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和文学碰撞的火花——王国维《人间词话浅读》

哲学和文学碰撞的火花

——王国维《人间词话浅读》

文艺学张长永

学号：2006122123

在二十世纪初的中国（公元1877－1927），王国维是一位真正对西方哲学有真知灼见的学者，他对于康德和叔本华哲学思想是有很深的造诣的。然而，王国维却于而立之年辍哲学而热衷文学研究，并最终写出影响深远的《人间词话》。该书被学界普遍认为是中国传统文论向现代转化的奠基之作。笔者浅读《人间词话》，觉得这里中西合璧的是西方的哲学思想和中国传统的诗话叙述方式。

形而上的理和人间的情的结合

王国维在《三十自叙》中叙述了他放弃西方哲学研究的原因：

?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余知真理，而余又爱其谬误伟大之形而上学，高严之伦理学与纯粹之美学，此吾人之酷嗜也。然求其可信者，则宁在知识论之实证论、伦理学之快乐论与美

学之经验论。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之最大之烦恼，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这也。?《静安文集续编〃自序二》

冯友兰先生在其《中国哲学简史》中认为“王国维在哲学上的苦闷是由于他未曾理解，知识的每一分支都有他自己应用的领域。”我个人觉得这种评价有点牵强。

王国维《人间词话·十七》：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愈变化，《水浒》、《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王国维对李后主是赞赏有加的，这里的“真”也就是“赤子之心”，应该说这段话是有哲学玄机的。康德一生孤独，深居简出，所殚思竭力者，唯头顶的心空和心中崇高的道德准则。王国维显然不甘心一生做这样的心灵游戏，他所要寻找的“直接之慰藉”恰恰是人间的实实在在的烟火，而李后主虽然是无为而可悲的皇帝但是却是一个十足缠绵悱恻的多情词人。所谓“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在这里，王国维找到了真正的乐趣和慰藉——人间的真情。

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王国维先生一生纠缠不清的东西——如何调和哲学上的形而上的理和文学中形而下的人

间的情。上述引文其实值得商榷处很多。李后主的词真正好看起来其实就是由于阅历的增加（沦为阶下囚），而《红楼梦》的伟大处也在于在作者客观冷静的叙述中包含着“字字皆是血”的辛酸和同情。所谓“客观之诗人”和“主观之诗人”这样哲学上的划分是不合活生生的文学的。这样的矛盾在《人间词话》中比比皆是，这种矛盾碰撞的火花也正是笔者所喜爱的。王国维所谓“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说，为世人所津津乐道，对文学的批评引出如此哲学的玄思真是旷古少有，但是这已经是借词喻事，和真正的文学赏析无关了。

但是，王国维毕竟找到了情和理结合的最佳点，使得他从中西文论简单的二元对立中走了出来，那就是对苦难中国现实人生的情怀。而不是象当下很多知识分子那样拿着西方文化的招牌当遮羞布，但是对真正西方文化动态，又是一知半解。诚如《人间词话·六十》所云：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这正是《人间词话》所秉承的精神，王国维是知情兼备的诗人，也是学贯中西的学者，他以西方哲学思想来观照中国文学，又从对中国文学的批评实践中修正西方哲学思想为我所用，故而写成了这部既有西方近代理论思维特点又采取

了印象式、感悟式的批评方式的词话。

理想和写实的结合

王国维是高举“境界”大旗的，但是究竟王国维心目中的“境界”究竟是什么，世人可以说是总说纷纭，笔者认为就是王国维本人也说不清楚。《人间词话》是王国维试图调和哲学玄思和文学的情采的一部文学评论著作，他固执的认为，哲学的玄思意在超脱，文学的创作则在体验，而文学批评是可以既超脱又体验的一种东西，这样一个知情兼备的大才子就找到了一条宣泄之路。王国维是有志于打破中西文化的大学者，所以《人间词话》将他对哲学的思辨溶解于对中国传统诗词的解读之中，就连看似没有联系的六十四句词话也是经过哲学思虑而精心安排的，这一点叶嘉莹先生是早有定论的。

回过头来我们说王国维的“境界”，《人间词话·二》：?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人间词话·五》：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联，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

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所谓词的境界无非就是一种将理想和写实融合的理想状态。顺便提一句，宗白华先生在他的《美学的散步》一书中，曾经把中国艺术分为写实、传神和妙悟三个境界。这一点比起王国维是有所倒退的。境界如国学很多其他概念一样是没有明确而具体的定义的，它传达的是一种理解和感悟。王国维认为自己所标榜的“境界”是词之本也。我们来看王国维推崇的李后主的一首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相见欢）我们知道王国维是力图用西方先进的哲学思想来改造国民思想而救国的，受叔本华悲观哲学的影响，王国维认为“人只有知苦痛才能奋起，才能避免麻木”。应该说在对传统诗词的解读中，隐含了王国维对人生苦难的体验、对国运衰亡的忧患的。所以在《人间词话》中是包含两个层次上的理想和现实的：一是现实国情的理想和现实；二是实际诗词批评中的理想和现实。试图将伦理和审美的理想和现实统一起来也许是王国维孜孜以求的理想吧。基于前一点，王国维是喜爱阳刚之美的大气象的。《人间词话·十》：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惟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

《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也。?

从中似乎真可以看到一个忧世忧民的赤子之心呢。基于后者，王国维才从审美角度谈到了词意的所谓隔与不隔。他称赞《古诗十九首》写情和陶渊明的写景之句，颇为精当，这点很多人都论述过了，无需笔者画蛇添足了。

最后以《人间词话·二十五》来结束本段的论述：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诗人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

一位忧国忧民的可敬学者跃然纸上，此也不纯为文学批评也。这样的理想和写实，实乃大境界。

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的结合

关于此二境的论述见于《人间词话·三》：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百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

豪杰之士能自树耳。?

在这里也有一个学界争论不休的问题，那就是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究竟孰优孰劣。当我们把问题这样定位时，争论是难免的。但是，也许王国维的本意并非要让二者一争高下呢。或者，是否有一个更加辩证的答案呢？笔者认为是有的。

王国维是有一腔报国热血的，但是他既不能驰骋沙场，也没有可能找到当时内忧外患的中国真正的出路，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通过哲学、文学研究来改造国民精神进行所谓文化救国。由于自己对西方哲学的酷爱，基于此，他希望找到一个中西方文化的契合点，来打造一个“大学问”出来。他自信的正告天下：“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他是一个真正包容兼收的学者。所以我们可以看出，他所津津乐道的“境界”事实上也是一个兼容并收的概念。其所谓境界的有我、无我之分，大、小之分其实也是没有高下之分的。《人间词话·四》：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这里我们似乎可以看到西方文论上常见的崇高和优美论证的影子。而在整部《人间词话》中我们是可以隐约发现作者对宏壮的偏爱的。这当然和当时灾难深重的中国国情有关，因为词话的作者无意做一个皓首穷经的学究，而是一个渴望有一番作为的热血男儿。试看王国维对辛弃疾的评价：

“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辛弃疾的词大都是所谓的“有我之境”，但是王国维却把他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视为最高的成大事境界，还能说“无我之境”高于“有我之境”乎？

其实，关于这一点，叶嘉莹先生也有过论述，归根结底在于王国维深厚的哲学底蕴在作崇而已。王国维是深受叔本华哲学影响的，从哲学上来分析也许王国维是认为“无我之境”是“在豪杰之士能自树耳”，它高于“有我之境”，但是从审美价值取向上，王国维显然认为很多名句、佳句都是“有我之境”，二者并我高下之分。回归人间情怀的王国维很容易就超越了叔本华唯意志论的哲学羁绊。读《人间词话》可爱可喜者就在于作者这种真诚的探索，这是一部试图融合古今、中外、哲学和文学的批评著作，矛盾是存在的，存在的矛盾在碰撞中产生了耀眼的火花，这恰是《人间词话》的价值之所在。

结语：回归人间的词话

今天，读《人间词话》应该更多思考的是我们的比较文学研究应该取一个什么方向。曾几何时，在中国盛极一时的比较文学学科,现在已经日薄西山。我们曾经试图相信，什么

都可以比较，什么都可以融合。但是无边的比较文学研究却真实的反应出比较文学的无根状态。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的“拿来主义”也许可以给我们一点启示，在今天西方文艺思想泛滥的时候，也许采取“西学为体、中学为用”的方针还是可行。考虑的中西方文化和思维的差异，我们的研究的立足点应该还是放在究竟哪些西方的东西对建设新中国文化有用，是扬弃还是保留，取舍的唯一标准应该还是这种理论是否具有现实的人文关怀精神。

不由得又要提起鲁迅，对待外来思想，鲁迅是非常严肃的，对中国传统文化近乎恶毒的攻击其实正是由于爱的入骨，对外来思想有时过于热情的赞扬其实仅仅是它可以成为一剂治疗国民麻木神经的苦药，而且这种药有时是有害的。如何才能比较好的结合中西文论，也许我们应该把根本的立足点还是要放在对当下中国现实人生的关怀。

参考文献：

1、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5月

2、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4

月

3、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新世界出版社，2004年1月

4、宗白华《美学的散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