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笔

恋笔
武胜县新学小学徐明斌
2800元初高中衔接班学费—我将近半年３０％的绩效工资，即将被女儿一天天往返２次的欢快脚步，静静地、悄悄地“践踏”完了。

不必说我身为父亲，舍不得为女儿求学多花点钱的这种穷人吝啬鬼形象，也不必说那些为博得子女一笑，千里驱车到旅游胜地，挥金如土的那种富翁豪爽气派，我只想说今天整理完女儿用过的笔后，油然而生的那种久久不能平静的心情。

看着书桌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或有头无尾、或缺臂少腿的各种各样的几十支笔，我顿时感到体内有一股莫名的气流，在拼命地往外冲杀，似乎企图摆脱我身体的束缚，急剧地演变成敢于藐视一切的一种热带海洋“飓风”，然后将我团团围住，把我撕得粉碎，令我难受万分；宛如《一千零一夜》里被所罗门印封住在瓶子里的魔鬼，冲破了封印，瞬间由一股浓浓黑烟，变成了一个巨大魔鬼，然后伸开双臂，凶神恶煞般向我扑来……又用魔术般的手段，将这些体无完肤的一支支笔，神速地锐变成了一根根锋利无比的钢针，以“飞沙走石”之气势，将它们统统地射入了我的心脏，让我痛心不已。

我不敢再正视这些奇形怪状、花花绿绿的笔，把目光投向窗外。

炙热的阳光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积蓄的温暖，一层又一层地铺盖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上；风带着慈祥的面孔，害怕热心的太阳烤坏楼房主人的身躯，遂以其独特的本领，悄悄地赶走了楼顶上过多的热量；阳台上花草在默默地观看：风与阳光在人间剧场举办的善意表演，顿时感动不已—像日本鬼子做“礼仪”一样，使劲地连续做“点头弯腰”这个动作。

看到此，我心里平静了许多，再看女儿用过的那些笔，感觉它们不再像钢针，倒像冲锋在女儿书本、作业本或试卷“战场”上的一个个勇士，为了女儿的成长，为了女儿的今天和明天，拼命地“战斗”，即使牺牲其自己，也在所不惜。

我深为自己刚才对它们的误解感到内疚，甚至感到可耻。

于是我把它们当做亲生儿子一样紧紧地抱在胸前，默默地注视着，轻轻地抚摸着，试图通过它们触摸到我多年前那些被时间消融的甜蜜，寻找到那份被岁月冲淡了的独自流浪的情感。

初入学堂，我感到十分的累，穷的累。

在我家男性排行中，我居第二，上有哥哥，下有弟弟。

按照“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的说法，我当时在父母眼中，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不点，自然在享受家庭福利或接受父母恩惠方面，不及哥哥和弟弟。

读小学那会，我前排坐的是我同队的几位女生，她们家境比我好，使用的是头上戴着胶擦帽的花铅笔，又长又新；我使用的是光秃秃的“烟头笔”，又短又旧。

这“烟头笔”是我独自命名的，虽然在街上没有这种私有品牌卖，但它们并没有什么特别，其实它们和普通笔一样，只是它们长度大大地打了折扣；在我的记忆中，它们大概只有大人吃过香烟所剩下的烟头那么长，或者稍微长一点，故称它为“烟头笔”。

我当时人虽小，来回走几趟家乡羊肠小路，却并不感到累。

可是面对那些拥有又长又新的花铅笔的同学，我感到特别累，揪心的累。

每天到了学校，前排几位女生的带帽花铅笔，始终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她们有时甚至故意地在我面前卖弄，令我心里十分难受。

每遇此时，我不敢与她们对视，生怕她们从我眼神里探究出我渴望得到一支花铅笔的秘密；我会自然地躲开花铅笔的诱惑，直接地将目光投向窗外，默默地欣赏那些从高高的竹枝上飞落到草丛里觅食的小鸟，静静地让外面美景冲淡我对花铅笔的渴望。

但有时我的眼神，也会不由自主地躲躲闪闪地向前去搜寻那些曾在眼前晃悠过的花铅笔。

一天，我的烟头笔不听使唤，它的芯很快被我不小心折断了。

做课堂作业时，我只好呆呆望着头顶上的瓦片，不停地在心里数着：一片、两片……直到老师大声呼喊我的名字：你在干啥，还不快点完成作业。

我慌忙地几乎带着哭腔地从牙根里挤出几个字：“老师，我的铅笔尖尖被弄断了。

”只听老师大声说：“哪位同学有多余的笔？借给他用用。

”只见前
排几位女同学纷纷举手，不约而同答道：“老师，我有”。

话音未落，一支又长又新的花铅笔，被我正前方的一位女生放到了我的作业本上，我不好意思地拿起那支花铅笔，快速地做完了那几道对我来说十分容易的数学题。

回到家里，我对父亲提出要求，希望父亲能够像对待哥哥那样对待我，给我买一支花铅笔。

可是，我美好想法被父亲几句话轻易地抹杀了。

父亲对我说：“你还小，读低年级，作业不多，用笔不多；你哥哥比你大，读高年级，作业量大，用笔要多点；你别往坏处想，有书读就不错了，我还没发过读书的蒙呢……”听了父亲的话，我再没有向他提类似的奢求，一如既往地使用哥哥用过剩下的烟头笔。

我自己明白：在当时的条件下，求父亲给我买花铅笔，就像别人想从他身上割下一块肉一样那么让他着难。

接下来，我只好和烟头笔和睦相处了，尽量不惹它，不让它烦；每天注意慢慢地写，轻轻地画。

渐渐地，烟头笔在我作业平台上跳舞的姿态越来越好看，我也慢慢地学会了欣赏她那优美的动人舞姿。

在我还没尽兴之时，小学毕业的歌声，毫不留情地送走了那些天天和我一起听老师讲天书的石凳子、石桌子，连同那个凝聚着母亲心血的草垫子，也连同那些使用花铅笔的男同学和女同学……
我似乎感觉睡在暖暖阳光之上，乘坐着凉爽的秋风，一下子飘进了那梦寐以求的乡镇初中部教室，幸运地成了小学全班唯一个考上初中的学生。

从此，命运在“时来运转”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在父母眼里有了一点光亮，就像晚上的萤火虫，虽不足以照亮整个屋子，但也能给身处黑暗的人一闪一闪亮光一样。

父亲给我买了一支崭新圆珠笔，再三叮嘱我好好读书，将来争取考上大学。

在新圆珠笔鼓励下，在父亲殷切期望下，我信心百倍地刻苦用功，很快使各科成绩突飞猛进，使我在班上的名气也随之大增。

在次年初班干部选举中，我全票通过，顺利地被推上了“班长”这个宝座……渐渐地，女同学投来了羡慕的目光，男同学送来了嫉妒的眼神，老师传来了鼓励的掌声，我在各种纷乱复杂的情感氛围中，奋力拼杀，忘掉了白天和黑夜，忘掉了晴天和雨天……，总觉得那些课本书拥有无比的磁力或引力，无缘无故地牢牢地拴住了我那颗渴求知识的心，就像当时我陶醉在《水浒传》里，可以连续几天不吃不喝，拼命地往下读一样。

那种心情，那种渴求，是我以前从未感受到的。

上帝总是不情愿地自始至终地照顾一个人，正当我奋力拼搏、勇往直前时，一个小小的意外降落到我头上，那时正是初三关键时候。

一天中午，突然，狂风一卷，万物折腰，乌云翻滚，漆黑一片。

白晃晃的闪电，一闪接着一闪；撕天裂肺的长雷，轰隆隆地炸响，响了又响。

顷刻间，风小了，雷停了；天地间，只剩下雨，也只有雨，瓢泼似的大雨，劈头盖脑地泼下来……我们还没来得及吃完午饭，就急冲冲地赶到门外晒坝，急着抢收当天出晒的谷子。

那时，我们和雨水争斗，和时间赛跑，没过多久，就收完了稻谷。

但此时我还不死心，也不感到累，伸开双臂，头向雨天，深深地呼吸雨中蔓延的气息，慢慢地享受雨带来的凉爽，心甘情愿地接受自然雨水对我的热心洗礼……正是这次狂妄的举动，让我生了一周的重病。

我返回到教室时，看到黑板上画着直角坐标系，感到它是那样的陌生，又是那样的古怪；因为它在我心中，既像一片海洋，又像一座高山，让我“跋涉”起来是那么吃力。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在老师的辅导下，在同学们的帮助下，很快跟上了学习进度，顺利地被推选到区上参加数学竞赛，在众多选手中，我脱颖而出，取得第二名，获得一支双色圆珠笔的奖励。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获得这样好的笔，它让我的心在愉快的空间里飘扬了很久很久，直到有一天，它使我得意的情感进入了高潮。

那天是我父亲的生日，那些表姐表妹表哥表弟也跟着其爸爸妈妈赶来祝福，我乘机拿出我那支令我十分满意的双色圆珠笔，在他们面前卖弄，可不小心，将笔里弹簧弄出来了，飞溅很远，再也找不着，一支好端端的笔就这样被毁在了我自己手里。

当时那种后悔的心情，我真的无法用词语来形容，仿佛觉得自己犯了弥天大罪，将被推进万丈深渊……
双色圆珠笔的损坏，丝毫没有挡住我升入高中的道路。

没过多久，我就带着对它的愧疚和怀念，顺利地进入了中心中学高中部。

在那如火的岁月里，我更加疯狂地吸取着将使我迈
入大学校门的知识，没有顾及自己身体，也没有顾及自己的心情，没日没夜地苦干、蛮干。

从家里到学校，又从学校到家里，过了一期又一期，度了一年又一年，毕业的钟声终于敲醒了长期沉睡在知识床上的我。

我欣欣然张开了眼，抬头望望校园的一切，才觉得高中两年过得太快了。

在我们即将离开校园那天，班上同姓女同学，送给了我一支金灿灿的、刻着龙凤吉祥画样的钢笔，她真诚地祝福我迈入如意的大学。

我接过这支笔，感动不已—感动于自己有这么好的一个同姓同学，也感动于自己收获了一件从未见过的、像黄金一样闪闪发光的好礼物……
时间过得飞快，如今我已当上一名教师。

每当我徜徉在教室里，看着和我初上学那会一样写着烟头笔的学生时，我的心里像打翻五味瓶，辣的、酸的、苦的、甜的……各种气味一起向我袭来，混合成我难以忍受的酸楚，时不时地会逼着我挤出几滴眼泪来，他们的父母居然像我当年的父亲一样，舍不得为自己的孩子买一支并不昂贵的花铅笔；每当我听到学生对我说：“老师，我没有笔。

”我会箭步如飞地奔向讲台，寻找到学生需要的笔递给他，然后再叮嘱一句：好好完成作业。

现在，我已经学会用电脑打字，在WORD里修改文章，很少时间使用笔，只是在批改作业或试卷时，偶尔用之。

但我常常想起笔，特别是想起我初入学时使用过的那些烟头笔，是它们伴我学习，是它们伴我进步，也是它们伴我走过了人生最苦难而又充满传奇色彩的日子。

直到今天，我终于感觉到了越来越不年轻的岁月，无法用愉悦的心情或足够财富予以轮回，它会像我童年的烟头笔一样，深深地融入我记忆的长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