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河流上的码头

岁月河流上的码头

彭程

一年的日子,是一条长长的河流,缓缓地、静静地淌。季节,便是河流上不同的河段。自春到夏,经秋涉冬,次第流淌。水上风光,四时各异。春天活泼骀荡,夏天喧嚣匆遽,秋天静谧澄澈,冬天白山黑水。

对于这一片古老的华夏土地,岁月借助一系列独特的民俗节日,呈现出自己的风貌。这样的日子,镶嵌在一年三百六十多天里,使得原本混沌迷离难以辨识的一片,显现出区域和轮廓,产生了节奏和韵律。日子不再是物理意义上单调、枯燥的数字,而变得生动、温暖,充满了情感和韵致。中国人三大节日:春节、端午和中秋,我们已经耳熟能详。其他节日,一样有丰厚的内涵。

正月的背影刚刚遁去,煮元宵的香甜糯软尚在回味之中,便走近了又一个节日:二月二。“二月二日新雨晴,草芽菜甲一时生。”这个时节,阳气萌发,气温升高,降雨增多,土地变得润泽松软,适宜播种。对于一个有着悠久农耕文明传统的国度,这个日子无疑是重要的。“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许多地方都把这一天当作龙的生日加以祭祀,期盼雨水丰沛。

蒲苇繁茂、草木飘香时,我们知道,已接近了被称为七夕节、又名乞巧节或女儿节的日子。牛郎织女的传说,将农历七月七这天,装扮得温柔旖旎。这个晚上,未嫁的女儿家,要向织女乞求赐以聪慧的心灵和灵巧的双手,以及美满的姻缘。依稀记得童年的夏夜,在姑姑家院子的丝瓜架下,表姐和邻

居的姐妹们指点着,高远晴朗的天穹上,横亘南北的白茫茫的银河两岸,哪是牵牛星,哪是织女星,一串轻轻的笑声。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吟诵着王维的诗句,菊花的清香在幻觉中徐徐飘拂过来,九九重阳节来临了。遥想故土山水佳胜之地,定是亲朋团聚,言笑晏晏,唯独自己天涯羁旅,孑然一身,能不黯然?亲情惘惘,系念依依。

继续泛舟漂流,渐渐木叶脱尽,霜雪时作,江天寥廓。然而尽管风景萧索,空气里却悄悄酝酿着一种欢欣,传递出一种暖意。腊八节,古代庆祝丰收、感谢祖先和神灵、驱逐瘟疫的祭祀仪式,在农历十二月初八这一天,欢快登场。腊八粥用多种粮食和果实熬制而成,鲜明生动地寓意了丰收。

清明节、中元节、冬至节……古老的民俗节日,它们的起源,都和土地、和农耕时代的生活、和先民朴素的梦想有关。在形成和流传的过程中,又渐次衍生出更为丰富的内容,仿佛村口一棵百年的榕树,向四周伸展出众多气根和分枝,独木成材,遮蔽了周遭街巷。这些节日,内涵丰富,意味深长,在计量时间的功能之外,还负载了灵魂的喜悦和哀伤,蒙披了一层温润柔和的光辉,仿佛月光笼罩下的一切。四李递嬗,岁月轮回,它们在时间的缓缓流动中闪现,使大地上飘荡着渺远的诗意。

这样的日子的反复叠加,参与了一个种族、一种文化的构建。当它们千百年来,被这块土地上的一代代子民们,经由文字的或口头的方式代代传递,逐渐累积成为一种公共记忆时,便也是在铸造某种民族的精神和文化的基因,使人产生集体的身份认同和共同的历史归属感。这是一种不露声色的渗

透,润物无声,在我们懵懂无知的童年,已经潜移默化地进入血脉,左右了我们的思维行动的方式和路径。真希望在习俗、风尚都日趋统一化和标准化的今天,每一片土地,每一个族群,都能够保持自己的某种特性,某种区别性的特征。

罗密欧手持玫瑰,在朱丽叶的窗下,用歌声呼唤心上人,固然深情款款;而张生、崔莺莺的绣帕题诗,暗诉倾慕,不也有着一份入骨的缠绵?正是这样独特的地方,让我们确立了自身存在的真实感。即使远离家国,置身于不同肤色、语言的人群中,在某个特定的日子,对于赛龙舟、包粽子、饮雄黄酒的共同记忆和理解,都会让我们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上元节、寒食节、灶神节……泛舟在时光的河流上,每走过一段距离,船都要停靠一个景色别致的码头,加入一次风格独特的庆典。让旅人暂时憩息,心中贮满诗意的沉醉,对于天空和大地,山河和岁月,生活和命运,生发出种种感悟。船在水面上轻轻摇荡,人因此而感到从容、安适,感到一种和这条河流、这片土地的牢固的维系……

《西风胡杨》

潘岳

胡杨生于西域。在西域,那曾经三十六国的繁华,那曾经狂嘶的烈马,腾燃的狼烟,飞旋的胡舞,激奋的羯鼓,肃穆的佛子,缓行的商队,以及那连绵万里直达长安的座座烽台……都已被那浩茫茫的大漠洗礼得苍凉斑驳。仅仅千年,只剩下残破的驿道,荒凉的古城,七八匹孤零零的骆驼,三五杯血红的酒,两三曲英雄逐霸的故事,一支飘忽在天边如泣如诉的羌笛。当然,还剩下胡杨,还剩下胡杨簇簇金黄的叶,倚在白沙与蓝天间,一幅醉人心魄的画,令人震撼无声。

胡杨,是我平生所见最坚韧的树。能在零上40度的烈日中娇艳,能在零下40度的严寒中挺拔。不怕侵入骨髓的斑斑盐碱,不怕铺天盖脑的层层风沙,它是神树,是生命的树,是不死的树。那种遇强则强、逆境奋起、一息尚存、绝不放弃的精神,使所有真正的男儿血脉贲张。霜风击倒,挣扎爬起,沙尘掩盖,奋力撑出。它们为精神而从容赴义,它们为理念而慷慨就死。虽断臂折腰,仍死挺着那一副铁铮铮的风骨;虽痕伤累累,仍显现着那一腔硬朗朗的本色。

胡杨,是我平生所见最无私的树。胡杨是挡在沙漠前的屏障,身后是城市,是村庄,是青山绿水,是喧闹的红尘世界,是并不了解它们的芸芸众生。身后的芸芸众生,是它们生下来、活下去、斗到底的唯一意义。它们不在乎,它们并不期望人们知道它们,它们将一切浮华虚名让给了牡丹,

让给了桃花,让给了所有稍纵即逝的奇花异草,而将这摧肝裂胆的风沙留给了自己。

胡杨,是我平生所见最悲壮的树。胡杨生下来一千年不死,死了后一千年不倒,倒下去一千年不朽。这不是神话。无论是在塔里木,还是在内蒙额济纳旗,我都看见了大片壮阔无边的枯杨。它们生前为所挚爱的热土战斗到最后一刻,死后仍奇形怪状地挺立在战友与敌人之间。它们让战友落泪,它们让敌人尊敬。那亿万棵宁死不屈、双拳紧握的枯杨,似一幅悲天悯人的冬天童话。

然而,它们身后的人们却将这些真正神圣的勇士砍下来烧柴。短短几十年,因滥砍滥伐,中国4.2万公顷的胡杨林已变成1.4万公顷。

胡杨不能倒。因为人类不能倒,因为人类文明不能倒。胡杨林外,滚滚的黄沙埋下了无数辉煌的古国,埋下了无数铁马冰河的好汉,埋下了无数富丽奢华的商旅,埋下了无知与浅薄,埋下了骄傲与自尊,埋下了伴它们一起倒下的枯杨。让胡杨不倒,其实并不需要人类付出什么。胡杨的生命本来就比人类早很多年。这凄然无语的树,只想求人类将上苍赐给它们的那一点点水仍然留给它们。上苍每一滴怜悯的泪,只要洒在胡杨林入地即干的沙土上,就能化出漫天的甘露,就能化出沸腾的热血,就能化出清白的正气,就能让这批战士前赴后继地奔向前方。

我站在这孑然凄立的胡杨林中,我祈求上苍的泪,哪怕仅仅一滴;我祈求胡杨请它们再坚持一会儿,哪怕几十年;我祈求所有饱食终日的人们背着行囊在大漠中静静地走走,哪怕就三天。我想哭,想为那些仍继续拼

搏的战士而哭,我想为倒下去的伤者而哭,我想为那死而不朽的精神而哭。我想让更多的人在这片胡杨林中都好好地哭上一哭,也许这些苦涩的泪水能化成濛濛细雨,再救活几株胡杨。然而我不会哭。因为这不是英雄末路的悲怆,更不是传教士的无奈,因为胡杨还在,胡杨的精神还在,生命还在,苍天还在,苍天的眼睛还在。那些伤者将被疗治,那些死者将被祭奠,那些来者将被鼓励。

直到某日,被感动的上苍猛然看到这一大片美丽忠直、遍体鳞伤的树种问:你们是谁?烈烈西风中有无数声音回答:我是胡杨。

目送

龙应台

华安上小学第一天,我和他手牵着手,穿过好几条街,到维多利亚小学。九月初,家家户户院子里的苹果和梨树都缀满了拳头大小的果子,枝丫因为负重而沉沉下垂,越出了树篱,勾到过路行人的头发。

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操场上等候上课的第一声铃响。小小的手,圈在爸爸的、妈妈的手心里,怯怯的眼神,打量着周遭。他们是幼稚园的毕业生,但是他们还不知道一个定律:一件事情的毕业,永远是另一件事情的开启。

铃声一响,顿时人影错杂,奔往不同方向,但是在那么多穿梭纷乱的人群里,我无比清楚地看着自己孩子的背影──就好像在一百个婴儿同时哭声大作时,你仍旧能够准确听出自己那一个的位置。华安背着一个五颜六色的书包往前走,但是他不断地回头;好像穿越一条无边无际的时空长河,他的视线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会。

我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门里。

十六岁,他到美国作交换生一年。我送他到机场。告别时,照例拥抱,我的头只能贴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长颈鹿的脚。他很明显地在勉强忍受母亲的深情。

他在长长的行列里,等候护照检验;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着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终于轮到他,在海关窗口停留片刻,然后拿回护照,闪入一扇门,倏乎不见。

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头一瞥。但是他没有,一次都没有。

此刻他二十一岁,上的大学,正好是我教课的大学。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愿搭我的车。即使同车,他戴上耳机──只有一个人能听的音乐,是一扇紧闭的门。有时他在对街等候公车,我从高楼的窗口往下看: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只能想象,他的内在世界和我的一样波涛深邃,但是,我进不去。一会儿公车来了,挡住了他的身影。车子开走,一条空荡荡的街,只立着一只邮筒。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告诉你:不必追。

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识到,我的落寞,彷佛和另一个背影有关。

博士学位读完之后,我回台湾教书。到大学报到第一天,父亲用他那辆运送饲料的廉价小货车长途送我。到了我才发觉,他没开到大学正门口,而是停在侧门的窄巷边。卸下行李之后,他爬回车内,准备回去,明明启动了引擎,却又摇下车窗,头伸出来说:“女儿,爸爸觉得很对不起你,这种车子实在不是送大学教授的车子。”

我看着他的小货车小心地倒车,然后噗噗驶出巷口,留下一团黑烟。直到车子转弯看不见了,我还站在那里,一口皮箱旁。

每个礼拜到医院去看他,是十几年后的时光了。推着他的轮椅散步,他的头低垂到胸口。有一次,发现排泄物淋满了他的裤腿,我蹲下来用自己的手帕帮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粪便,但是我必须就这样赶回台北上班。护士接过他的轮椅,我拎起皮包,看着轮椅的背影,在自动玻璃门前稍停,然后没入门后。

我总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机场。

火葬场的炉门前,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沉重的抽屉,缓缓往前滑行。没有想到可以站得那么近,距离炉门也不过五公尺。雨丝被风吹斜,飘进长廊内。我掠开雨湿了前额的头发,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记得这最后一次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告诉你:不必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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