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编织的感觉世界

意象编织的感觉世界

意象是艺术视觉和知觉的复合空间，它能给读者带来视、听、嗅觉等多方位的审美体验。唐代边塞诗人王昌龄的一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让读者瞬间体味到“冰心”意象带来的透明剔透的视觉效果，感悟到作者一颗淡泊名利的纯洁之心。“猿啼”意象用听觉刺激着读者的脑细胞，读诗圣杜甫的“风急天高猿啸哀”（《登高》）、香山居士白居易的“杜鹃啼血猿哀鸣”（《琵琶行》），仿佛能隐约听到猿猴如人的悲号般的声声凄厉啼叫，一股悲伤之情油然而生。无论是供人观赏的花草树木，还是游走于天地的飞禽猛兽，亦或是天造地设的良辰美景，经过诗人别具匠心的打造和提炼，一个个鲜活意象跃然纸上，为读者开拓出一片感觉天地。

纵观莫言、苏童两位作家的家族小说，“红高粱”、“乳房”、“红蝗”、“罂粟花”、“白玉瓷罐”、“米”等意象编织的艺术之网，如行云流水般带领读者进入全新的感觉世界，为我们打开了迈入莫言“高粱品格”和苏童“南方精神”的一条艺术通道。

第一节丰繁的意象符码

中国古典小说中意象的运用有着相当悠久的历史，如：“石头”、“蛇”、“日月星辰”、“桥”、“船”、“水”、“柳”……如何把意象运用得恰到好处，如何将意象与现代小说完美结合，先锋作家为我们开启了一扇大门。自“五四”以来，白话小说迅速取代诗文成为中国文学

的主体，中国文学日渐走向大众化和世俗化。在其后的几十年间，强调写实和“如实”反映现实生活的文学观使得小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趋于一种格局，缺少变化，鲜有大胆突破者。

20世纪80年代兴起的以马原、莫言、余华、格非、苏童等为代表的先锋派给中国当代文学带来了覆雨翻云的变化——他们以文本为语言狂欢的乐园，倾尽脑汁挖掘文本形式的多种可能性，使文本呈现出新奇、陌生感，以此冲击读者审美经验的空白点，给读者带来阅读的快感和享受。与此同时，他们打破了传统“文以载道”的文学观念，将前所未有的关注度与探索热情投向文学本身，主张回归文学主体，用“怎么写”推翻“写什么”，颠覆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叙事原则与文本规范，从宏大叙事的传统中破茧而出，掀起了一场叙事革命。莫言和苏童可谓是这场革命的典型代表。他们凝心聚力于故乡题材写作，用意象化的独特叙事手法在长满红高粱的高密东北乡、铺满罂粟花的枫杨树乡演绎着一代代家族故事。

莫言在《红高粱家族》中所创造的“红高粱”、“墨河水”等充满诗意的美丽而奇特的意象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也使得小说令人难以忘怀。他的小说构建了红高粱、黑土地、墨水河环抱下的高密东北乡：

“一轮明月冉冉升起，遍地高粱肃然默立，高粱穗子浸在月光里，象蘸过水银，汩汩生辉。”1

“高粱的茎叶在雾中滋滋乱叫，雾中缓慢流淌着在这块洼地平原

上穿行的墨河水明亮的喧哗，一阵强一阵弱，一阵远一阵近。”2“静穆中，断桥激起的水声节奏更加分明，声音更加清脆入耳。雾被阳光纷纷打落在河水中。墨河水由暗红渐渐燃烧成金红。”3“乳房”作为《丰乳肥臀》中的主打意象连通全文。乳房与女人、母性密切相关，它在拉丁文中的词根是“mamm”或“ mammo”，与中文“妈妈”的发音近似。乳房不仅是女性的性器官，也是哺乳的工具，丰满的乳房能养育出健硕的后代。臀部是生殖的工具，肥硕的臀部是多生快生的生育基础。在莫言笔下，这两个意象不仅发挥着它特有的原始功能，也成为一种精神的象征，是人类真善美、无私奉献的集中体现。在上官鲁氏坚挺的乳房和丰满的臀部下孕育了上官来弟、上官招弟、上官金童等九个孩子。小说中“丰乳”和“肥臀”不仅是生育的象征，更是母亲及其庞大家族苦难的见证。“乳房”如同矗立在天地间的世界第一高峰，昭示着原始母性的伟大创造力。在反复阅读中我们能深刻领会到“天上有宝，日月星辰；人间有宝，丰乳肥臀”4这句话的实质内涵。

《红蝗》中作者不厌其烦地描写着“蝗虫”这个意象。“它有着麦秆般粗的暗红触须，榔头大状的脑袋上凸出的眼睛像小小的蜂房，闪烁着两道浅黄色的光芒”5；田野里有一万公斤“通体红褐色，头颅庞大，腹部细小的蚂蚱，它们脖子后边背着两片厚墩墩的肉质小翅，

2莫言.红高粱家族[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3.

3莫言.红高粱家族[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21.

4莫言.丰乳肥臀[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608．

像日本女人背上的襁褓。”6……众多蝗虫集结的长龙让人望而生畏，“它们互相搂抱着，数不清的触须和肚子在抖动，……它们身体摩擦时，发出古怪的声响与神秘的鸣叫混合成巨大的声响，胜似狂风掠过地面。”7蝗虫席卷而来的暗红的欲望风暴侵袭着整个食草家族。

苏童在家族故事中营造了一系列典型意象：《一九三四年的逃亡》中的白玉瓷罐、《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中猩红的罂粟花、《米》中光洁莹润的米粒、浩瀚苍茫的大水……这些意象以其各自的指涉将小说凝聚成一个庞大的符号系统和象喻系统。它们不但是推进情节发展、构成故事链的必需环节或中介，还是作家主体情感的载体。在苏童婉约空灵的笔法下，故乡的山水河流、动植物被魔力般赋予了生命意识和时空观念，具有象征氛围和隐喻指向。

“河流”这个与人类生活密切相关的自然物在苏童的笔下成为祖辈生存的环境和南方生活的见证。故乡的河俨然一条生存之河。枫杨树的祖孙世代住在河的两岸，种植着罂粟和水稻，依傍着河水与外界联系，维持生计。这河还是一条生殖之河，生死之河。浊黄色的河流中系着无数条生命：刘老侠的前四个孩子“像鱼似的没有腿与手臂，却有剑形摆尾”8，他们被弃于河中，从水上顺流漂去了。美丽的穗子每次怀孕，都在血包破掉以后爬向河边，让婴儿掉进水中，向下游漂去。水性颇好的幺叔溺死于河中，披麻戴孝的疯女人穗子穿着一只黑胶鞋，朝水里走去……河水在晚霞的照射下泛着锈红色，它藏污纳

6莫言.食草家族[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56．

7莫言.食草家族[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86．

垢，水面浮着垃圾、老鼠、油污、避孕套、死婴等等无法洗涤的人间沧桑，诉说着故乡一代又一代的人和事。

“黑胶鞋”在《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中格外打眼。它如同两座灾难之峰，预示着死亡，揭示出幺叔和穗子不久于人世的悲剧命运：一九五六年幺叔的尸体在老家的河里被找到，除了脚上的一双黑胶鞋外，他全身赤裸。幺叔死后，黑胶鞋成了他亡灵的象征，最终牵引着疯女人穗子穿着一只黑胶鞋走入河底深处。

《妻妾成群》是意象集结较多的一部作品。“井”是狭窄阴暗深邃的，在作品中这个意象象征着恐惧、绝望和封闭。颂莲总不由自主地弯腰朝那口弥漫着“腐烂气息”的井里张望，井水倒映下她看到的是自己闪烁不定的脸，听到的是自己沉闷微弱的喘息声，她似乎能穿透井底触摸到自己的命运和归宿，终于在神经的高度紧绷下，她崩溃疯掉。小说中“井”这个意象贯穿始终，它是封建伦理、罪恶、人性的集合体。“颂莲”在小说中也是一个重要的意象，颂即“送”，“莲”即“莲花”，“颂莲”这个名字暗含着美好的东西被毁灭之意，作者似乎一早就暗示了这个女人的不幸。自十九岁嫁入陈家做四姨太开始，颂莲这朵莲花如同被浸放在“污池”之中脱去了洁白的外衣，随波逐流，最终毁灭。与颂莲有着同样诗意名字的姨太太“梅珊”、“卓云”构成的红粉意象群也不容忽视，她们是推动情节向前发展的动力。除此之外，苏童还将爬满青苔的废井与夏天的海棠、秋天的紫藤等拼接成一个意象群，通过这个庞大的意象群体引发读者的联想与思考，既

为读者开辟了故事的空间背景，又自然流畅地塑造了凄清幽怨的叙述氛围，为文本的表意争取到了最广阔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