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论文

落花风雨更伤春

——从钱惟演《玉楼春》浅析宋词中的伤春主题

第一部分、引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这是宋玉在其《九辩》中面对秋景满怀寂寥从而引发的喟叹。这似乎为后世的文人墨客们缔造了悲秋的迷梦，遂而，无数的诗词曲赋源起自宋玉这一感慨的流觞，甚而在柳永《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中直叙“堪动宋玉悲凉”来指代悲秋之感。在欧阳修的《秋声赋》中，这种苍凉的、苦闷的悲秋伤怀也在历代迁客骚人的诗词作品中，被推向高潮引入极致，到达一个鼎盛的高峰。

然而，似乎从来很少有词评家或是评论家注意到文学作品特别是宋词当中涌现出来的一大批优秀的、以感时伤春为主题的佳作，相比于颇受赞誉的悲秋情怀，以伤春为主题的诗词便似乎往往稍显黯淡，其理论基础也难以互相维系支撑从而建立其完整的系统。在本文中，笔者将就北宋初年西昆体的代表钱惟演的《玉楼春》出发，小议宋词中这不容小觑的“一枝独秀”。

现录钱词如下：

玉楼春

钱惟演

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

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

第二部分、其写景也，豁人耳目

王静安《人间词话》曾言：“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章一·五六）又曰：“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章一·六一）钱词遵从《玉楼春》的一般格式，上阕着力勾勒景致，下阕重笔摹写情怀，却又推陈出新，情语景语，交相烨彩，名句迭出。笔者将从“景语”出发，先行论述钱词中摹景之妙。

《玉楼春》首句描写春景。试想在仲春时分，城上莺歌燕舞，城下春涛拍案，温软的柔风裹杂着花草的清香轻拂过诗人的面庞，三月时节暖人的骄阳拨弄着鹅黄的色彩明媚地跃动在河水之中潋滟流转，让诗人觉得除了自己以外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活力与生机。视觉形象与听觉形象在此交融，一幅慵懒安逸的春景画卷形象地铺展在读者的面前，花香燕啭似乎从字里行间跃然而出。

然而首句一“乱”字却在这里尤显突兀，这既是春天景致最为真实的描摹，却又暗示了作者此刻内心复杂悲恸的心绪之与这灿烂骄阳的格格不入，运用得极为传神独到，比之于周邦彦《锁春寒》“似楚江暝宿，风灯零乱”之“乱”字，在同工之余，却又多了一份灵动趣致。“烟波”一词典出隋朝江总诗“雾开楼阙近，日迥烟波长”，在这里起到了同样的表达效果，而这般氤氲朦胧的意境为后句抒情也做了很好的铺垫。

第二句由赞转怨，可谓是采用了欲抑先扬的表现手法。绿杨芳草本是喜景，

可在作者眼中，却是无疑成为了勾惹惆怅悲叹的缘由，以乐景衬哀情的笔法在此得到了完美的体现。而同时，“绿杨芳草几时休”令人油然而生后主李煜《虞美人》词句“春花秋月何时了”似的幽怨之情。面对湘天浓暖如此美景，作者无心赏玩，无意珍留，却发出这番苦痛的感慨，原来抒情主人公内心悲苦，“泪眼愁肠先已断”，哪里有心情去观赏明媚春色呢？但徒把“良辰好景虚设”，更因灿烂的春景而平添了一丝烦扰。而此处结句一“断”字也颇为传神妙笔，前文“烟波”自然地派生出“泪眼”的意象，而此处“断”字，既可自然解读为“愁肠已断”，也可联想到“泪眼”之中眼泪已然干涸，尤显得作者所拟女子（实是作者自身精神指代）的哀愁之深，让读者深切地体会到作者那番捧心欲碎的幽怨感怀。

英国抒情诗人雪莱在《诗辨》中写道：“诗歌在写景或抒情都会叩响人们沉醉的心弦，从而唤醒那沉睡的、冰冷的、埋葬了的往昔的意境。”王国维亦言：“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那么，由盎然春景引发作者内心极度的凄凉，究竟是归结于作者何等令人绝望的现实，从而投影到这般苦闷伤感的情感观照和精神诉求呢？于是下阕着力抒写情感，为读者带来了答案。

第三部分、其抒情也，动人肺腑

《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而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这也发展为后世评论家“知人论世”的思想理论基础。而对于作者的人生阅历及行文背景的统筹了解无疑是对于理解作者行文思路或思想情感极其重要的途径之一。钱惟演身为吴越王国王子，国家被宋吞并之后沦为降臣，晚年又失去朝廷信任，晚景颇为凄凉。仁宗亲政后，年已垂暮的作者被屡次贬谪而至汉东，此词乃是对此感怀之作。那么作者撰此词、抒此意，表面描写一女子的相思之苦，实乃援引《离骚》“香草美人”之喻，自伤身世情感的表达用这般格调凄婉的笔触，想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下阕更加深入更加具体地描摹和书写作者愁苦的状态、原因及程度。首句道出作者凄凉心绪的缘由乃“情怀衰晚”、“朱颜暗换”。一个“惊”字，将作者恍惚之中瞥见自己镜中景象、发现自己那番衰老颓唐面容时的不可置信形象地展露在了读者的面前，可见作者晚年政治仕途上的失意对于曾经“官兼将相，阶勋、品皆第一”的作者来说，打击是多么巨大。“鸾镜”典出刘敬叔《异苑》，本指饰有彩鸾图案的镜子，可作者在这里采用这一物象，将纹饰光鲜的铜镜之与镜中衰鬓对比，具有强烈的画面感和震撼力，使得读者也为之心颤动容。

在结句中，词人先是自言年轻之时体羸多病，对于芳樽美酒的态度是“厌”的。可时至今日，对于已然垂暮的作者，病当更甚，可诗人一腔愁绪无以解排，唯有借酒浇愁，竟是到了“唯恐浅”的程度。但作者此处的心绪之与曹孟德、李太白的酾酒临江、举杯邀月是绝然不同的。结拍两句将借酒浇愁这一司空见惯的题材赋予了新意，敏锐而恰切地扣住词人对“芳尊”态度的前后变化这一细节，形成强烈反差，可见此刻痛苦、无奈的情绪实在是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此句由景入情，画龙点睛，将整篇一直被压抑的情感酣畅淋漓地释放出来，达到整篇情感表达的高潮，通过一种新的描述方式、即前后对比的描述方式来叙写自己的“借酒浇愁”，传神地抒发出一个政治失意者的绝望心情。南朝钟嵘在其《诗品》之中所论述行文作诗应当“文已尽而意无穷”，结句的余味深长，使得本词显得格外不同凡响。这种高超的手法不仅让读者深切地体会到作者在这莺飞草长的明媚三月内心的孤寂和失落，同时也将作者灵巧的手法和那一股性灵之气展露无疑。

王国维在分析纳兰容若诗词时曾经提出：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

自然之舌言情。又言：“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纵观钱词，不着以一词粉饰雕琢，不求以一典隶事堆砌，纳用“奇字”，发自然之声，抒性灵之语，所以用典极少而能让读者自有感怀，故能自成高格。袁宏道所说“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大概也就不过如此吧。在钱惟演五代末年北宋初期的时代，宋词尚处于发展时期，可其后的词人专事雕琢，穷巧于格调和技巧，却在意

境和气象上输了不知多少筹，或许这便是“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的

缘由所在吧。然而这不是本文论说重点，故不赘述。

据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载：“钱思公谪汉东日，撰《玉楼春》词，酒阑歌之，必为泣下。”这不禁让读者联想起《世说新语·豪爽》所记载：“晋王敦酒后，咏魏武乐府‘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以如意击唾壶为节，壶口尽缺。”钱思公和王敦大将军同出贵族之胄，人生历程迥然不同，可面对现实的无奈和失意却是如此的一致，这也不能不使人为之怅然感慨。

第四部分、结语

作为诗词曲赋的审美主观系统，意境的表达及烘托必基于意象的组合，却又不仅仅是意象的组合，它需要极其明辨的艺术表达手法来增强其审美客观系统，即读者对作品本身的感知和体悟。清人王夫之所揭示“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道出思想感情与艺术境界互增光彩的理念，对于品鉴古典诗词是意义深远的。而以伤春为主题的诗词作品，自《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始，至南朝江淹“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的哀怨彷徨，再到钱词中“绿杨芳草几时休”的悲凉戚语，关于“伤春”为主题的文学作品无不在以其凄美的情怀感动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以其所洋溢着的“辩证”特质而彰显不同。

虽然“伤春”主题寄托着许多文人对于现实刻意的规避，其所构筑的心灵上内在的情感世界也是脆弱的、娇嫩的、颓废的，但就其艺术理念而言，它确实又是到达了“倍增其哀”的艺术效果。试想在春天这一万物蓬勃生长的季节，埋藏于诗人内心深处的抑郁和悲愤却被勾惹起来，拟之于周遭的一切嫩绿显得那般沧桑和冰冷，诗词家将内心悲苦的情愫化作形象的文字符号表达出来，让后世的读者心有戚戚焉，于文学上却又是值得推崇的、庆幸的。

北宋词人晏殊曾填词《浣溪沙》云：“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这很好地展露了“伤春”情怀的精神髓质：花鸟芳草明媚于外物，自己的内心世界却是荒凉颓然。正是这种让人为之心颤的反衬，凸显了以此为主题的文学作品使得读者无法抗拒的魅力所在，在解析角度上是与烘托于萧条秋景、抒悲凉意的“悲秋”作品全然不同的；以王夫之的解读，甚至还要略胜一筹。如何将大量零散的、优秀的“伤春”诗词进行系统地分析并建立起文学与美学上完整的理论系统，则是后之来者不容忽视的课题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