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休谟问题与波普尔证伪主义

波普利用休谟的归纳问题批评逻辑经验主义，并提出证伪主义的观点。你如何看待波普的立场？

科学推理（inference）是科学研究的基本方法之一。通常科学推理被分为两种：演绎（deduction）和归纳（induction）。对于演绎推理来说，前提必然导致结论。这里的重点在于前提和结论之间存在一种关系，一种必然性（necessity），至于这种必然性何以成立，我们暂不讨论。相对地，归纳推理一般解释为前提不必然导致结论，或者说，前提和结论之间不具有在演绎推理中所具有的那种必然性。这就意味着，按照归纳推理给出的结论有可能（might）是错的。至于为什么人会根据归纳法得出结论，一种比较常见的解释是，“在这种情况下，前提很大概率导致结论”。按照这种解释，则又需要讨论“概率”的概念。概率（probability）在数学上通常被以频率来解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频率学派都占据统计学科的主导地位。不过，对于只发生少数几次的事件，比如明天下雨的概率，今年美国大选两位候选人各自当选的概率等，以频率来解释就不太恰当了。统计学的另一个主流学派，贝叶斯学派，认为概率是一种信仰（belief），即对事件发生可能性(chance)的主观想法。另外，概率的逻辑学解释认为“一个陈述的概率即支持该陈述的证据强弱的尺度”1，这种解释由于理论自身的漏洞被许多哲学家所拒斥。我倾向于以主观信念来解释“概率”，在归纳推理的情况下，由已知的前提，人们在心理上倾向于得出一种结论，这种倾向是主观的。人们知道这种结论不是必然能得到的，有犯错误的可能，并且容忍了犯错误的可能。

具体来说，归纳推理的情形中，人们为什么会倾向于由前提得出结论A而不是结论B 呢？就狭义的归纳推理而言，是根据以往的经验

．．（广义上的归纳包括了除演绎外的所有可能的推理形式）。比如你看到每天太阳从东边升起，那么一般来说你会倾向于认为太阳明天也从东边升起而不是北边。假设你不了解汽车的构造，当你开车时，你每次往左打方向盘车都往左转，那么一般来说你不会认为下一次往左打方向盘车会往右转。这样来看，在归纳推理中，前提和结论之间的连接来自于我们的主观信念，这种信念来自于我们的以往经验，可以被概括成：之前发生过的事之后还会发生。休谟的归纳问题由此而来。

归纳问题是科学哲学史上一个经典问题:我们凭什么认为之前经验的事之后也会发生？我们观察已经发生了的事，并以此作为判断尚未发生的事的基础，这样做没问题吗？关于归纳问题最为著名的讨论来自于休谟。休谟通常被认为是极端的经验主义者，在他那里经验主义被发展成了怀疑论，因果关系遭到质疑。他问道，我们有什么理由认为过去发生的在未来还会继续发生？未来和过去可能完全不同。他认为“这仅仅是一种与理性无关的动物性习惯”2，归纳的正当性完全不可能从理性上得到证明。归纳推理得以被广泛运用，是由于我们所预设的“自然的齐一性（uniformityofnature）”，“我们的推理似乎都依赖于一个假设，即我们未检验过的物体将在某些相关的方面与我们已经检验过的同类物体相似”3。比如，再议上面的例子，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我们现在知道了是因为地球的自转和公转，造成了太阳东升西落的现象。而这种现象的持续不变是建立在牛顿万有引力定律持续成立的基础之上的，而牛顿定律持续成立的前提条件是宇宙的“齐一性”，即，宇宙中的所有物体都必定符合万有引力定律。但事实上，我们所能观察到的连宇宙的一角都算不上，宇宙的“齐一性”注定只是我们的假设。类似地，如果是汽车的设计者，就能在汽车结构的意义上为什么每次往左打方向盘车一定会往左转，但这又需要建立在一系列物理学定律一定成立的基础上。我们在理论上尚不能保证这种“齐一性”的成立。而我们预设（presuppose）这种“齐一性”，令其作为我们推论的基础，这本来就是归纳的——因为这种“齐一性”以往都成立，所以我们认为它会一直成立下去。因为归纳法迄今为止都发挥着很好的作用，所以我们认为

1萨米尔·奥卡沙，《科学哲学》，译林出版社，2013年6月第一版，34页

2同上，23页

3同上，23页-24页

它是值得信赖的，这本身就是一种归纳。由于“齐一性”的无法证明，我们无法在逻辑上证明归纳推理的合理性。因此休谟认为，归纳推理是非理性的。

波普尔以归纳问题来批评逻辑经验主义，并提出证伪主义（falsificationism）的理论。波普尔的科学哲学的核心是“划界问题（problem of demarcation）”，即区分科学和伪科学（psuedo-science）。他认为，一个假说（hypothesis）只有能够被经验事实所证伪，才能被认为是科学的。最典型的代表就是波普尔钟情的爱因斯坦相对论，它给出了一系列预言，只需要观察到一个与其预言不符的事实，就可以证伪它。而被作为反例的则是马克思的历史理论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它们因为解释力太强，对所有现象都能给出自己的解释，反而丧失了科学性。

波普尔继承了休谟对归纳推理的怀疑观点，他只认可演绎推理而拒斥所有形式的确证（confirmation）。他认为确证是一种迷思（confirmation is a myth）,经验事实永远不能为一种假说提供支持，我们能做的仅仅是根据经验事实推翻一种假说。如果经验事实完全不能为科学假说提供支持，那么归纳推理显然就是荒谬的，因此科学只能使用演绎推理。当经验的事实与一种科学假说所作出的预言不符合，我们可以拒绝这种假说；但当事实符合预言时，我们只能说假说尚未被证伪。波普尔认为事实与预言的符合甚至不能提高这种假说为真的可能性——假说可能（might）为真，但我们无权言说。

关于休谟的归纳问题，目前比较多的回应是，归纳推理具有概率上的优势，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要仔细辨别的话又得深究概率的含义。我倒更同意另一种说法：归纳推理是非理性的，这并不影响我们去用它。相反，我想提出问题：就像古代人不知道地球的公转和自转所以无从得知太阳为何东升西落，我们不能证明“自然的齐一性”是否是因为有潜在的更深层次的东西还没有被我们认识到？我们的理性有没有足够的能力证明“自然的齐一性”？这是否超出了科学的限度？归纳问题归根结底还是认识论的问题，我不认为以人类目前的知识水平，认识论问题能够被很好的解决。它极大地受制于我们理论水平的发展，随着人类知识的增长和理论的发展，人类总能在认识论上取得新的进展。

另外，关于波普尔的证伪主义，我基本上持支持的态度。在哲学史上，波普尔尝试提出科学标准通常被认为是失败的，因为他理论的缺陷是显而易见的：如果按照证伪主义来界定科学与非科学的话，那么科学的主要任务岂不是就变成了证伪已有理论了吗？科学家都忙着证伪理论而不是提出新的理论，实验无法给科学理论提供支持而只能提供反驳，很难想象科学应该如何进步，这是令人无法接受的。但是，在我看来，波普尔的哲学具有比这更大的意义。他的理论实际上暗含了“科学必须理性至上，以追求确定性为目标”的意味。批评他的哲学家多以他提出的标准不适用且不能推动科学发展为理由。但我觉得，科学，非科学，不过是一个称谓罢了。诚然，现今有很多所谓“科学”的理论和实践，以实用为目标，单纯依据统计学的计算，达到一个给定的概率就接受，全不顾背后的逻辑和机理，以生物医药行业最为典型。按照波普尔的意见，这些恐怕不能被称为科学。但这又如何呢？不见得人类会仅仅因为得不到理论上的支持就停下前进的脚步。

不用演绎推理就不能被称为科学——这说不定反而是好事。人们似乎把科学看的过高了，把理性看的过高了。波普尔的哲学为科学指明了思路：科学应该以理性为基础，寻求确定性的东西。归纳推理是非理性的，那就把它排除出去——不要将科学看的过高，而想要把一切都囊括进来。理性仅仅是理性，不是人思想的全部；科学仅仅是科学，只是人类知识体系中的一个部分而已。

参考文献：

萨米尔·奥卡沙，《科学哲学》，译林出版社，2013年6月第一版

Peter Godfrey – Smith. Theory and reality: an introduction to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