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铸剑》谈鲁迅的复仇情结
铸剑读后感

《铸剑》读后感鲁迅的《铸剑》是一篇深具震撼力和思考价值的短篇历史小说。
它不仅是对古代传说的重新诠释,更是对人性、复仇、社会黑暗面的深入挖掘。
眉间尺这一角色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英雄,而是一个有血有肉、充满矛盾和挣扎的普通人。
从天真无邪的少年到背负沉重复仇使命的青年,他的转变是痛苦的,也是必然的。
他的复仇之路并不是一帆风顺的,而是充满了曲折和艰辛。
但正是这些经历,让他逐渐成长为一个有勇气面对自己内心和现实的人。
小说中的复仇主题也引发了我对人性黑暗面的思考。
复仇是人类情感中极为复杂和极端的一种,它既可以激发出人内心最深处的恶,也可以催生出最纯粹的善。
在《铸剑》中,复仇成为了一种驱动力,推动着眉间尺不断前行。
但与此同时,复仇也让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失去了原本可以拥有的平凡和幸福。
小说中对社会黑暗面的揭露也让人触目惊心。
无论是统治者的残暴无情,还是普通百姓的麻木不仁,都展现了社会的不公和黑暗。
这种黑暗不仅仅存在于古代社会,也存在于我们生活的现代社会中。
因此,《铸剑》不仅是对历史的反思,更是对现实的警示。
在鲁迅的《铸剑》中,有许多经典语句值得深入解读。
这些语句不仅展现了鲁迅独特的文学风格,更深刻地反映了人性和社会的真实面貌。
“铁是很冷的很冷的铁会凝结成精铁精铁会铸就一把好剑。
”这句话中的“铁”和“剑”都被拟人化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
这句话通过将铁和剑拟人化,展示了铸剑的过程,同时突出了铁的冷硬特性和剑的锋利特性。
这种拟人化的手法,使得读者能够更加生动地感受到铁和剑的本质和特性。
“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这句话描述了两个仇人为了互相报复,以头换头的方式进行自屠。
这种极端的复仇方式,反映了人性中的残忍和贪婪。
同时,通过这种方式也暗示了复仇的代价和后果,使得读者能够更加深入地思考复仇这一主题。
《铸剑》中的经典语句通过独特的文学手法,展现了铸剑的过程和复仇的主题。
这些语句不仅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同时也充满了艺术魅力。
浅谈鲁迅《铸剑》

浅谈鲁迅《铸剑》《铸剑》是鲁迅1936年出版的《故事新编》里面的一篇小说。
这部小说集取材于中国古代神话、传说和历史事实,但它没有拘泥于原有的故事,而是加进了鲁迅自己的理解和想象,有些还采取了古今交融的写作手法,使古代人和现代人发生直接的对话。
我之所以会对《铸剑》这篇文章感兴趣,是因为刚读起这篇文章时,主人公眉间尺与老鼠之间的生动故事就深深地吸引了我,那种精彩绝伦的描写让我对鲁迅更加敬佩。
下面请让我浅浅地分析一下《铸剑》这篇文章。
首先从写作背景谈起。
本文是鲁迅在1926年10月完成的。
当时的鲁迅于北京在内与兄弟周作人不和,在外与政府及政客不和,内心受到深刻的打击,为了暂避军阀官僚们的迫害,于是便来到了厦门。
我想这正是鲁迅之所以会把复仇心理与原侠精神融合在《铸剑》里的原因吧。
当时北洋军阀统治着政府,人民民不聊生生活痛苦,而且愚昧的国民性更让鲁迅深深地感到失望,加之个人在北京的悲惨遭遇,不但外人政府不理解,就连自己的亲兄弟都无法感受自己内心世界的痛苦,所以鲁迅就写出了《铸剑》这篇文章。
因为小说其实就是现实的最好反映。
《铸剑》这篇文章主要是讲了主人公眉间尺为报杀父之仇的复仇故事。
文章可分为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开端,写了眉间尺戏鼠,然后明仇;第二部分是发展,写了眉间尺寻仇受阻遇到黑色人相助,为报仇而献头;第三部分是高潮,写了眉间尺和黑色人为了智取王命而血战;第四部分是结尾,写眉间尺、黑色人、楚王三首俱葬。
据我查资料所知,鲁迅的《铸剑》根据的是《列异传》、《搜神记》等古籍所载的“三王冢”的故事。
这则故事本来就充满了向反动统治者的复仇主义精神。
楚王命名铸剑师干将为之铸宝剑,剑炼成了,不仅不赏,反将干将杀头,这是何等残暴!对这样的暴君能不报复、能不惩罚吗?干将的遗腹子赤鼻果然在“客”帮助下,用父亲遗下的雄剑和自己的头颅杀死了楚王,报了深仇大恨。
这则复仇故事,本来就大义凛然。
到了鲁迅笔下,就更加生动感人了。
鲁迅先生正是因为亲眼目睹了许多血腥的革命的发生,那血与泪的惨痛代价,才会有这么深的感慨来写下这篇《铸剑》。
《铸剑》:鲁迅表现主义的复仇

《铸剑》:鲁迅表现主义的复仇内容摘要:鲁迅的小说《铸剑》讲的是一个复仇的故事,改编自《列异传》和《搜神记》中三王墓的故事。
经过改编后的复仇故事是鲁迅表现主义的杰作,表现主义是将蓄在作家的内心的东西,向外面表现出去的艺术,鲁迅通过人物的塑造、小说意象和细节的描写在揭示小说主题的同时,表现出来的是鲁迅内心的追求和情感。
关键词:铸剑》讲的是一个复仇的故事,改编自《列异传》和《搜神记》中三王墓的故事。
经过改编后的复仇故事是鲁迅表现主义的杰作,表现主义是将蓄在作家的内心的东西,向外面表现出去的艺术,鲁迅通过人物的塑造、小说意象和细节的描写在揭示小说主题的同时,表现出来的是鲁迅内心的追求和情感。
关键词》表现主义复仇鲁迅的《铸剑》写于1927年,主题是复仇。
小说讲的是宴之敖者帮助眉间尺报杀父之仇的故事。
眉间尺的父亲给大王铸了雌雄双剑,结果被大王杀了,宴之敖者带着眉间尺的人头、背着眉间尺父亲留下的雌剑杀了大王复仇成功,但宴之敖者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个故事鲁迅改编自曹丕的《列异传》和干宝的《搜神记》,《列异传》和《搜神记》都记载了干将莫邪铸剑被杀,而后其子赤为之复仇的故事,故事中也都有一位陌生的过客,最终那位陌生的客以付出自己生命的代价帮赤杀了大王,复了仇。
那么,鲁迅的《铸剑》的故事与《列异传》、《搜神记》中的故事有什么不同呢,鲁迅又为什么要对这个故事进行改编呢?鲁迅的《铸剑》中对原来故事的主人公进行了改编,小说中的大王、眉间尺(原来故事中叫赤)、宴之敖者鲁迅都分别进行了仔细的塑造,小说中的人物相对于原来故事中的人物来说更立体、更丰满也更显人物的发展性。
《铸剑》解读

《铸剑》是鲁迅创作的一篇短篇小说,收录于小说集《故事新编》中。
这篇小说讲述了眉间尺为父报仇的故事,对人物的刻画细致入微,情节跌宕起伏,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和独特的艺术价值。
从主题上看,《铸剑》表现了鲁迅一贯的复仇主题,以及对当时社会的批判。
文中的眉间尺和宴之敖者都是复仇者,眉间尺为了报杀父之仇,毅然踏上了复仇之路,宴之敖者则是一个具有侠义精神的人,他帮助眉间尺完成了复仇的使命。
而文中的大王则代表了当时的统治者,他的残暴和贪婪,反映了社会的黑暗和不公。
从艺术手法上看,《铸剑》运用了多种表现手法,如象征、对比、夸张等。
文中的剑象征着复仇的力量,宴之敖者和眉间尺的对比,表现了不同人物的性格和命运,而大王的形象则通过夸张的手法得到了强化。
总之,《铸剑》是一篇思想深刻、艺术精湛的小说,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
它通过一个简单的故事,展现了复杂的人性和社会现实,是鲁迅小说中的经典之作。
从《铸剑》看鲁迅

从《铸剑》看鲁迅《铸剑》是收在《故事新编》中的一篇历史小说。
《故事新编》问世后,鲁迅在给友人的信中也一再说:《故事新编》真是“塞责”的东西,除《铸剑》外,都不免油滑……(《鲁迅书信集》第941页)《故事新编》中的《铸剑》,确是写得较为认真。
(《鲁迅书信集》第1246页)所谓“塞责”、“油滑”,当然是自谦之词,但对《铸剑》特别喜爱,却是溢于言表的。
这当然绝非无因,《铸剑》的确是鲁迅交织着自己半生的爱恨、凝聚着自己的全部血泪写成的。
鲁迅一生最反对两个东西,一个是锦衣玉食、残民以逞的反动统治者,一个便是卑躬屈膝、低眉顺眼的奴才主义。
即使在自己的《遗嘱》中,他仍这样教导自己的家人:“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且介亭杂文末编?死》)鲁迅看不起那一套忍辱求全的折中调和。
看不到这一点,不足以语鲁迅;看不到这一点,也不足以谈《铸剑》。
众所周知,《铸剑》根据的是《列异传》、《搜神记》等古籍所载的“三王冢”的故事。
这则故事本来就充满了向反动统治者的复仇主义精神。
试想:楚王命名铸剑师干将为之铸宝剑,剑成,不仅不赏,反将干将杀头,这是何等残暴!对这样的暴君能不报复、能不惩罚吗?干将的遗腹子赤鼻果然在“客”帮助下,用父亲遗下的雄剑和自己的头颅杀死了楚王,报了深仇大恨。
这则复仇故事,本来就大义凛然;到了鲁迅笔下,就更加生动感人了。
《铸剑》为何写得这样酣畅淋漓、大快人心?如前所说,这就不仅有赖于鲁迅对之题材的熟稔,而更得力于他的半生血火交织的斗争经历了。
在回顾自己的半生经历时,他曾说:“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
”(《自选集?自序》)怀疑什么?怀疑的就是那些假革命的反革命者,他们假借革命的名义,杀害了多少无辜而天真的革命者。
他深切地感到:“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
铸剑”与复仇——读鲁迅《铸剑》

“铸剑”与复仇——读鲁迅《铸剑》由于鲁迅先生对中国现代文学所作出的巨大贡献,以及由此而奠定的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关于鲁迅研究的文章、专着特别多。
不过,就我个人比较狭窄的阅读经验来说,针对鲁迅的《呐喊》、《彷徨》以及《野草》的研究之作非常多,而《朝花夕拾》,特别是1936年出版的《故事新编》则没有受到研究者的足够重视。
也许是作者一再对自己的这部作品所作的保守的自我评价影响了人们对它的进入。
如1936年2月3日在致增田涉的信中,鲁迅就曾说“《故事新编》是根据传说改写的,没有什么趣味。
” 类似的信还有几封,这里不一一抄录。
然而这种自我评价是否就可以算是对这部作品的“盖棺论定”呢?因为,一则作者可能给朋友们的信中是带有谦虚之意的,二则即使排除作者故意自谦的可能,按照现代理论来说,作品本身的价值并不总是与作者的自我期许是一致的,也许它违反了作者的原意,但却可能在另一方面显示出丰富的内涵。
因此,笔者不揣浅陋,选出《故事新编》中的一篇《铸剑》来作一点分析。
关于《铸剑》,鲁迅先生在给朋友们的信中也曾提到过几次,例如在1936年2月1日致黎烈文信中说:“《故事新编》真是‘塞责’的东西,除《铸剑》外,都不免油滑。
” 同年3月28日致增田涉的信中又说:“《故事新编》中的《铸剑》,确是写得较为认真。
” 因此,在作者看来,《铸剑》与《故事新编》中的其他篇目确实是不一样的,至少在作者创作时是如此。
从信中看来,这不一样的地方指的就是有别于“油滑”的“认真”。
作者在《故事新编》序言中就说到:“油滑是创作的大敌,我对于自己很不满。
” 但这里的“油滑”与“认真”指的当然不是创作态度,而毋宁说是对新手法的利用上的考虑,所以“认真”就应理解为对传统手法的应用。
确实,《铸剑》这一篇除了后面写到王妃、大臣们在辨认王的头颅时的那一段稍有戏谑之意外,其他部分都是非常严肃的。
而其他篇目中,如《补天》中对于那些人物形象的处理以及那两个用铁片包起来的人所说的话、《理水》中“文化山”上那些学者们的古怪之谈、《起死》中庄子与汉子之间的纠缠不清等都有一种嬉笑怒骂的东西在里面,这可能是作者在信中单单提到这一篇的原因。
浅析鲁迅《铸剑》的“复仇”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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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 析 鲁 迅 《 剑 》 的 ‘ 仇 新 义 铸 ‘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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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复仇是人类最激烈的行为之一,有冤必中、有仇必报 , 自古如此。眉间尺身 负刻骨铭心的父辈仇恨,不
惜离乡远行 ,运用各种手段 ,达到复仇的 目的,是古代 复仇行为的典型代表。但是在鲁迅 小说 ( ( 铸剑》中,历史故
鲁 迅从 感情 上对 复 仇无 疑 是十 分倾 心 的 ,在 他 多个 作 品 复 仇 的对 象 ,鲁 迅 的手 段 是坚 决而 激 烈 的 ,他始 终认 为 “ 被 巾都涉 及 到 了复仇 的 形象 和 主题 ,渗 透 了其 对 复仇 的 态度 。
《 吊》 是鲁 迅 临终 之前 完 成的 作 品 ,生命 即将 走 到 尽头 还 女
的土 地 上 表 演 ,在 小 说 《 》 、 《 乙 己》 、 《 福 》 、 药 孔 祝 《 狂人 日记 》 、 《 正传 》 …… 中 ,看客无 处不 在 ,他们 不 阿Q
冤必申、有仇必报 ,自古如此。眉间尺身负刻骨铭心的父辈 白热 化 ,残 酷屠 杀 共产 党 人和 革 命群 众 的 “ 四一 二 ”、 “ 四
仇 恨 ,不 惜离 乡远 行 ,运 用 各种 手 段 ,达 到复 仇 的 目的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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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代 复仇 行 为的 典型 代 表 :在人 物 对 立上 ,是 个 人 向君 王的 压抑 得 喘不 过气 来 ,也 激 发 了他 的反 抗 的怒 火 ,坚 决激 烈 地 复仇 ;在 复仇 动 因上 , 是子 报父 仇 ;在 故 事情 节 上 ,冲突 紧 复 仇 。 鲁迅 对 待 “ 仇 ”是 绝 不 含 糊 的 ,他 “ 像 上 海 的 复 不 张 ,仇 恨情 绪 浓 烈 。这些 都 是传 统 复仇 故事 的一些 特 性 ,但
由《铸剑》谈鲁迅的复仇情结

由《铸剑》谈鲁迅的复仇情结一阅读鲁迅,《呐喊》、《彷徨》忧思深广,《野草》里满是地狱里的声响,十余本杂文集中,篇篇是寸铁杀人的匕首投枪,而《朝花夕拾》虽时露锋芒,仍不失温情脉脉,——这是就作品而言。
“文章中看到的鲁迅和直接对谈时的鲁迅情况不一样……文章中看到的俏皮和挖苦连影子都没有,倒象个孩子似的天真的人”“写着那么尖锐或者可怕的,闪着一刀喷血的光芒的文章,可是他的字……没有棱角,与其说是温和,倒象有些呆板,据说字是表现那写字人的性格的……从所写字来看,他既没有霸气,又没有才气,也不冷严,而是在真挚中有着朴实的稚拙味,甚至显现出‘呆相’”。
[1]这是鲁迅在增田涉心目中的样子,却与一般人眼里的“倔老头”如此不同。
昔日在百草园和三味书屋里嬉戏、描绣像的孩子,冲着四角的天空痴想海边瓜田种种乐趣的迅哥儿长大以后怎么会写出那么尖锐可怕的文字?作品的多彩往往来自性格和心理上的复杂,而后者只能是经历坎坷所致。
读鲁迅之文,常惊诧不已:难道一个人当真如此决绝,可以斩断自己的童年乃至整个过去,重新来过,变成迥然不同的“另一个”么?倘不能,为何将最真实、最有人情味的自己隐藏起来?如果能,为什么,又是怎样做到的,“新我”与“旧我”之间是什么关系,对作品的创作与理解的意义何在?任何有成就的作家,都有自己最关注的问题,弄懂之后,可以明白他们创作时的心态和原动力;都有非常个人化的作品,也许算不上代表作,却是打开他们心灵之门的钥匙。
关于鲁迅,我找到的,是夜一般浓黑的两个大字“复仇”和《铸剑》这篇小说。
把“复仇”写得最淋漓尽致、最震撼人心的,莫过《孤独者》、《铸剑》了。
钱理群曾论及其中的“复仇主题”,对前者的分析可谓鞭辟入里,对后者的理解则有待商榷。
而在我看来,《铸剑》才是解读鲁迅其人其文最好的钥匙。
二鲁迅特别注意芥川龙之介的历史小说:“他又多用旧材料,有时近于故事的翻译,但他的复述古事并不专是好奇,还有他的更深的根据,他想从含在这些材料里的古人的生活当中,寻出能够与自己的心境贴切的触著的或物,因此那些古代故事经他改作之后,都注进新的生命去,与现代人生出干系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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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铸剑》谈鲁迅的复仇情结一阅读鲁迅,《呐喊》、《彷徨》忧思深广,《野草》里满是地狱里的声响,十余本杂文集中,篇篇是寸铁杀人的匕首投枪,而《朝花夕拾》虽时露锋芒,仍不失温情脉脉,——这是就作品而言。
“文章中看到的鲁迅和直接对谈时的鲁迅情况不一样……文章中看到的俏皮和挖苦连影子都没有,倒象个孩子似的天真的人”“写着那么尖锐或者可怕的,闪着一刀喷血的光芒的文章,可是他的字……没有棱角,与其说是温和,倒象有些呆板,据说字是表现那写字人的性格的……从所写字来看,他既没有霸气,又没有才气,也不冷严,而是在真挚中有着朴实的稚拙味,甚至显现出’呆相’”。
[1]这是鲁迅在增田涉心目中的样子,却与一般人眼里的“倔老头”如此不同。
昔日在百草园和三味书屋里嬉戏、描绣像的孩子,冲着四角的天空痴想海边瓜田种种乐趣的迅哥儿长大以后怎么会写出那么尖锐可怕的文字?作品的多彩往往来自性格和心理上的复杂,而后者只能是经历坎坷所致。
读鲁迅之文,常惊诧不已:难道一个人当真如此决绝,可以斩断自己的童年乃至整个过去,重新来过,变成迥然不同的“另一个”么?倘不能,为何将最真实、最有人情味的自己隐藏起来?如果能,为什么,又是怎样做到的,“新我”与“旧我”之间是什么关系,对作品的创作与理解的意义何在?任何有成就的作家,都有自己最关注的问题,弄懂之后,可以明白他们创作时的心态和原动力;都有非常个人化的作品,也许算不上代表作,却是打开他们心灵之门的钥匙。
关于鲁迅,我找到的,是夜一般浓黑的两个大字“复仇”和《铸剑》这篇小说。
把“复仇”写得最淋漓尽致、最震撼人心的,莫过《孤独者》、《铸剑》了。
钱理群曾论及其中的“复仇主题”,对前者的分析可谓鞭辟入里,对后者的理解则有待商榷。
而在我看来,《铸剑》才是解读鲁迅其人其文最好的钥匙。
二鲁迅特别注意芥川龙之介的历史小说:“他又多用旧材料,有时近于故事的翻译,但他的复述古事并不专是好奇,还有他的更深的根据,他想从含在这些材料里的古人的生活当中,寻出能够与自己的心境贴切的触著的或物,因此那些古代故事经他改作之后,都注进新的生命去,与现代人生出干系来了。
”(《现代日本小说集·关于作者的说明》)这简直是对《故事新编》的夫子自道!至于《铸剑》,“油滑”最少的一篇,不仅鲁迅自己最为满意,多年来,也一直被公认为是其唯一严肃意义上的历史小说。
然而,其中,绝大的几处疑问含混至今:1、迷一样的“宴之敖者”:在这个复仇故事中,明显的复仇者是眉间尺母子,复仇对象是暴虐的国王。
可同样不可或缺的另一个——地狱来客一般的“宴之敖者”呢?他如何知道眉间尺的血海深仇和复仇计划,又为何参与这注定绝无收益,只会葬身甚至株连九族的冒险呢?一句话,他究竟是何许人?中国古小说中常有为伸张正义而不计个人生死的义士。
《搜神记》、《列异传》中的原型就是这样。
可故事“新编”以后,黑色人对这称呼反感得几乎不近情理:“不要用这称呼来冤枉我”;而“同情于孤儿寡母”云云,更引出这样的议论:“再不要提这些受了污辱的名称。
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
我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为你报仇!”如此看来,义士还不如西方神话中的复仇天使来得贴切些。
中国古小说改就的故事中出现这样洋味十足的形象,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回到小说开头,眉间尺杀鼠的那段描写中,一个优柔善良的少年跃然纸上,别处还有肖像描写:秀眉长眼,皓齿红唇;脸带笑容;头发蓬松,正如青烟一阵。
这样阴柔、秀美得近乎女性的气质、性情是报不了仇的。
眉间尺第一次行刺失败,反被市井小人欺侮、嘲弄在情理之中。
故眉间尺发誓“改过”。
可小说的后半部分丝毫没有涉及“改过”的任何情形和结果,却有这样一段情节:眉间尺夜晚逃至杉树林边,“后面远处有银白的条纹,是月亮已在那边出现;前面却仅有两点磷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目光”。
完全不是人世间的景象。
而当眉间尺意识到自己已无法复仇,毅然自刎以死相托之后,那黑色人“一手接剑,一手捏着头发,提起眉间尺的头来,对着那热的死掉的嘴唇,接吻两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笑声即刻散布在杉树林中”,引来一群同样有着“磷火似的眼光”的饿狼,顿时吃掉了眉间尺的尸体。
非人间的景致,非常态的言行,表现的其实不过是眉间尺的“改过”:他由一个性情优柔的少年,在复仇热望的推动下,在周遭“饿狼环伺”的环境逼迫下,愤而变成了狼一般冷心冷面的“复仇天使”。
自刎代表与旧我的彻底决裂,葬身狼腹暗示着在恶劣处境中一味善良的必然结局,而那冷冷地尖利的笑,是成熟之后对幼稚从前的哂笑,对仇人憎恨的变嗓,所谓怒极反笑则已。
这种以外在情节演绎内心剧变的写法久已有之。
莎剧《麦克白》中,麦克白自前线凯旋,有三个女巫马前现形,预言他将成为君主;后又多次在他内心矛盾重重、善恶交织之际出现,引诱着他一步步向弑君、杀大臣、施暴政的罪恶深渊走去,终至不能自拔。
其实,三女巫就是麦克白自己内心恶性膨胀的贪欲、野心的化身。
莎翁因剧本不便刻画人物心理,而鲁迅是由于第三人称叙述视角所限,两位大师采用了相似的艺术手法。
眉间尺的“改过”可用式子表示如下:“眉间尺+复仇—→宴之敖者”这一内在过程用象征的笔法来写,一场心灵深处的激变顿时浑化为有声有色的壮剧,不仅保留了原有的神异色彩,而且在浓烈的感情氛围中充满了阴暗的色调,稍稍奇耸的美,正与小说的整体格调相符。
一言以蔽之,眉间尺为报父仇而被迫改变了原有的优柔性情,变成了穿戴着中国古代衣冠的复仇天使——宴之敖者。
二者其实是复仇者成熟前后的两个阶段。
这是小说前后两部分主人公不一致的根本原因。
那么,鲁迅为何偏偏把凝聚着自己心头创伤的笔名——“宴之敖者”(系“被家里的日本女人放逐出来的人”之意)用在那黑色人身上呢?这恐怕也是鲁迅“故事新编”的用意所在。
跳出小说本身,很容易就会发现:鲁迅与小说中的复仇者极为相似,同样是父亲早丧,孤儿寡母;同样在被逼无奈的境况下改变了先前优柔、善良的性格与黑暗势力相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甚至同样瘦硬的骨头,黑色的面容……站在这一角度再看宴之敖者对眉间尺说的一段话,便另有一番况味了:“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
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我是怎样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
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要报仇,还为周围逼迫他的无物之阵。
那些“与子同仇”的话,不就是个简短的自供状么?倘不是心灵独语,对一个孩子谈自己魂灵上的伤痕和对自己现状的憎恶,不是太矫情了吗?所谓的“汶汶乡”。
很早就有研究者指出是在暗指鲁迅故乡——绍兴。
[2]《铸剑》实际上是鲁迅从善良无虑的儿时到忧患重重的成年,在与黑暗势力的殊死搏斗中“性情大变”,成为“这样的战士”这一心理历程的艺术化记载。
这转变异常艰难痛苦,即使成功也抹不去其中的无奈和辛酸。
“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被逼得忍无可忍,以致违背己愿不惜扭曲自己,以求得复仇的快意,随后是心灵支柱的崩毁。
这与《孤独者》惊人的相似,只是一个悲壮慷慨,一个沉郁感伤而已。
一再书写类似的复仇故事,只能是内心同样的复仇渴望不可遏制之故。
2、青、黑二色的相对相辅:小说中色彩的选用非常特别。
首先,青衣、青剑、纯青色是复仇者一以贯之的服饰。
眉间尺“头发蓬松,正如青烟一阵”,宴之敖者装头的是圆圆的青包裹。
这种色调的反复运用绝非偶然。
纯青而近透明的雄剑与眉间尺几乎不分彼此。
而青色在我国历代都是下层平民的服色。
从这个意义上讲,青色在小说中,是作为单纯而执著,纯洁而平民化的象征出现的。
而“黑色的人”、黑须黑眼睛、灰黑色的城墙和雉堞等词句在文中的多次出现,则造成阴暗沉郁却引而不发的氛围,直到小说的高潮部分,始终让人透不过气来,只能在茫茫中等待一个非同寻常却又无法预知的事情的来临。
从心理学的角度看,黑色代表沉郁悲痛、庄重冷峻;“月光如水照缁衣”,黑又是丧服的颜色,透着死亡与悲哀,可表现复仇者“与汝偕亡”的情绪和决心;是夜的颜色,与白天(指统治者)针锋相对。
故而黑色不仅有蓄势之功,还是复仇者最偏爱的颜色。
宴之敖者黑须黑眼睛,几乎黑得一塌糊涂,就是这个道理。
总之,青黑二色的相对相辅,在渲染向暴虐的君主复仇的故事中,起了难以具体言说却又不可忽视的作用。
3、王的“模糊化”处理:“三头合葬”是《搜神记》、《列异传》中固有的情节,本不足怪;可小说浓墨重彩的渲染,却又使人不敢相信仅仅出于对原作的忠实。
惜墨如鲁迅者,肯在无足轻重之处下这样的功夫么?更重要的是,铺张扬厉得甚至连头、须发、后枕骨、鼻准骨都写到了,王的面目反而愈加模糊起来。
这与鲁迅善用极经济的笔墨勾勒魂魄的艺术功力不符,更与小说刻画人物的原则相悖。
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它暗示着复仇对象决不只是一个暴虐的君主,那不过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而已。
当时的鲁迅决不象写《灭亡》的青年巴金那样激情满怀而思想单纯,以为靠个人恐怖主义,使二三子“恶贯满盈”就可改变现状。
《铸剑》是对复仇这种不畏强暴、不避艰险的精神本身的礼赞。
王立在比较古代、现代文学中的复仇主题时曾说:“现代文学复仇主题的思想含量与寓意的深广则大为不同。
就复仇对象说,与整个现代文学反帝反封的目标任务相适应,与黑暗社会现实和急剧变化的时代政治风潮相联系。
复仇的对象已不再限于具体事件本身,个别恶人及伦理实现,而是整个封建社会、内外反动势力乃至传统文化的弊端。
”[3]这话用到《铸剑》上是非常恰当的。
王死之后,街市依旧太平,复仇者的满腔热血,换来的不过是“中间夹着许多祭桌的男男女女”对“大出丧”的瞻仰,几个义民咽泪的忠愤,王后妃子、太监大臣们的悲戚表演。
钱理群从而认为:“鲁迅从感情上无疑是倾心于复仇的:在他看来,复仇者尽管失败,但其生命的自我牺牲要比苟活者的偷生有价值的多。
但即使如此,鲁迅仍然以他犀利的怀疑的眼光,将复仇面对无物之阵必然的失败、无效、无意义揭示给人们看:任何时候他都要正视真理、决不自欺欺人。
”[4]鲁迅倾心于复仇,这是自然:但“无物之阵”云云,不免牵强。
小说写的是古代复仇者而非现代感极强的“战士”,其最高目标,刺杀国王而已,何来“面对无物之阵”的失败?“大出丧”的闹剧中固然有不被理解的悲哀,可更多的不是对王生而被杀、死而受挤的快意,对王后妃子的“悲戚”、大臣义民们“忠愤”的嘲讽么?与其说是无物之阵的跋扈,不如说体现了对世态人情的深刻洞察与悲悯。
根本没构成对主体部分悲壮瑰奇的感情氛围的颠覆,反而衬托出了复仇者在灰色现实中的人格魅力和价值体现。
4、复仇者的慷慨悲歌:理解这篇小说最后的障碍,便是其中古奥神秘的歌词了,那是清俊可亲的头和黑瘦如铁的人义无返顾时的慷慨悲歌,充满了奇异迷幻的色彩。
鲁迅在致增田涉的信中提到《铸剑》时说:“但要注意里面的歌,”又说:“第三首歌,确是伟丽雄壮”。
可见他对歌词本身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