唉。

“校服裙子怎么磕破了?”隔壁屋的女人声音尖细抬高了八度,震得陈晴夏耳膜嗡嗡作响,“败家的东西,都早叫你不要去上学了,小影将来也是要上学的。都供着你们读书,就指望你爸那个窝囊废,供得起吗?”她拿着铅笔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姐姐,吃,吃。”稍微比椅子高一点儿的小丫头穿着花枝招展的蓬蓬裙,手里拿着一块被舔了几口的糖果举起来讨好地看着她,陈晴夏拍拍她的脑袋笑了笑摆摆手,这就是女人口中的小影,她的妹妹。

嗯,或者说是,同父异母的妹妹。

铅笔尖因为用力过度断在纸上,把纸戳开断断续续的一道,陈晴夏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写着的字是“想上学”,还有,“苏景年”。

苏景年,真是好听的名字,好像每个字都透出暖洋洋的日光,汇聚在胸口处集成铺天盖地的温暖,在自己苍白冷清的世界里撑起细脚伶仃的结构来,渐渐从结构里延伸出悸动的廊檐。

怎么又在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喝喝喝,早晚喝死你,没什么本事就知道喝。”女人的声音又高八度起来。“老子喝点酒也要你管吗,又没用你的钱喝酒。”应该是父亲又喝多了酒回来了。陈晴夏支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她最怕这种时候,父亲每次喝完酒回来都得和她的后妈言语不和大打出手,“我让你喝,小影连衣服都快买不起了,还得供你那个有病的女儿上学,还去看什么心理医生,我看是有精神病吧,你不去多挣点钱整天就知道喝酒!”清脆的碎裂声灌进陈晴夏的听觉里,是后妈摔碎了酒瓶,而后是父亲的咒骂声、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喊声、邻居赶来的劝解声,这些声音堆成一个乱糟糟的毛线球,没有头绪,想想都让人厌烦。“别……”想说一句别吵了,可是这么简单的三个字也不能通顺完整地表达出来,陈晴夏跑到客厅站在因为争吵开始动起手来的两个人中间,可却只能呆愣愣地说:“别……别……”就是没有办法说完整。

“别什么别,自己有病还拖累整个家都不高兴,你怎么不去死。”女人一个巴掌甩在陈晴夏脸上,痛觉似乎已经被麻痹,火辣辣的感觉积聚在左眼以下约三指的地方,短暂的停顿后才慢慢铺开在左半边脸上,手指印和稍显红肿的颜色一点一点蔓延。

“你凭什么打老子的女儿?”父亲也不甘示弱地甩了女人一个巴掌。女人捂着脸坐在地上撒泼,精心画的妆容已经白一块

还能不能过了,我算是看明白了陈国成,跟你过的女的早晚都得和你离,我也得学你那个前妻和你离婚。不过你别指望我像那个女人一样净身出户还留下个结巴的女儿,这房子也有我的一半,她净身出户不还是自杀了吗……”

陈晴夏从家中跑出去、大力关上身后的门,把所有的争执都关在身后。阳光斜切过一半的街道,长长的街形成泾渭分明的两种色彩,一小半蒸发在黄昏的余热中,大半被浸泡在暗淡的光线里。天色在手表的表盘上一圈圈转动,在时针指到8的时候终于完全黑了下去,一盏一盏的路灯被橘色的光连接着,像黑夜的心脏一样在雾气里跳动。陈晴夏蹲在街角把头埋在膝盖上,她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反复地呢喃:“我……我叫……我叫陈……陈晴……夏……”果然是连这么简单的自我介绍都没有办法说好,果然是“有病的女儿”,果然是个拖累。陈晴夏似乎终于筋疲力尽的样子,她把手中用来写写画画的树枝丢掉,靠在后面的墙壁上无声而剧烈地哭泣,肩膀一直在颤抖,喉咙间想要脱口而出的哭号被拼命压抑成抽动的哽咽。为什么这么难过啊,可是一个话都说不好的人,可以喜欢别人口中超优秀的人吗?再有一次,陈晴夏想如果再有一次能够碰见他,就算是不见天日的暗恋也要默默喜欢他,要是再也遇不到,就作罢吧。

“你怎么这么晚还在这里?哭了?”白色的球鞋在她的面前站定,球鞋主人的声音里带着担心和疑惑,可在陈晴夏听到声音的那一刻,好像飞鸟滑过心头留下一声长长的回音,而后一大片向日葵灿灿地生长出来,它们开得那么急切、那么生动,好像要倾诉出所有的欢喜。

是他,是他啊。

总有那么一个人,在遇到他之前你不信神佛,在遇到他后,笃信命中注定。

苏景年低下头来按住陈晴夏不断颤抖的肩膀,不明白为什么在看到他之后这个沉默的姑娘哭得更厉害了。“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家里人会担心的,我送你回去吧。”苏景年想拉着她站起来,但是陈晴夏摇摇头挪了几步拿过一根树枝一字一顿地在地上写着什么,她写得那么急切、那么用力,以致在写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树枝断掉了,苏景年靠过头去看,地上的字不是很清楚,要靠很近借着昏黄的路灯才能隐隐约约看到结构轮廓,不过他还是很快明白她写了什么。

“我、不、会、说、话。”

“你叫陈晴夏吧,晴朗的夏天,名字很好听。”苏景年握住陈晴夏还在用手指固执地描着那几个字的右手,善意地笑着,“晴夏,没有关系的,即使不会说话,也没有关系。”

如果在意一个人的话,就觉得自己是会常常和他遇见的吧。几天后,陈晴夏在学校的图书馆发现了苏景年。他戴着黑框的眼镜,紧锁着眉头看着眼前摊开的一本书。好像显得更温和一些了,陈晴夏偷偷在心里浮起了一个对戴着眼镜的苏景年的评价。苏景年没有选择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的靠窗户的位置,而是独自待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陈晴夏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下来偷偷看着苏景年看的书,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旁边还有闭合起来依然可以看到半边书签探出头的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又晦涩又厚重,陈晴夏吐了吐舌头,苏景年原来喜欢看这样的哲理书啊,想起别人对他的评价,确实是超优秀的学生。

“晴夏?”苏景年的目光看了过来,陈晴夏把手里的漫画书手忙脚乱地塞进书包,朝男生慌乱地笑笑。“来这里看书吗?”苏景年看着她因紧张而通红的脸有些好笑。陈晴夏摇摇头推过去一张纸条:“来这里写作业,数学不好。”“数学不好?不如我帮你补补课。”苏景年顺手在纸条上画了个憨态可掬的兔斯基,做着捧心的动作,真的是栩栩如生。“完全不收费的。”苏景年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样子,“只给你补课啊,不要告诉别人。”

集合、数列、线性规划、反函数、三角函数,这些原来都是构成陈晴夏困扰的成分,是别人口中“一看见这些名词就会下意识想吐”的心情,可是在苏景年的讲述下,它们像是伸出了温柔的触角,把她从困扰中拉出来给予一

生,侧面很完美,皱着眉头的样子也很完美。

只要用心,就不会很难吗?

并没有什么邀约承诺,不知道什么时候形成的无声约定,每个周末下午陈晴夏都会来到图书馆这个偏僻的角落。苏景年总会在她来之前等在那里,之后就帮她讲数学、讲英语,或者物理、化学等等,真的是非常厉害的人。那是不是,是不是他也有点喜欢自己呢,不然为什么只给自己补课,明明应该是没有什么交集的陌生人。陈晴夏总是在解题的空隙里胡思乱想。一个小小的期待和猜想自从冒出了头就扎根在脑海里,每次都会在想到这一处的时候赶紧否定,可是却拔不掉,还是一天一天地生长着。

“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呢?”一天补完课后两个人都在收拾书本,陈晴夏犹豫了半天还是把纸条推了过去。苏景年看完后没有想象中的诧异、尴尬或是害羞的表情:“喜欢长头发、大眼睛、成绩很好、说话声音也很好听的女生。”苏景年没有任何迂折回转,所有的标准都简单却也锋利,眼角不经意地转过东北角的方向。长头发、大眼睛、成绩好、声音好听的女孩子,陈晴夏低了低头,看着自己刚刚及肩的头发、鼻梁上架着的眼镜、都不一定能上得了大学的成绩和不敢说话只能装哑的结巴,一个条件都不符合。无穷无尽的悲伤在心脏塌陷的地方滋长出新鲜的苔藓,再也没有晴朗的天日。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帮我承担责任?为什么会在我伤心时恰好碰见我?为什么要帮我补课?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心中像是有一只愤怒的小兽在嘶吼,悲伤溶解出来的物质一直要冲出眼眶来。

眼睛转过东北角的方向,多么细微的一个动作,陈晴夏在跟着看过去的一刹那心里迅速降温,原来如此,带着真相的定义从空气中传递过来,在一呼一吸之间被侵吞到肺里。三班的路琛在东北角的地方坐着看书,正是第一次相遇时在三楼叫苏景年上去改试卷的长发短裙的女生,她长长的头发披散开,左边垂下来的头发被挽到耳后去,小巧的耳垂上可以看到精致的耳扣在光的折射下闪出熠熠的光辉。旁边有人问她一道题,她看了看笑着说:“这里应该填一个形容词。”然后拿笔写在习题册上面,声音带着软软的质感,又像是撒上了一层糖,隐隐地透出些甜蜜来。听到身边有人在窃窃私语,说路琛这么好的成绩也每个周末都来泡图书馆,到底是好学生。陈晴夏听见有植物从脑海里被连根拔起的声音。

长头发、大眼睛、成绩好、声音好听的女孩子,每个周末都会有的免费辅导。

原来是这样。

陈晴夏做清扫的时候在地上捡到一个纸团,展开来,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段话,应该是最近很火的段子。前一段时间她还听到有同学提起过,最后是以“好感动”或者“好励志”作为总结,今天终于看到了全部:“语文老师说,如果你爱一个人,不是下课给人家买买水,不是短信发来发去,也不是周末一起出来唱唱歌、聊聊天、吃吃饭,而是做一个出色的人。以后的以后,可能还有别的人爱她。你要做的,是把别人都比下去。你要变得优秀,要比其他人都优秀。”这应该是写给男生的话吧,可是她只想知道比其他人都优秀,爱情就能改变现实吗?尽管对手是那么耀眼,被几乎所有男生提起来都是以“女神”作为代号的人吗?

她也不会把自己当作对手的吧,那么微不足道,那么平凡,连话都说不通顺的自己。自卑感像是水藻,一旦抓住某个人,就会缠着她一直沉下去,太自卑了。

书桌上放了崭新的镜子,一面几乎能照到自己上半身的大镜子。这是陈晴夏自己偷偷攒钱买回来的,不敢让后妈看见,白天就藏在能够锁上的衣柜里,晚上等到一切归于静寂大家都睡熟了之后,才会把它拿出来放在桌子上。镜子里映着清晰的自己,“我……”她看见自己喉咙处在滚动,“我叫……”嘴唇颤抖得厉害,“陈晴夏。”终于说出来了,虽然还是不够连贯,但是

“陈晴夏”渐渐成了一个被反复议论的名字,从班级的中游生到年级排行榜的前十名,从一句话不说被所有人都认为是哑巴的怪人到竟然偶尔也参加课间的八卦大军发表一些简单的见解。陈晴夏并没有感觉自己变化多么巨大,可是慢慢也有了课间能相互挽着去厕所、平时能说笑着去做课间操的朋友。其实改变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现在她也有了长头发,有了每天坚持做眼保健操、注意用眼卫生而慢慢摘掉眼镜后露出来的大眼睛,也有了很好的学习成绩,也可以用好听的声音说一些话。“苏景年,我现在符合你的理想型了吗?你会不会,会不会看到我的变化,有一点点喜欢我。”

“晴夏变化挺大的,以前从来没有发现你还蛮漂亮的。”现在关系很好的朋友这么评价她。“没有啦。”陈晴夏羞赧地笑笑,“你说男生会喜欢为他们刻意改变的女生吗?”晴夏小心翼翼地问。“这个不好说,不过真正喜欢一个人的话,不管她是什么样,都会喜欢吧;不喜欢的话,不管对方做什么改变,应该都不会喜欢的。”女生狡黠地看着陈晴夏,“难道……”尾音拉出暧昧的长度。“不是,我只是随便问问,不要多想。”立刻就听懂了暧昧长度的陈晴夏忙摆着手否认,可心还是咔噔一声响。

不喜欢的话,不管对方做什么改变,应该都不会喜欢的。

是这样吗?

再次看到苏景年是在半年后。其实在这半年里她无数次看见过苏景年,她对他喜欢吃的东西、爱去的地方了如指掌,所以每一次她都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他,心里面暗暗告诉自己:等我变得再优秀一些,优秀到能够稍稍可以和他比肩的时候,我就告诉他,苏景年,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

“你好,我是陈晴夏,以前谢谢你。”陈晴夏向苏景年欠欠腰鞠了一躬,好像很奇怪的礼节,可是陈晴夏觉得自己在说话之前必须做些什么才能缓解内心的紧张与压力,终于说话可以没有任何困顿。“晴夏,好久不见了,你看起来变了很多。”苏景年依旧是温和的笑意,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熟稔,对陈晴夏可以说话这件事竟然没有任何的怀疑与疑问。“景……苏景年,我有话想对你说。”本来想只叫他姓名的后两个字,可是显得太过亲密反而有些尴尬,后一个字咽了回去又改成叫他的全名,陈晴夏攥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又仔细重复了一遍,“苏景年,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不是哑巴,以前不能说话是因为自卑。我是一个结巴,连简单的自我介绍都要反复几遍才能说下来,所以才不敢说话。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人,直到遇见你。你问我是不是受伤了,你替我承担责任,赔偿玻璃,打扫操场。我想如果再遇见你一次,就决定永远喜欢你,然后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那么恰巧地就遇到了你。你帮我补课那么温和,我真的太喜欢你了,没有办法控制我自己。”陈晴夏突然就大声地哭泣起来,她说话快速急促,仿佛慢一点儿就会消耗掉所有勇气,哽咽的语调像拔丝一样扯得细长,“你说喜欢长发、大眼睛、成绩好、讲话声音好听的女生,我就每天在家里对着镜子练习说话。我按照书上读到的那样洗了一个小圆石子放在嘴里反复练习句子。刚开始的时候每天舌头都会磨破,慢慢地终于能说出完整的句子来。我留了长头发,坚持做眼保健操摘掉眼镜。我把能够利用的时间全部拿来学那些我看到就会头疼的题,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裹进被子里大哭一场,哭过之后肿着眼睛继续做题、背书,就是为了变成你理想的那种成绩好的女生。我喜欢你,我真的是,太喜欢你了。”说完这些话陈晴夏哭得蹲在地上,泪水从手指缝间汹涌而出,一直以来的艰难、委屈、痛苦、悲伤、辛酸,似乎这一刻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那些在自己头脑内生成的倔强与喜欢穿透骨头和淋巴,穿透了每一个细胞和每一寸皮肤,无形地生长。

苏景年也蹲下来看着泣不成声的少女,伸手扶住她的肩膀:“谢谢晴夏你喜欢我,我……我也有喜欢的人了。”

“我也有喜欢的人了。”陈晴夏已经想不起来那天听到这句话的心理状态是怎样的了,当时的她只知道自己应该赶快从那里逃离,她捂着嘴巴站起来就飞跑而去,把苏景年的呼喊抛在身后。是呀,一个那么优秀的人为什么会一直单身呢,应该早就有了喜欢的人,可心还是真疼啊,好像心脏承载情感的部分开始溃烂,渐渐裂出罅隙来,风吹过有钝重的疼痛。虽然终会有茂盛的枝叶在这里生长,可是还会有根扎进心壁的刺痛。

几天的东躲西藏后,陈晴夏终于被苏景年堵在回家的路上:“陈晴夏,你从来都是这样不听别人讲完话的人吗?”陈晴夏低着头拼命咬着嘴唇上的死皮。“你不好奇我听见你能够说话为什么不惊讶吗?因为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不会说话,而是语言障碍。”苏景年缓了口气,“我表哥是心理医生,你去他那里看过心理疾病。我在遇见你之前就在他那里看过你的医疗档案,知道你是因为母亲去世的打击导致的语言障碍。表哥说他们把你这种情况叫作音顿,不是不可以治愈,而是你没有动力突破你的心理障碍。我从遇见你的时候就认出了你,本来只是想帮帮你,可是后来,我自己也说不清变成了什么样的情感,帮你承担责任,你离家时找到你,给你补课。晴夏,这些都不是碰巧的事,哪有那么多碰巧的事情呢,只是因为想见到,想找到,想帮到,才促成了碰巧。”苏景年抓着陈晴夏的手腕继续说,“晴夏,其实真正爱一个人不只是全心全意地保护她不让她受伤害,真正的爱她是帮助她自己强大起来,她在别人面前不自卑,别人提起她时会让她觉得骄傲,她在黑夜里不会黯然哭泣,她会变得越来越优秀,即使有一天她因为太优秀在感情上有了更好的选择,但是帮助她让她变成这样的那个人,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晴夏,我早就知道你喜欢我,说的那些喜欢的女生类型,是想让你因为有个目标而变得更加强大、更加优秀。我想做你身边那个你永远不会忘记的人。

“所以我说的那个喜欢的人,是你。”

如同皱巴巴的棉花吸进了空气变成了大朵大朵的云彩饱满地膨胀,剪一片下来慢慢咀嚼,那有着蜜蜜的甜软,心情就如三月般晴朗,花朵一般地绚烂着。

“我说的那个喜欢的人,是你。”

真好。

岁月的弧度已经画得足够圆满,厨房里传来的呼喊声打断了晴夏的回忆:“老婆,炒菜是先放酱油还是先放醋?”陈晴夏走到厨房看着空空的菜锅无语地摇摇头:“苏景年,你管它先放酱油还是先放醋,先放油好吗?”

末章

对生命的怨恨,对现实的不满,对自我的失望,这一切的一切最终会慢慢累积后沉下去变成厚厚的淤泥,努力和改变会涌动上来变成盖住淤泥的平和的一池水,爱情像音顿一样即使在开始会断断续续地让人失望,可是总会有顺畅的时候。爱情会改变现实,我们要相信。

你知道吗?

你知道的吧。

他的姑娘

最近应了同学院一个男生的邀请,为他浩荡的高中写上一个盛大的故事,作为他那段浓郁到碧色的十七岁的一个纪念。

这是一个关于姑娘、高考、家庭的普遍且普通的情节,每个人的高中必经之路,不过是他太怀念,太想要把它拍成影像作为色彩永远保存。我太懂他的那份深情,那份竭力想要保留这个有温软笑容的姑娘的冲动。这是他的姑娘。

六月初的呼和浩特,早晚还是有凛冽的风,少了些切肤的寒,多了些湿润的暖。我穿白色T恤和休闲裤,脚上不着调地趿拉着人字拖。可是听他说着说着,却突然想要回到这个城市的寒冷,想要穿着宽大的格子衬衣,外裹黑色的大衣,腿上是暖暖的打底裤,还有一双英伦味儿极浓的马丁靴,似乎暗自觉得只有这样的装扮才配得上听他的讲述。

他是一个英俊硬气的高个子男生,足球、排球、篮球、拍摄、剪辑,似乎这些东西都是能拿得出手的硬件。同学院里有许多女生暗地里讨论过他,这个笑起来就很温暖的、能透过长长的眼睫毛看到细碎的初春日光的男生,是太多女生心中的王子。

这个年纪的姑娘们,已经学会安分守己、妥协现实,少有人再去相信童话,但她们还是默默地认他是王子,干净的、会微笑的王子。在这个男生极为珍贵的师范院校里,太多男生的孤高灭掉了一批又一批姑娘勇猛的心,所以,把目光转到这个不可企及的男生身上,不失为一件聪明的事情,在极为优秀的姑娘降服他之前,每个人都是有机会臆想和暧昧的。

他是以这样的身份存在的男生,如同他的故事一样迷人。

臣肖,这是他告诉我他要用在故事中主人公的名字。说完这个之后,他眼睛里躲藏着浅浅的害羞的笑意,我笑了笑,默认了这个故事中他真实的存在,同时把头转向了窗外,不再和他进行眼神交流。我们坐在街角的咖啡厅里,屋内人很少,店主放着柔缓的小情歌。我们坐在窗边,我把身边的空间全部留给他的眼睛,这样能够让他渐渐融进五年前的四月份,如此我的素材才能更加庞大且丰盈。

他开始讲述,一个梦境、一个场景、一个镜头、一句回忆。他讲他的姑娘,讲他的舞蹈,讲他的哥们儿,讲他伤害过的姑娘,讲他珍藏的信件,那是足以触动青葱少年心的笔画,一笔一画,他都能想象出姑娘伏案的肩膀姿态。

“我爱疯了我和你的未来。”这是我曾经写给前男友的情书。他断断续续讲了一个小时之后,用一个眼神关闭了所有的声源和光源,我把这句话从心的底部翻箱倒柜说给他听,他笑了,喝了一口水。我转过头,我站在他的世界里,黑漆漆一片,他闭着眼睛和我说我要记录下来,那是带有近乎哀求的神色。他的过去带着灰蒙蒙的酸涩钻进了我的眼睛里,瞬时间,旋转倾倒。我已然不记得,这是他的世界,却颠倒了我自己珍藏的青涩。

他问我,那个他伤害过的姑娘过得会不会好一些了。他拿了一个精致的盒子给我看,打开来是半盒的胶囊,白色的胶囊几乎淹没了红色的。他和我说,白色的代表姑娘和他不好的回忆,红色的代表他们之间开心的事情。我好奇地打开一个小小的胶囊,把卷在里面的小纸条小心地拿了出来:“你今天和我说话了,我好开心。”还以为是怎样开心的回忆,原来是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对话。我抬起头对着他笑了笑,把散下来的头发别在脑后,这个姑娘像极了十七岁的我。我和他说:“你放心,她现在一定会过得好好的,尽管你们之间有了这么多空白和不开心的回忆,可她现在想起来都会是满心的欢喜。”别过头盖上盒子的时候,我听到他轻轻的一声叹息,那种放下重担,退去满心重量的感叹。

我喜欢这样的结局,这样两个人都会幸福地想起彼此。哪怕我们十七岁喜欢上的男生,可能会是最倾尽所能奉献的人。

嘿,我的少年,你还记得吗?十七岁的我也写了大段大段的文字送给你,我买了最热爱的作家的画,每天都记录,开心的、不快乐的、带有泪水的、黑白的、斑斓的,我都记了下来。我还记得,那个元旦的早晨,我起得早早的,一路小跑到教室,用昨晚精心挑选的纸袋包装了几十张精美的卡片。我欢喜地看着你收了起来,对着我微笑,那是可以比拟冬日暖阳的笑容,那是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暖心的笑容。

我喜欢又害怕,抗拒着这个故事,不知不觉把自己心里的事情拿出来给大家观看的感觉让我胆战心惊,我哪里有这么强大的力量支撑着自己展开这样烦琐细致的故事骨骼,我想给它新生,但我害怕我会让它夭折,把它葬送。

天还很冷,我想去草原看一看,带着他的姑娘。

文/宋文静

我二叔是酗酒自杀的,自杀时手里握着一张女人的照片。

不是二婶的。

打我记事起,二叔就总是喝酒,喝着喝着就上了瘾。走亲串门,喝不上酒就不回家。再来一点儿,再来一点儿。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嘴里嘬,一杯接着一杯地倒,不一会儿就喝成了红关公。用我二婶的话说,他见了酒比见了蜜还甜,比老婆孩子还亲。

二婶不让他喝酒,每天跟防贼似的防着他,他就把酒瓶藏在厕所后面的柴草堆里,趁人不注意就跑到厕所,三下五除二地拿出酒瓶仰头咕嘟咕嘟喝个精光。晃晃悠悠地回到屋里,满嘴的酒气能熏死一只臭虫,不,是一群。不久,二婶发现了他这藏酒的秘密营地,气得直骂“这崽子没出息”,无可奈何便改变了“战术”—一分钱的零花钱都不给他,让他没法儿去买酒。不久,七村八村的小卖部讨债讨到了二叔家,我二婶啪地将茶几掀翻,哭着喊:“这日子算是没法儿过了!”二叔一瞪眼,直勾勾地盯着二婶,一把把二婶推到墙上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吓得他们十岁的儿子和十五岁的女儿君君蜷缩在墙角里,厉声哭泣。后来爷爷奶奶赶过来,拉这个拽那个,最后二婶鼻青脸肿地回了娘家。

我真为二婶叫屈,嫁到我们家近二十年,二婶无时无刻不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二叔爱喝酒,喝了酒就爱惹是生非。他女儿君君没出满月的时候,他就喝醉酒跟人撞了车,把新买的摩托车撞了个稀烂,好在二叔并没有受很大的伤。二婶顾不得心疼车,悉心照顾二叔直到痊愈。这个时候的二婶还不知道二叔有酗酒的毛病,只当是一场交通意外,人能好好的就比啥都强。可接下来这一二十年发生的事不禁让二婶伤透了心。君君三四岁时,有一次在宴席上,二叔又喝酒喝得面红耳赤,口条发颤,指着二婶她爹就问君君:“君君你知道姥爷叫啥不?”热闹的席面瞬间安静下来,老爷子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听见二叔喊出了他的名字,顿时火冒三丈。在家教严谨的农村,哪有年轻女婿公然喊他老丈人名字的呀,这一喊也让二婶在她娘家抬不起头来。等到君君四五岁时,二婶再次怀孕了,怀孕的二婶还是整天叨叨着让二叔戒酒,二叔的情绪则变得越来越暴躁,一听“戒酒”俩字就浑身不自在。身体不自在就要去找酒喝,而且是逢喝必醉。那次又是喝得醉醺醺的,七摇八晃地拐进了我们村的一个寡妇家里。其实,她也不算是寡妇,她男人因为盗窃罪被判刑十年,这些年都是她一个人拉扯着孩子艰难度日。二叔扑到人家家门口,眼神贼贼地望着人家说:“一个人日子不好过吧?”边说边往“寡妇”屋里闯。“寡妇”见状,砰的一声将二叔关在了门外,插上门闩,顶上铁锹,背倚着大门,就在那里喊:“你再不走我就喊人了啊!”没等二叔走,“寡妇”的本家兄弟就七手八脚地将二叔摁在地上乱踢一通。自此,二叔臭名远扬,村子里没有几个人愿意理他,小小的我都感觉很丢脸。那个时候,我就问爷爷奶奶:“你们怎么不管管二叔啊?”记得很清楚,当时的奶奶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爷爷瞪了我一眼,抿嘴不语。

这些并不能戒除二叔爱喝酒的毛病,在君君十一二岁的时候,二叔查出患有肝腹水。查出患病的二叔并没有很大的失落感,相反,他的情绪甚至十分高涨。他欢天喜地地给自己买了一身崭新笔挺的西装、一箱酒和一堆光碟,整天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喝酒看光碟,一锁就是三天,终于昏迷了,赌气回娘家的二婶砸开窗户将二叔送进医院。哭哭啼啼的二婶把眼前这个男人的一切可恶之处都忘得一干二净,只希望他能醒过来、好起来。二叔还是醒过来了,慢慢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尚在人世时,用微弱而恶狠狠的声音说了一句:“我怎么还活着啊!”声音很轻,但,我们都听见了。

印象中,爷爷奶奶无时无刻不在为二叔的事发愁、担心,有时候,夜深人静,我挑灯夜读,常听到奶奶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息。奶奶说:“你说咱家二小子这事可咋办哩?”爷爷那边没动静。奶奶索性翻过身子去,气呼呼地说:“跟你说也是白说,一点儿主意也不帮我出!”黑暗中,爷爷去拉奶奶的手,急得双手乱比画。奶奶更生气了:“你比画比画啥呀,谁不知道你是个哑巴!”爷爷那比画的手蓦地停在黑暗中,慢慢放下之后便没了声息。

是啊,爷爷是个哑巴。听老人们说,爷爷自打娘胎里出来就不会跟其他孩子似的响亮地哭,直到三四岁还不会说一个字。老奶奶逢人就说:“这孩子不会是哑巴吧?”结果,爷爷到了七八岁时仍不会说一个字,只会直勾勾地看着人,嘴巴一张一合,他真的是个哑巴。

老爷爷一直埋怨老奶奶:“你看你逢人就说,逢人就说,看把孩子说成哑巴了吧。”老奶奶急眼了:“他是个哑巴,是我说的吗?我说他是当大官的料儿,他就能当大官吗?”老爷爷自知理亏,呼呼地坐在一旁生闷气。老奶奶则开始哭哭啼啼:“你以为我愿意咱孩子这样吗?将来可怎么娶媳妇呀。”我爷爷虽然不会说话,可他的耳朵把这话听得真真儿的。

失语的爷爷打小就喜欢独处,看书写字,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每天他宁可躲在屋子里点着煤油灯看古文,也不愿意出门跟别的孩子玩耍。他害怕别人那异样的眼光,无休止的指指点点,甚至直接听到类似这样的话:“这不是老赵家的小哑巴吗?”这个时候的爷爷,宁愿自己是耳聋眼瞎,或许只有对这个世界、对周围人事不闻不见,才不会接触到那对自尊心一下又一下戳出血水的伤害。

后来,高中文化水平的爷爷娶了斗大字不识一个的奶奶。每天都是奶奶粗着嗓子支使着爷爷干完这个干那个,从来没个停歇的时候。爷爷自知身体有缺陷,对于奶奶的高压政策,几乎不与她抗争。奶奶总是对爷爷嘟囔:“你说我跟你个哑巴有啥意思呢?我跟你说了半天话,你那边倒好,比个死人还清净。”爷爷的心里暗成一道缝,窄窄地夹击着心壁上的血肉,钝钝作痛。顿了一会儿,他着对奶奶来回比画,意思是说:“我会写字。”奶奶一把推开了爷爷的手,莫名的气不打一处来:“你比画有啥用啊,我又看不懂。”爷爷明白了,她不懂他。奶奶全然不理会爷爷的心思,又气又无奈地说:“只希望将来咱孩子不要随你,是个哑巴!”

奶奶所谓的这个不要是哑巴的“咱孩子”还没出生,我爸爸便来到了这个世界。他是爷爷在村口捡来的。1962年大饥荒,人们吃糠咽菜的日子都成了奢侈,最不济的时候挨家挨户地去要饭,为了树上的一把榆钱争得头破血流。人们饿得朝不保夕,见了新生儿身上那一团肉都像野兽一样两眼发出幽光,恨不得将孩子生吞活剥。就是在这种境遇下,同样为食物发愁的爷爷将村口那个婴儿抱回了家。奶奶一看见这个孩子就大发雷霆,指着爷爷的鼻梁骨就破口大骂:“你嫌咱们饿死得不够快是吧?从哪里抱来的小杂种你赶紧送回哪里去,不然别怪老娘不客气!”爷爷紧抱着孩子,眼神里透出倔强和坚定。奶奶跑上前去夺孩子,却被爷爷一把推到了门口,一个趔趄磕在了高高的木门槛上。奶奶从没见过如此“凶猛”的爷爷,只得退到床边抽抽搭搭地哭泣。哭着哭着想通了,那时她与爷爷结婚三年多了,却始终没有孩子。她心里一直在隐隐地担心,该不会她不能生育吧?留下这个孩子也好,有个孩子有个盼头。于是,我爸爸成了老赵家的一分子。

其实,读过高中的爷爷明白,他跟奶奶是不会没有孩子的。但他又在犹豫,真的还要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吗?万一孩子真的随了他这个哑巴,那怎么办?他忍心自己的孩子再走自己的路吗?他不忍心,他又无可奈何。

好在后来出生的二叔全全乎乎,刚生下来就张开大嘴一通哭号,他不是个哑巴。

不敢懈怠。但二叔总有办法找到酒,咕嘟咕嘟往嘴里灌时,他心中恍现出一种彻头彻尾的快感,这丝快感里有回忆,也有爱情。

年三十那天,二叔在“众目睽睽”之下又喝得酩酊大醉,二婶哭着向爷爷奶奶告状。爷爷吧嗒吧嗒吸着他那管老旱烟,闷头不语。奶奶则半拢着二婶的肩膀说:“孩子,你就这个命能咋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咱将就着过吧!”二婶的哭声越来越大,边哭边捶胸顿足:“俺这是个啥命啊,从结婚到现在快二十年就没个清净日子,俺是哪点儿对不住你家儿子了,他非要这么折磨俺让俺操心哪?”

当时的我年轻气盛,少不更事,看二婶哭得这么肝肠寸断,想想二叔有些事情做得真是浑蛋。我问奶奶:“你咋不管管二叔哩?二叔这么欺负二婶,他……”没等我说完,奶奶就让我闭嘴。沉默了好一会儿,奶奶缓缓地说:“你二叔心里苦哇。”苦?他能苦啥?我想不明白。

君君十五岁那年,就是二婶被打得鼻青脸肿回娘家那次,二叔自己躲在屋里又喝了很多酒,然后晃晃悠悠地把窗台上的“百草枯”拿进屋,倒在酒杯里,咕咚咕咚喝下了肚。那一喝,便结束了他的生命。

说心里话,得知二叔自杀的消息时,我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感伤,甚至感觉他是咎由自取。我只是好奇,他为什么会选择自杀,他手里紧握着的照片上笑容清纯的女人,是谁?

二叔的葬礼上,二婶和奶奶哭得震天震地,好几次都哭倒在地上,掐掐人中,醒过来之后又接着哭号,声音都被撕成细线,最后涩得发不出声来。二婶是真的伤心,而且她也在怨恨、在懊恼。二婶怨自己,趴在地上就爬不起来:“都是我的错,你说我知道你爱喝酒,还那么唠叨你干啥?要是我不跟你吵,不跟你打架,你就不会走这条道哇!”二婶也怨二叔,“你怎么这么没良心哪,我跟着你二十来年,啥福也没落着享,你怎么这么狠心就把我们孤儿寡母扔下了呀!”

我想不明白,一个好端端的中年男人,有儿有女的,他怎么就那么想不开非要结束自己呢?我去问奶奶,可没等我说完,奶奶就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是老天在惩罚我啊,老天爷啊,你把我带走吧,反正我这老婆子也一把年纪了,你收回我那儿子干啥啊。”奶奶做错啥了?又不是奶奶让二叔喝药的。我越发想不明白了。

我又想起了二叔自杀时手里握着的那张女人的照片,难道二叔的死与这个女人有关?

得知二叔自杀的消息之后,我爸爸妈妈匆匆从外地赶回家。他们常年在外地打工,一年在家也待不了几天。他们也纳闷儿,二叔喝酒就喝吧,怎么还想不开喝上农药了呢?爸爸问我:“你二叔自杀之前家里没发生啥事儿吗?”我说:“他那天跟二婶吵架了,把二婶打回了娘家。”爸爸接着问:“是哪天?”我在心里推算了一下日子:“4月24那天。”“4月24?”爸爸的语气显得十分惊讶。我接着说:“二叔死的时候,手里还握着一张照片。”“是个女的?”爸爸问我。我使劲点点头,然后爸爸闭上双眼,仰头歪在沙发上,从喉咙里苦涩地流出一句话:“唉,这就是命啊。”

“那个女人是谁?”我迫不及待地问爸爸。

沉默了好一会儿,爸爸才幽幽地讲起这样一段话:

“照片上那个女的叫瑾心,你二叔当年就是跟她处对象。那时候,他们两个是同班同学,又一起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八九十年代的人能考个高中,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且那个时候高中毕业工作也是管分配的。他们的关系一直很不错,经常在一起学习看书,后来就背着老师和家里人好上了。那姑娘还真不错,平时家里给的零花钱也舍不得花,用来给你二叔添置一些衣服什么的,那时候咱家里穷,人家姑娘也不嫌弃咱家的情况,死心塌地地跟着你二叔。再后来那个瑾心考上了大学,而你二叔落榜了。”

“然后那个瑾心就去上大学,抛下二叔不管了?”我急急地问。

闭着双眼,显然不想再叙说那段记忆。

“她怎么样了?她和你又怎么了?”

爸爸忽然不耐烦地站起身来:“你还小,不懂!你就别问了!”

原来二叔年轻的时候有个相好的,相好的考上大学之后就不理他了,他一直备受煎熬地活着,慢慢变得堕落,直至最后自杀。我忽然同情起二叔来,原来他是这么痴情的一个人。可是,真的就是这样吗?

我理不清是怎么回事,直至打扫卫生的时候在二叔的床洞里发现了一个泛黄的小本子,扉页上写着“瑾心”两个大字。

那是二叔的一本日记。

1986年9月1日

今天是初中生活的第一天,我认识了一个很好的女同学。她叫瑾心。这个“瑾”字可真难写。她长得很好看,两只大眼睛总是忽闪忽闪的。她很好,她把“小白兔”橡皮借给我用。

1986年10月12日

我和瑾心成了好朋友。别人喊我是赵哑巴家的孩子。从小他们就那样喊我。我想打人。上课的时候,我偷偷地哭了。瑾心把她的手绢递给我,雪白雪白的。

1987年3月10日

瑾心给我买了件崭新的白衬衣,她是不是知道我原先那件穿了好多年的衣服破了洞?真丢脸,希望她没有看见。她真好。

1988年5月2日

真想跟她永远待在一块儿。跟她在一起,安安静静地,真好。还有,她的字真娟秀。

1988年11月23日

那些欺负瑾心的王八蛋都该死!为什么要议论她,对她指指点点?看见她的泪水,我快心疼死了。

1989年6月3日

希望我们都能考上高中。考上之后,我就要跟她说那件事,嘿嘿,想想都兴奋。

1989年8月4日

我和瑾心都考上县里的高中了,我终于可以不必再听村里人“哑巴”长“哑巴”短地喊我了。我也可以保护瑾心了。我要告诉她,我喜欢她,我要跟她在一起!

1989年9月2日

我写了封信夹在瑾心的书里,魂不守舍地上了半天课,下午的时候,她给我回信了:“你不嫌弃我吗?”她那么聪明漂亮又善良,有一点点小瑕疵又怎样呢?而且,我就是要向全世界证明,我就是要跟她这样的女孩子在一起,就是要娶她!我说:“怎么会嫌弃你呢?”她就冲我重重地点头,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可是,我是真的喜欢她,还是想借着跟她在一起对抗些什么呢?

1990年2月18日

我是真的喜欢她,爱她。她在意我的情绪,呵护我的自尊,照顾我的生活。而我能为她做的却那么少那么少。以后一定让她做最幸福的新娘。此生,非她不娶。

的爱情故事。看得出,瑾心真的是个好女人。我继续翻读下去。

1991年9月20日

转眼间,我们已经认识五年了,再有一年,我们就该毕业了。瑾心学习成绩那么好,肯定能考上大学的。我可能考不上了。考不上大学,我就去工作,挣钱养活瑾心。

1992年2月28日

感谢上苍让我们在一起,这种形影相伴、现世安稳的日子让我感到温暖。瑾心总是用冰凉而温暖的手指在我的掌心写下只言片语。安谧,静美。

1992年6月18日

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来越害怕失去瑾心。是不是我长大了,开始考虑一些现实的问题?比如说,我爹娘会喜欢瑾心吗?再比如说,她要是考上大学,还会跟我在一起吗?

1992年8月20日

瑾心考上大学了,我落榜了。我今天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她是第一次,我也是第一次。我当时就想着把她占为己有,不让她离开,所以才……看得出,她很疼,眉头紧皱成了一个疙瘩,牙齿紧紧咬住手背,眼泪顺着眼角流进脖颈。我真他妈的浑蛋。我夺走了她作为女孩的贞洁。

我浑蛋,我浑蛋……

我发誓,我一定一定要把她娶回家,一辈子对她好。

1992年9月7日

我陪着瑾心来到省城上大学,我在她学校旁边租了个小房子。平时,她上课,我在附近工地打零工。日子充实而快乐。瑾心自从那次之后,很长时间没有理我,那段时间,我真的害怕极了。好在,她终于理我了,理我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是你的女人了。”我的掌心被这几个字画得麻酥酥的,我感觉既开心,又感动。

1993年4月5日

我在省城接到娘病危的消息,跟瑾心交代了一下就匆匆回家。临分别时,瑾心盯着我的眼睛,许久不语。我知道她的眼神里有不舍得,更有害怕,她知道我老家的爹娘一直在给我张罗亲事,她怕我再也不回来了。

1993年4月6日

一切都是骗局!爹娘说什么也不同意我和瑾心的亲事。大哥为什么要那么急着将瑾心的情况告诉爹娘?娘尖厉着声音冲我喊:“你娶个哑巴媳妇儿不丢人吗?你爹本来就是个哑巴,你难道还想再生个哑巴孩子吗?这不让街坊四邻笑话吗?”

我拼命地想反抗,但我却找不出任何言语。娘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是,这一字一句的“哑巴”像一把利刃,一下一下地把心剜破,血肉模糊。

我不觉心头一震,原来,原来这个很好的女人瑾心是个哑巴!她居然跟爷爷一样,都是哑巴!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我的脑海。

1993年4月26日

我不敢回忆。这两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我永远忘不了前天—4月24日。

近二十天没与瑾心通信,她不顾一切地来到了我家。我当时正在地里除草,整个脑海都在回荡我们之间的关系。娘见到瑾心后,一口将她呵斥在门外:“你个大姑娘家到俺家来,你还有皮有脸吗?你自己是个哑巴,说不出话来,就不要耽误

辈子的苦,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你就甭想进我们家的门!二小子已经定好亲事了,你就别来纠缠了!”

我不敢想象自小敏感、自尊心强的瑾心是如何迎接了这番话,如何逃离了围在我们家的人群,如何肝肠寸断地跳进村头那条汹涌的河流!

我他妈的真浑蛋、真没用,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我恨我自己,也恨大哥,恨爹,更恨娘,我恨所有所有的人!

瑾心死了?嗯,她跳河自杀了。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不安分地疼起来。我握紧那个泛黄的本子,翻过几个空白页之后,出现了一段新近才添上去的话。

我想死。无数次地想过。

我有一个被人指指点点的童年,只因为我爹是个哑巴。小时候恨爹,恨他自身的缺陷给我带来的伤害。后来,我不恨他了,我觉得爹其实很可怜。瑾心,写下这个名字时,我的心已经在滴血,她是个好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而我,却什么也不能为她做,最后,还间接地害死了她。其实,那个时候的我,还不能够理解她选择跟我在一起时,背负了多么大的精神压力。即使她真的嫁到我们家,我爹身体的缺陷无疑是在时时提醒着她的痛处。

这二十年我也活够了,我可以原谅所有人,但我不能够原谅我自己。现在我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结婚生子,她整天唠叨。她的唠叨聒噪总让我想起瑾心的安谧。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瑾心,梦见她在汹涌的河水里挣扎着,什么都呼喊不出来,而我像石头一样定在岸边,眼睁睁地看着她沉入水底,消失不见。我开始不停地喝酒,每次喝醉时总能恍现瑾心的影子。那些年,我喝醉酒后出过车祸、说错过话、闯过寡妇家,我就希望我媳妇知道这些后能跟我离婚,然后我一个人无牵无挂地去找瑾心。可是现在……

我对不起瑾心,是我让她年纪轻轻就断送了性命。

我对不起媳妇和孩子,我也努力地想对他们好,可是我做不到。

我对不起爹娘,我知道他们是为了我好,二小子不能给你们养老了。

我对不起大哥,就因为大哥当年将瑾心的情况告诉了爹娘,我这二十年都没有再喊过大哥,还把大哥逼到了外地去打工。

我不再怨恨任何人,谁都不怨。我只怨恨命运。

过几天就是4月24,我快要见到我的瑾心了。

瑾心,你还好吗?

我颓然地瘫坐在地上,许久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个故事太沉重了,沉重得让我那颗心顿在那里,动弹不得。

二叔自杀后的第三天,爷爷吞服了40片安眠药试图离开这个世界,但是他没有死成,奶奶日日夜夜守在他身旁。爷爷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奶奶哭得像个孩子:“都是我的错,老头子,我以后再也不说道你、支使你了,我知道你心里比谁都难受。二小子走了,你可不能再撇下我呀。”

爷爷苍老的泪水流出眼眶,顺着道道皱纹的脸庞流向软塌塌的颈窝。他对我们比画了一下手,我会意地把手伸过去,他用枯瘦的手指缓缓地在我掌心写下了一个字,然后用手指指自己,我忍不住哭出声来,伏在爷爷身上拼命地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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