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与传统文化12

史学资治的五种模式
自从史学被赋予了经世和资治的重要社会政治功能之后,
历代的政治家无不希望从史学这一智慧源泉之中,吸收其可供
利用的政治资源;而以史职自任的史家或史官,也无不以经世
和资治作为其研究历史的出发点和归宿点。纵观中国传统史学
的发展历程,这种以史资治的价值原则,主要体现在五种模式
或五条途径之中。
其一,通过总结历史上的盛衰兴亡之迹、成败得失之道,
以指导现实的政治决策或解决当时面临的具体的困难。这种模
式可称之为“戒鉴”模式。
“戒鉴”模式直接渊源于西周初年的“殷鉴”观念。这一
模式大都发生在新旧王朝的鼎革之际。由于暴亡暴兴的政治现
实空前地突出了历史经验和教训的价值,故而新兴的王朝在取
得政权之后,必须理性地总结这一历史的经验和教训,以期作
为其当下政治决策的基本参考。例如,汉高祖刘邦在楚汉战争
胜利之初,就命令其谋臣陆贾“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
以得天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正是在刘邦的这一以史为鉴
意识感召下,陆贾写成了系统地总结嬴秦暴兴暴亡教训的名著
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第页。
②《史记郦生陆贾列传》。
第 78 页
《新语》。根据陆贾的考察,秦之所以二世而亡,根本的原因就
在于背弃了三代以来的“仁政”和“德治”传统,转而走上了
严刑峻法的歧途。他说,“齐桓公尚德以霸,秦二世尚刑而
亡”“,秦以刑罚为巢,故为覆巢破卵之患”。因此,他的结论
就是:“秦非不欲为治,然失之者,乃举措暴政而用刑太极故
也”。陆贾对秦亡历史教训的总结,实乃汉兴之后许多现实政
治决策之依据。《史记》在记载此事时说,“陆生乃粗述存亡
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数呼万
岁”。这一事实说明,《新语》一书对刘邦及其智囊人物在制
订具体政治决策时,是何等的重要。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陆贾
的《新语》一书,为汉初几十年间实行“清静无为”政策奠定
了理论的基础。东汉时代的王充认为,《新语》一书“皆言君
臣政治得失,言可采行,事足美观。鸿知所言,参贰经传,虽
古圣之言,不能过增” 。这一评价应该说是符合实际的。
西汉君臣对亡秦历史的总结,至文景之世而进入高潮。生
活在文景之世的贾谊,曾著有《新书》十卷,其中开篇三卷均
题为《过秦》。在这三篇以“过秦”为中心的政论性著作中,
年轻的贾谊以其高屋建瓴的历史视野,丰富广博的历史知识,
鞭辟入里的历史识见,系统地总结了秦国由崛起到强盛、再由

内一统到分崩离析的过程,分析了其暴兴暴亡的历史原因,
。得出了“仁义不施,攻守之势异也”的重要结论
详见陆贾:《新语》中的《道基》和《无为》等篇。
②王充:《论衡案书篇》。
详请参阅贾谊:《新书》中的《过秦》上、中、下三篇。
第 79 页
无独有偶,历史上与西汉王朝有着类似背景的唐朝,其开
国君臣也十分重视前朝历史的“戒鉴”作用。唐王朝建立后,
特别是到了唐太宗统治期间,君臣对总结历史上盛衰兴亡之迹
和成败得失之道都十分重视。唐太宗有一天在谈到读史的体会
时曾说:“朕昨阅《帝系略》,有八十余君,亡国丧身者多,
兴邦利物者少。览此兴亡,极怀战惕。面对历史上昏君庸主
亡国丧身的血腥史实,这位一代英主可谓触目惊心。正因为如
此,他多次告诫臣僚,要“鉴前代成败事,以为元龟”。在唐
太宗以史鉴今的精神鼓舞下,太宗一朝的君臣,都十分自觉地
从历史之中汲取政治智慧,以作为其施政的重要参考。中国古
代史学中“正史”一项有“二十四史”,其中《梁书》、《陈
书》、《北齐书》、《周书》、《晋书》、《隋书》以及《南史》、
《北史》共八部“正史”,均修纂于太宗统治时期,这一史学成
果与太宗君臣对史学的重视当然是分不开的。
如果说汉初君臣对史学“戒鉴”功能的认识,还只停留在
直观而又粗浅的层面;那么,到了唐代,这一认识则已有了全
面而又系统的深化。大致而言,唐太宗君臣对史学“戒鉴”功
能的认识,主要体现在如下方面:
首先,继汉初君臣着眼于探讨亡秦的历史教训之后,进一
步深化对“取鉴于亡国”这一历史借鉴功能的发挥。魏征就认
为:“鉴国之安危,必取于亡国??臣愿当今之动静,必思隋
氏以为殷鉴,则存亡治乱,可得而知。若能思其所以危,则安
《册府元龟帝王部试励二》。
吴兢:《贞观政要杜谗邪》。
第 80 页
矣;思其所以乱,则治矣;思其所以亡,则存矣。” 这里,魏
征以理想政治中的“安”、“治”和“存”对应于亡国历史中
的“ 危”、“ 乱”和“ 亡”,主张从观“ 危”中知“ 安”,由察
“ 乱”中知“ 治”,于思“ 亡”中求“ 存”。这一见解将历史与
现实直接地联系起来,将安危、治乱和存亡有机地结合起来,
从而突出了“戒鉴”的主题,并把能否“戒鉴”亡国之史中的
危、乱和亡,上升到现实政治能否真正安、治、存的高度。这
一认识的高度,是汉初君臣所没有的。
其次,突破了汉初君臣仅仅局限于“过秦”的狭窄范围,
把史学“戒鉴”的对象从亡国之史扩大到治世之史,通过总


“可裨于致理”的正面历史经验,来作为制订现实的政治方略
的理论依据。唐太宗认为:“夫不学,则不明古道,而能致太
平者,未之有也。” 也就是说,要达到“致太平”的远大政治
目标,就必须通过学习历史而“明古道”。而蕴含在过往历史
中的这些“古道”,既包括亡国历史上的危、乱和亡,当然也
包括了治世历史中的安、治和存。因此,仅仅总结亡国历史的
教训是不够的,还必须剖析治世历史的积极经验。所以,他又
说“:既见前王成事,足是元龟。” 有一次,唐太宗还在群臣
面前,谈到了他研读《尚书》的收获:“昨观《尚书》,帝王
之道坦然可见,朕每庶几唐虞,亦欲卿等齐肩稷契。在唐太宗
吴兢:《贞观政要刑法
吴兢:《贞观政要尊敬师傅
吴兢:《贞观政要仁义》。
④王应麟:《玉海》卷二十六。
第 81 页
看来,不绝如缕的历史之中,既有亡国丧身的前车之鉴,也有
“帝王之道坦然可见”的正面经验。因此,二者不可偏废,都
应该成为总结、分析和汲取的精神养料。
唐太宗君臣对史学“戒鉴”功能的认识和发挥,经过北宋
时期著名史家司马光的进一步发展,就形成了概括史学社会政
治功能的两句名言:“专取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
法,恶可为戒者” 。所谓“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就是要
从正反两个方面来总结历史的经验和教训。宋神宗在读了司马
光根据这一原则编写的史书之后,认为它“所载明君、良臣,
切摩治道,议论之精语,德刑之善制,天人相与之际,休咎庶
证之原,威福盛衰之本,规模利害之效,良将之方略,循吏之
条教,断之以邪正,要之于治忽,辞令渊厚之体, 谏深切之
义,良谓备焉”,因此赐名曰《资治通鉴》。把历史上正反两
方面的经验和教训都视作为“资治”必不可少的内容,宋神宗
和司马光君臣的这一认识,正是对唐太宗君臣关于史学社会政
治功能认识的发展与深化。这一认识再发展到明末清初的王夫
之那里,就形成了所谓“得可资,失亦可资;同可资,异亦可
。资”的著名论断
其二,根据“君举必书”的记述原则,客观而又公正地记
录君主的言行举止,使君主时刻保持戒心,借以达到“以资于
治”的政治目的。这一模式可以称之为“惩劝”模式。
①司马光:《进资治通鉴表》。
宋神宗:《御制资治通鉴序》。
③王夫之:《读通鉴论叙论四》。
第 82 页
中国古代一直实行君主专制的政治体制。在这种政体之
下,君主的一切权力来自于“天”,君主个人则是代表天意而
在人间建立统治秩序。根据“天不变,道亦

不变”的天人对应
原则,君主在人间行使“治道”之时,往往将其个人的权力和
私欲膨胀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正因为如此,在漫长的历史发展
过程中,作为个人的君主,终始处在一种与整个社会的张力之
中。为了处理君主个人与整个社会之间的张力,协同君主与整
个社会关系的一整套文化模式,便应运而生。在这一整套的文
化模式中,既有对君主权力的张扬,也隐约地蕴含着对这种权
力无限膨胀的制约。原始儒家对“君君”的强调,汉儒对
“天”的引申,宋儒对“天理”的发挥,都或隐或显地含有限
制或制约君权膨胀的企图。就史学来讲,根据上古“君举必
书”的原则,记录君主的言行举止,让其真实的灵魂知晓于外
人,流传于后世,也正是这种通过文化机制而制约君权的努力
之一部分。
中国早在上古之时就有“君举必书”或“左史记言,右史
记事”的传统。先秦时代的史官尽管职责纷纭,但是记录君主
的言行举止,始终是其重要职责之一。据《国语周语上》记
载,西周之时,“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
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
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行事而
不悖”。这一事实表明,当时的史官(瞽史之属),其著述的目
的不只是为了“传诸后世”,而且还要作为现实的训诫。故而,
史官的记录完成之后,便要“立于朝”,并通过“瞽史”的吟
第 83 页
唱,使之传扬开来,从而达到使君主们“行而不悖”的目的。
根据这一传统,中国古代史学在其发展过程中,遂形成了
撰修帝王“起居注”、“时政记”、“日历”和“实录”的传
统。在这几种史书体裁中,除“实录”之外,其它均是在帝王
统治时期内修撰而成的。而据以修撰这类著作的原则,便是所
谓“君举必书”或“书法不隐”。由于时代的久远,特别是由
于这类著述后来大多失传,我们今天难以得窥其详。但是,从
有关记述的片言只语之中,依然可以分辨出这类著作“惩劝”
君主的苦口婆心所在。《唐会要》卷六十三记载了唐太宗和褚
遂良、房玄龄君臣关于“起居注”的一段著名对话:
贞观十六年四月二十八日,太宗谓谏议大夫褚遂良曰:
“卿知起居注记录何事?大抵人君得观之否?”对曰“:今之起
居(注),古之左、右史,以记人君言行。善恶必书,庶几人
主不为非法。不闻帝王躬自观史。”太宗曰:“朕有不善,卿
必记之耶?”遂良曰:“守道不如守官,臣职当载笔,君举必
书。”黄门侍郎刘洎曰:“设令遂良不记,天下之人皆记之

矣。”太宗谓房玄龄曰:“国史何因不令帝王观见?”对曰:
“国史善恶必书,恐有忤旨,故不得见也。”
从太宗君臣的这段谈话中,可以得出如下讯息:首先,这
类以“起居注”、“时政记”和“日历”命名的著作,是专记
君主言行的;其次,由于据以著述的原则是善恶必书,“忤
旨”之笔甚多,故而君主不得亲见;再次,这类著作的著述目
的,就是要让君主们“不为非法”。
关于史学对当世君王的这一“惩劝”功能,唐代魏征的认
第 84 页
识,可以说最具代表性。魏征在主持编修《隋书》时,曾亲自
完成了四卷《经籍志》的著录和撰述。在谈到古代国史和起居
注等著作的价值时,他就指出:“古者天子诸侯,必有国史,
以纪言行”,之所以如此,原因就在于只有“君举必书”才能
收到“惩劝斯在”效果。在《群书治要序》中,他进一步申
述到:“左史右史,记事记言,皆所以昭德塞违,劝善惩恶。
故作而可纪,熏风扬乎百代;动而不法戒垂乎千杞。” 他已
清醒地认识到,“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
峻”,因此往往因“位居极尊”而“无所忌惮” 。在这种情况
下,只有通过善恶必书的历史记录,才能使君主因惧怕“为恶
一时,恶名千载”的骂名而有所收敛。这种借史笔以惩劝君王
的主旨,经过明代王世贞的进一步发挥,便形成了“史权”至
尊的理论。王氏认为,宇宙之内,“其势之所以极隆,而权之
所极重者,莫过于天,其次则天子,其次则作史之人。由今而
溯乎古,居权与势而使人畏而避之,敬而趋之,仅此三人而已
矣。而吾以为作史者实甚”。“作史者”之所以势隆权重,甚
至有过于天和天子,原因就在于不论是天还是天子,他们对于
生杀、荣辱的处置,往往只能行之于一时,而“作史者”通过
史笔,行“一字之褒,片言之贬”,便可行乎“万世”而不没,从而
收到魏征所谓“作而可纪,熏风扬乎百代;动而不法,炯戒垂
《隋书经籍志二》。
魏征:《群书治要序》,《全唐文》卷一四一。
③《旧唐书魏征传》。
④王世贞:《纲鉴会纂序》。
第 85 页
乎千杞”的恒久效果。
其三,感触于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弊端或异常情势,由今及
古,采取类比的方法,把历史上相同或相类的人物、事件或制
度作为研究的中心,借以讽谏当世。这一模式可以称之为“讽
谏”模式。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尚史的传统。即使是贵为人主的帝王,
也都把习史论史作为其日常必修的课目之一。但是,就像汉代
的贾谊在《过秦》中所说的那样,面对亡国破家的历史惨剧,
帝王们往往

在读史之时,“哀之而不鉴之”。对帝王们而言,
他们在读史时最为留意的还是所谓的“治术”,亦即驾驭群臣、
统治苍生的权谋之术。正因为如此,一向讲求“殷鉴”的中国
传统史学,却又总是重复着一幕又一幕具有惊人相似之处的历
史惨剧。这既是一个悖论,也是一个宿命。
尽管如此,一开始就被绑附在政治战车上的中国史学,并
没有放弃其立足于“资治”的传统。在以“鉴戒”、“惩劝”
等模式发挥“资治”功能的同时,传统史家又挥舞着“讽谏”
的利剑,坚持不懈地执著于他们与生俱来的政治关怀。
西汉武帝时代,“外事四夷,内兴功业”。连年的对外战
争和大兴土木,使得在盛世光晕笼罩下的西汉王朝,已显露出
危机四伏的险状。这种情况,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亡秦的历史悲
剧。于是,主父偃、徐乐、严安等纷纷上书,力陈亡秦的前车
之鉴。针对汉武帝对匈奴的连年征战,主父偃等人便集中笔墨
分析秦末农民起义的原因:“暴兵露师十有余年,死者不可胜
数,终年不能逾河而北”,久而久之,“男子疾耕不足于粮饷,
第 86 页
女子纺绩不足于帷幕。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养,道死者
相望,盖天下始叛也” 。主父偃等谈古论今、由古及今的类比
和讽谏,终于打动了汉武帝。不久,这位一代英主终于下“轮
台罪己诏”,对自己奉行的一整套内外政策,进行深刻反省。
新莽末年,天下大乱。隗嚣拥众天水,意欲称帝。有一
天,隗嚣问班彪:“往者周亡,战国并争,天下分裂,数世然
后定。意者纵横之事复起于今乎?将承运迭兴,在予一人也?”
“性沉重好古”的班彪,马上领会了隗氏的意图,于是纵论历
史,讽谏对方。他说:“周之兴废,与汉殊异”,明确告诉隗
氏不可怀有问鼎之心。不久,班彪又作《王命论》,“以为汉
德承尧,有灵命之符,王者诈兴,非诈力所致” 。不管班彪所
罗列的理由在今天看来是多么的可笑,但是,他这套以古喻
今、委婉讽谏的理论,对一心想要代汉践柞的隗嚣来说,不能
不说是一种严重的警告。
其四,中国史学素有“完美主义”的传统。在这一传统的
浸淫之下,历史著作成为上及天文、下通地理的百科全书式的
知识宝藏。其中的很多知识就其属性来说,就关涉到大至政治
智慧、小至民生日用等实用性的内容。这类具有实用性内容的
历史知识,可以称之为“实用”模式。
历史著作所包括的这类实用性知识,有的由于涉及到统治
权术、施政谋略或政治机密等重大问题,故而在过去相当长的
历史时期内,一直为最高统治者所垄断。司马迁的

《史记》完
①《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
②《后汉书班彪传》。
第 87 页
成之后,其外孙杨恽在宣帝统治时期将其部分内容公布于世。
但是,完整的《史记》却一直被保存在皇家秘阁之中,外人不
得亲见。汉成帝河平年间,东平王刘宇来朝,上书求诸子及司
马迁所作的《太公史书》(《史记》原名)。时任大将军的王凤
告诉成帝:“《太史公书》有战国纵横权谲之谋,汉兴之初谋
臣奇策,天官灾异,地形厄塞,皆不宜在诸侯王。在王凤看
来,司马迁的著作既有“战国纵横权谲之谋”,又牵涉到汉初
“谋臣奇策,天官灾异,地形厄塞”,这些都是极具操作性的实
用知识,因此只能为帝王所拥有,即使是贵为诸侯王,也不能
轻易予之。
当然,历史著作中所包含的足以“资治”的实用性内容,
最集中的部分还在于历代“正史”中的书志以及一些典志体史
书、法令汇编等著作之中。这类著作广涉历史上的典章制度、
礼仪祭典、山川形势、边疆要塞、人口分布、赋税来源、职官
铨配、军事布防等各个方面。这些内容,不论是对于独揽朝纲
的帝王,还是满朝的文臣武将,都是不得不熟知的东西。唐代
学者李翰在为中国第一部典章制度通史《通典》所作的序
中,就曾指出:“学者以多闻为广见,以异端为博闻,是非纷
然??或举其中而不知其本,原其始而不知其终,高谈有余,
待问则泥??今《通典》之作,昭昭乎其警学者之群迷欤!以
为君子致用在乎经邦,经邦在乎立事,立事在乎师古,师古在
乎随时。必参古今之宜,穷终始之要,始可以度其古,终可以
①《汉书宣元六王传》。
第 88 页
行于今,问而辨之,端如贯珠;举而行之,审知中鹄。夫然,
故施于文学,可为通儒;施于政事,可建皇极。”李翰此论,
虽是针对《通典》一书而言;不过他评价《通典》“施于文
字,可为通儒;施于政事,可建皇极”一语,却可以用来指代
所有的典制体史书。正因为如此,法国汉学家白乐知干脆将这
类历史著作称之为“官僚实践指南的历史”。作为“官僚实践
的指南”,其实用性和可操作性当然是不言而喻的。
这类切合于日常政治实践和民生日用的学问,在明清实学
思潮的激荡之下,发展而至顶峰。在明清时期的实学思潮中,
史学领域最为热门的话题便是“经世实学”。其中,既有大至
顾炎武的郡国利病之学、顾祖禹的边防要塞之学、魏源的师夷
长技之学,也有小到农艺、水利、荒政、盐法、马政等枝节之
学。这种以民生日用为切入口,以总结历史经验、比较长短得
失而为执政者提供切实可行方略的实学

研究,把中国史学所蕴
含的实用性知识纳入“资治”的总体框架之中,从而为史学经
世找到了最直接、最有效的切入点。
其五,秉承《春秋》道德批判传统而来的中国史学,不仅
“据事直书”,如实记录,而且还注重褒贬。由这一功能而派生
出来的“著贤能”、“表功勋”端诸,后来遂演化为对本朝历
史的表彰。这一“资治”模式,我们称之为“宣传”模式。
把《春秋》的道德批判精神转化成对历史上不同王朝历史
详请参阅
, 收入“
第 89 页
地位的评判,并重点宣扬本朝的文治武功,这一“宣传”模式
是由汉代的学术界开其端绪的。西汉开国不久,学术理论界在
“ 过秦”的同时,还力主“ 宣汉” 。东汉之时,班固父子著成
汉书》,把西汉王朝一代之史断代修撰,终于将西汉以来的
“宣汉”思潮落到实处。稍后,随着史学政治功能的日益强化,
官方对史学的认识和控制也不断加强。这种认识和控制的直接
后果,就是把“国史”的修撰,纳入到国家管制的范围之内,
并借“国史”的修撰而达到表彰本朝的“宣传”性效果。
这种以表彰本朝为目的的修史活动,在一些特殊的历史时
期显得尤为重要。例如,西晋的司马氏是在逼迫曹魏“禅让”
的情况下,建立其政治统治的。故而,在晋武帝司马炎即位不
久,朝廷内就曾围绕着晋朝历史的起始年代问题,展开激烈的
争论。在今天看来,这个问题十分简单。但是,在当时的情况
下,这却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因为,自从公元年的高
平陵事件之后,司马氏家族历经司马、司马师和司马昭三代
共十多年的经营,至司马昭的儿子司马炎之手时,才正式夺得
曹魏政权。但是,在这十多年间,司马氏家族早已控制了曹魏
的权柄,司马懿、司马师和司马昭父子三人,虽名为曹魏臣
子,实则行天子之事。在即将修撰的晋朝国史中,司马、司
马师和司马昭三人,是否写入晋史?如果写入,是列为本纪,
还是分作传记?这些都涉及到晋朝历史的起始断限问题。更为
重要的是,在魏晋“禅代” 年)之前,曾发生过曹魏齐
王芳被废、高贵乡公诛杀司马昭不成反被司马昭诛杀等一系列
参阅陈其泰:《史学与中国文化传统》,第页。
第 90 页
惊心动魄的夺权与反夺权事件,如果把晋朝历史的上限向前推
移,则司马氏家族这一系列的“弑君”和“篡位”罪名,就得
以遮掩或冲淡。由此可见,即使是有关王朝历史断限这类看
似枝节性的问题,其背后都隐藏着十分敏感的现实政治内容。
在众多政权并立的历史时期,这种以表彰本朝为目的的著
史活动,其意义就显得

格外突出。因为,在众多政权并立、天
下四分五裂的情况下,只有通过对本朝的表彰,才能突出正统
之所在,天意人心之所归。这类修史活动的政治宣传价值,
是显而易见的。
当然,以修史来达到政治“宣传”的目的,这一点并不局
限于对本朝历史的表彰。在历史上,一些新的王朝往往还通过
对前朝历史的修撰和表彰,来贯彻这一意图。今天所说的“二
十四史”中,自《旧唐书》至《明史》共有九部“正史”,其
中除《新五代史》属北宋史家欧阳修的私人修撰之外,其余八
部都属于新起王朝对前朝历史的修撰。新的王朝之所以如此热
衷于对前代历史的修撰,除了其它诸多原因之外,借撰修前朝
历史而表彰本朝,应该是其重要的意图之一。首先,根据历史
的惯例,一个王朝如果能自成一史,并忝列“正史”之属,则
理应属于正统所系。因此,即时地修撰前朝的历史,并将其融
入整个王朝历史的授受系统之中,也就意味着本朝的历史亦属
①详请参阅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学与王朝禅代》,《北京大学学报》
年第期;又收入《魏晋南北朝史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年
版。
详请参阅本书《道德与事功的两难抉择》一章。
第 91 页
于正统承传系统中的一个环节,是天命人心之所归。其次,对
前朝历史的及时修撰,不啻于向世人宣布了这样一个事实:代
之而起的新朝宽宏大量,从而借以消弭人们对新朝的仇视或隔
阂之心。再次,新旧王朝代谢之际,必然产生一大批忠于前朝
的“遗民”。这类“遗民”以承传前朝历史文化血脉自任,对
新朝往往持敌视或不合作态度。在这种情况下,新朝主动修撰
前朝的历史,不仅可以改变前朝“遗民”的态度,而且极有可
能将其网罗到史局之中。明朝修《元史》时网罗杨维桢如此,
清朝修《明史》时网罗黄宗羲、顾炎武和全祖望等人也都是如
此。因此,这类表面上是为了表彰前朝的修史活动,其内里却
。是要达到“彰人以自彰”的政治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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