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鲁迅的语言艺术

从当代文学到欧洲文学再到鲁迅

——一个普通人的读书经历

当我要写下此文时，我知道自己正在参与对一个死人的肢解、分食过程中。这是一场全国全族凡认识几个汉字并能写出几句语法逻辑都无大错误中文的人都在参与的“吃鲁迅”的盛宴。我不知道在别的国家民族，是否也在大吃死人，是否这只是人类的一种共同的恶劣本性，我只知道在中国我们已经开吃了，已经吃了八十年，将来大概也还要吃下去，直到另一个能让人们吃得更欢的天才出现为止。我将要写下的文字，还有我知道的少数严肃的关于鲁迅的文字，虽然本意并不想吃，实际效果上却也不过是“吃”。我于是感到自己不得不写段序言来说明我作为一个普通读者、同鲁迅身上代表的各种光环都毫无关系并丝毫不感兴趣的身份。

一个普通人为何会对鲁迅感兴趣呢？

一个中国人接触到鲁迅，毫无疑问最早都是在中学课本里。我已经忘了当初的中学课本里有哪些鲁迅的文章。总之是没什么感觉。一个对生活没什么经验没什么思考的少年是读不懂什么鲁迅的，唯有那种冒小聪明、玩小技巧的文字或许能引起他的注意。我那时在一个南方小镇的街头书店里读武侠小说之余读的是铁凝、王朔、梁晓声之类。并非在他们的作品里读出了多高深的东西，只是觉得写的都是同时代的生活，普通人的思维，似乎还能看懂，而鲁迅和国外作家的作品我是看不懂的，不明白书里在讲什么。我记得在那时那个小租书店里寥寥无几的外国文学作品中有一本雨果的《笑面人》，我像看一个爱情故事和童话传奇故事一样看完了书里的各种故事情节后，很是困惑这书到底要讲什么，为什么教科书上讲雨果是一个伟大的作家。那本泛黄的《笑面人》现在想起来大概是一个很早的文革期的译本，书首有篇从阶级意识定论此书的序言，大意讲雨果在无产阶级革命（指当时的巴黎公社）已经兴起的时候写这种反封建、资产阶级意识的小说，没跟上时代的进步。这篇序言更是增加了一个无知少年头脑的混乱。以往的文学家们的伟大看来都因为是反封建的，所以鲁迅也是反封建的。现在是无产阶级的时代，已经不是反封建的时代，我读不懂他们看来也是有理由的。我那时便这样给自己解释。

磕磕碰碰地终于也上了大学。虽然是一个工科学校，常见的各种文科书籍图书馆里也还是有的。于是猛读。开首，自然是历史变迁、社会变革、中国前途、中华民族命运之类的大文字。那些书里典型的一种是总结中国历史发展的几次循环并引申到当代问题的预测。我记得那时常带着混乱的头脑进阅览室猛读一天，而后带着更混乱的头脑回宿舍睡觉，在床上做着个人的各种青春期欲望同中国历史、命运结合在一起的混乱不堪的梦。那些书里也自然也包括余秋雨的各种大作。跟着他的“文化”长叹了很多日子。只是后来读到他论晋商的一篇文化大作里含蓄地感叹晋商的没落是因为太平天国的战乱造成的，言下之意中国没了农民起义就能商业兴旺，商业兴旺就是民族大福音，合乎当时正兴起的“改革开放”大趋势和世界大趋势。我一下明白了这人是在向中国新兴的商业阶层献媚，拿所谓的文化去装点那些新发迹的暴发户们的客厅以掩盖他们的铜臭味和血腥味，同时也是在向当时的社会普遍倾向和政府政策献媚。于是不再读他的大作。我相信所有从

中国这个大茅坑里走出来的读者们的早期读书经历都是如此的，原因也不用多解释。人生何为？自然要想从这种大政治、大历史里寻找出个小人物该去的位置。读者们读来读去大概都没找到吧，我自然也没找到。只感到一片盲目和混乱。而生活又越来越让人明白什么民族、历史、命运之流同生活的现实都没多大关系。

于是慢慢开读哲学，从诸子百家到古希腊哲学和欧洲现代后现代什么代什么主义的哲学都一起开读。那日子，可谓孔孟同尼采、叔本华齐飞，柏拉图、芝诺们同休谟、康德们共舞。从晦涩难懂、字都认不全的“仁”、“义”、“道”的辨析里转到经翻译后佶屈聱牙、语法逻辑半通不通的共性、唯名论唯实论、物自体，最后还转到更让人似懂非懂的结构、解构之流。读这些，已不能在阅览室里读了，因为读上几段，必然就昏昏欲睡。于是把它们搬回宿舍读，读到发昏了就在床上自然睡去，睡醒了觉得又来点精神了就再读，读到发昏再睡。大学的前几年时间就在这种昏睡法读书中过去了。那段时间，简而言之，是人的心灵最混乱最烦躁的时期，心灵在荒野中急于抱住点什么做依靠，却什么也找不到，连到底找什么也不知道，人每每濒于精神崩溃和自杀的边缘。读了一大堆似懂非懂的东西，于自己究竟有何益处呢？我那时常常想到，知识都是害人的东西，老庄们的“知识即罪恶”确很有道理，无知无觉才谈得上幸福。但这毕竟也不过空想，人既然已在无聊的社会里无聊地知、无聊地觉了，为打发无聊只好继续无聊地知识下去。后来我想起叔本华的“读别人的书就是让自己的头脑成为别人的思想的战场”，不禁会心一笑。叔本华的文风是狂妄自负的，即使在说那句话时也是狂妄自负的，但我从这句话里猜想得出来，他青少年时代想必也曾像我一样尝过昏睡读书法的痛苦和无奈，是以有这么一句。

那时也开始看各种文学作品，把中学教科书上列为经典的名字们都找来囫囵吞枣地看。看那，比看哲学家们独门创造又经翻译后的各种术语要有趣得多，因为毕竟有情节，有爱情故事，还有异域风情，看的时候自然睡去的次数少了很多。对那时的我而言，这些情节、爱情故事、异域风情就是我从巴尔扎克、梅里美、普希金、托尔斯泰们的作品里得到的全部东西。

终于有一天看到了托马斯·哈代的《苔丝》。读了几页就觉得这文字很舒服，读起来是莫大的享受。很投入地读完了苔丝姑娘的故事，随着情节的各种展开激动不已。那是我第一次明白“全身心地投入到一本书里”是什么感觉。读完后我反复回味我读这本书时的激动与投入。我的激动是因为一个爱情故事吗？以前的那些爱情故事读完使我总使我感到更空虚无聊，幻想着自己也发生点爱情什么的，读完后自己似乎又失去了点什么；这个爱情故事却使我感到温暖、平和，读完后没有任何东西失去却得到了点什么。我现在把这种东西叫做“美学感受”，并准备在下文详细述说，但那时，我只知道我感受到了一种以前从未感受到过的东西，一种全新的照亮这无聊人生的东西，从来没有什么文字能让我对人生产生如此童年般的新奇、激动、热爱。人生从此不再是灰暗、无聊的。当我后来想起哈代这个名字的时候总是心怀极大的感激，他是我文学道路上的第一位老师，使我懂得了什么是文学作品的美。我后来从这部作品开始慢慢读懂了各种欧洲文学作品的真正意思，并对那些曾使我昏昏入睡的哲学名词也慢慢理解了很多：哲学家们是在一种精神感受的基础上试图用人类的逻辑来分析、证明、推导这些精神感受，而我以前对这种精神感受一无所知，在字面上钻他们的意思，自然一无所得。哈代是给予我这种精神感受的第一位老师。

在渡过那漫长的探索期之后，再次接触到鲁迅是在一年的暑假。那时的我已经明白很多生活的真相，也基本懂得文学艺术中的“美”是什么了。我坐在家中，无事可做，翻起了中学时代一些尘封的书籍。我挑出了一本《鲁迅小说全集》，拍着灰尘，想着中学时代那些“反封建”、“阶级意识”的思考，想着某些过去曾一起交流过这些糊里糊涂想法的年轻的人们。他们虽然还活着，我却已经找不到他们了。

在这种寂寞的境地里我翻开了那本《鲁迅小说全集》。看了没几篇，立刻感觉这小说很不错，用词风格极为独特，竟然无一词一句是国人的作品里常见的无病呻吟、不加思考抄袭前人的陈腐词句，国内我还从没看见过比它更好的小说，即使对比欧洲文学家们的作品也无多少逊色。再读几篇，中国人生活中的一切都在我面前栩栩如生。各种小心翼翼、口是心非、无聊、凶残、道貌岸然，我过去不明白而现在已经熟悉的一切，都在这作品中栩栩如生地再现了出来。这种真实的感觉我只在欧洲文学家们的作品中看到过，以前哪里曾在一个中国人的作品中见到过。而欧洲人的生活，毕竟离得太远，和我们有隔膜，不似这作品贴近我们自己。我同时也想到，这作品成于八十年前、新文学的草创期，白话文的句法、用词还尚在摸索的时期，那时同时期作家们的作品行文还幼稚得要命，这作品却从各种角度看都非常成熟，作者不可不谓是一个奇迹般的天才。

从此之后改变了“凡中国人写的东西都是放屁”的想法，把鲁迅的作品都翻了个遍。越读越是惊奇、佩服。《呐喊》、《彷徨》已是中国从未有过的伟大作品，《故事新编》比起前两本小说又是一大惊奇，《野草》又比《故事新编》更让人惊奇。而杂文更是让他当之无愧地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中国第一思想家。我从那濒临精神崩溃的读书生涯中走出来以后，自以为对很多问题已经很有自己的意见，看鲁迅的杂文，这些意见有价值之处却早已被鲁迅说尽说透了。此后我一年年过去，每当觉得自己的思想又比以前前进了许多，似乎鲁迅已经落伍的时候，再去看鲁迅的小说、杂文，总能发现我的所谓新思想鲁迅早已说过了，只是我以前还未看懂而已。所以相对鲁迅而言，我想我永远没什么新思想可值得吹嘘。

以上文字讲述了一个无甚救国救民之志、对历史民族命运之流毫无兴趣、只关心自己、跟什么文化圈子都没关系的普通人在他的普通读书生涯中邂逅鲁迅、认识鲁迅的过程，算是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