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情书》

关于《情书》
非常有名的一部日本片子，它让我对日本有了别样的认识，所有呈现出来的面貌，清淡抒扬，是我们喜欢的日本。

那里仿佛终年下着纷扬的大雪，青色的山脉绵延不绝；细小的城镇，老旧温暖的学堂；瘦高的制服里的男孩子，温润本份的女孩子；国中图书馆里静寂的阳光，回家路上单车弛过的微风，漫天斑斓的绿叶；还有，最让我唏嘘的，那穿洁白衬衣，沉默如金的清秀少年……
你瞧，全部是你的理想。

（对于一名毕业两年，如今已如假包换的社会栋梁来说，此句该用过去时。

）
我从不晓得浓墨重粉如同“能剧”上演一般绝对夸张的日本可以是这般素净和写意的。

他们的大爱大恨、大悲大喜那里去了？我从前的认识还停留在《姐妹坡》、《沙器》甚至更早如《绝唱》的年代。

那些激情澎湃的青年人紫涨着面孔，眼里汹涌着爱恨，总是突然地出现在久违的女孩子的家门前，发一声喊，或者还有一些暴力的动作，比如拉扯或者情敌械斗什么的，非得经过这般你死我活，让纤弱的爱人最终心力交瘁奄奄一息晕倒在他们的臂弯中，方算正果修成。

为了表示内心的壮怀激烈，音乐总是如潮水一般，钢琴声响彻苍穹，惊天地泣鬼神，诚然是很震慑人的。

我记得从前有描述，说洁白大雪中，穿一身玄黑袍子的武士决斗，肃杀中暗哑的歌声响起，倒下的人身后蜿蜒一条鲜红的河流，绝对戏剧化的场景，这就是日本。

……而《情书》，完全是两码事。

它是一个关于惆怅和回忆的故事，时光从我们手中泛然滑落，回头望去总是有些感怀的，不过悲伤则大可不必。

藤井树多年以后重拾尘封往事，中间隔了莽莽岁月，再看得通透也无法体味当年的感情。

我们的无奈和惆怅正源于此。

人对时间永远充满无力感，象口琴呜呜吹出的old song：“long long ago ……” 然而是回不去了。

关于时间和错过的感伤是富有哲学意味的，在岩井俊二的细腻的镜头下，它被表现为一幅笔触含蓄沉静的铅笔素描，散发着丝丝缕缕车前草、鸢尾和蒲菊的味道。

故事一开始，该发生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没有完成的心愿只好永远是个遗憾。

博子穿着黑大衣参加男友树的周年祭。

人群三两一堆，在茫茫雪野里象一把撒了满地的忧伤的逗点。

逝者已矣，唯纪念之心是慰籍生者的良药。

翻开旧相册，我们总用这方法再次与故人相亲。

博子发现了“藤井树”的旧址，匆忙中扯起袖
子将它记在自己的手腕上（我对这细节印象深刻。

手腕处皮肤细薄，仿佛有将字刻写在动脉血管上的感觉。

）
于是一封本不打算收到回音的信，按这准确无误的地址被送到了异地小镇的“藤井树”家，而不是如博子所想“寄到天国”。

和故人同名的树在这小城的图书馆工作，生活清静然而寂寞。

收到陌生人口气熟稔的问候信令她迷惑，天性随和的树还是回了信，却又令博子疑云顿生。

按图索骥而去，树被迫将少年往事一一回想起来。

“当年时，国中选举图书馆干事，班上有男生与自己同名，那寡言的男生总是喜欢在无数借书卡上写下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藤井树、藤井树、藤井树……他在窗边阅读，始终低着头好象暝思的样子，他总是很冷淡，他英文中考不大好，他……”
树在深夜里咳着敲打键盘，努力将自己能回忆起的国中同学男生树的点滴往事告诉远方陌生的博子，追溯过去，成了她单调生命里的一点色彩，只是，随着记忆的深入，她渐渐发现了一些自己懵懂少年时未曾体味到的情感，关于男性树的一切……
故事随着树与博子的来往信函而铺展开来。

素色的镜头搭配沉湎时光走廊的女子画外音，抒缓的音乐在背景中深入浅出。

整个音画的处理看似轻描淡写，却实际在不经意中把我们和女生树一点一点拉进伤逝的氛围中。

博子的不断追问现在看来是有所知却不肯相信，树有问必答反而让我们与她自己一起诧异──何以她心底有那么多有关男生树的记忆？
追忆年少时，那一个个有着明亮阳光的午后，课室里如烟的昏睡气味。

透过众人肩膀后背，女生树有意无意总是看到男生树沉默又嗑睡的侧面；放学的落叶大道上，男生树的单车掠过她的身边，随手一只恶作剧的袋子罩在女孩子的头上，接着在她的尖叫声中飞驰而去……树从往事里抬起头来，嗒然若失的手指迟疑着无法在键盘上敲打出这些叙事的句子。

事实究竟是怎样的？
某些情感实际上是被陌生人博子唤起的，就好象窗台上那些细碎的灰尘，被掸起之后，在光线里急遽乱舞，有很多其实无法再沉淀到原处。

这又是这里和那里、此时和彼时的问题，我们事实上没有办法挽回人生的任何一件事，没等尘埃落定，记忆中的往事早已滴落在温和的皮肤之上，片刻涓滴不剩。

然而《情书》毕竟还是宿命的，如同一切宗教信仰者的世界观。

镜头不作任何提醒的切换，早让观众我从起初的疑惑到最终了解到博子与女生树的相貌相同。

中山美穗一人分饰两角，让人不得不承认她恰到火候的演绎。

这个情节是许多电影戏剧小说中常用的，爱一个人深深铭刻到心里，无法忘却到在以后的人生里找一个相象的人代替。

男生树无疑是爱慕然而不言不语，女生树何尝对他没有感觉，只是年纪小小不懂得如何去把握，他们和爱错身而过，而后彼此心有灵犀，一点差池，分别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来纪念这一段少年情事。

男生树用博子，女生树用图书馆，从某种意味上说，他们的心意始终在一起。

然命运的手势是决绝的，它注定这二人的感情一前一后无法相交。

男生树把有女孩子画像的书本交由她归还，从他内向的性格看，他是在最后一刻作出了最大的努力。

这是比送上玫瑰花束更让脆弱的观众我感动的了，可惜女孩子没有看见！这段情事中最重要的转机被女孩子生生错手放过。

当最终女生树猛醒过来，觉悟到曾经的心动时，奈何那郁郁不乐的男孩子已不在人世。

缘分错过，是东方人永恒感怀的主题，我们对这主题又爱又恨，百感交集，它让我们总是忍不住的眼眶湿润。

张爱玲写的“爱”。

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在春天的夜晚站在门边。

她记得她穿着白衣衫。

对门住的年轻人从来没同她说过什么。

这一天却走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么？”
两个人无言的站了一会儿，各自走开了，心里想着以后。

可这样就完了。

后来女孩子辗转人世，经过无数波折，终于老了。

老的时候她还心心念念地记得那个春天的晚上，那说了一句话的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中。

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遇见，也不必多说什么，惟有轻轻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么？”
缘分，便是如此了罢。

所以博子与女生树根本不必见面。

在川流不息的人潮里，树蓦然回首，找不到注视她的眼睛。

象少年时代一样，她总是放过一些重要的东西，然后木知木觉的单纯地活下去。

岩井俊二用了一个拉远的长镜头，表现淹没在茫茫人海中的树
和她的单车。

俱往矣，过尽千帆皆不是。

树和博子是男孩子一生的两个历程，一前一后因果相连却终究无法照面，也是应该的。

只是女生树苍白的脸孔，茫然后望，在人群中显得那么无力。

她知道她错过了什么么？穷尽这一生，她也无法换回了。

我也只好坐在电视屏幕前愁肠百结哀声叹气，爱莫能助。

图书馆或者真是培育爱恋的好地方？犹记当年某人在上大文院书楼的一段未果故事，也许只差一点而已，落得至今只余“此去经年……”，喟叹三声。

当事一方不必现下再做无谓潇洒姿态，谁不知道谁，换作是我，事后必定银牙咬碎，吐血频仍。

故事里有许多耐人寻味之处，叫我忍不住的再三思量。

比如《情书（Love Letter）》，究竟指的是树与博子关于寻找的来往信件，还是男生树交给女生树的充满爱意的书本？从英文字面看，应该是指信件，但我宁愿相信是那本有借书卡和画像的书，想起来觉得含义隽永。

他们在学堂相识，在图书馆相守，男生树用书本表达爱意，女生树选择图书馆作职业，博子在纪念册上找到地址，两个女孩用信件交流。

这一堆人，在纸上谈兵，用文字和笔传情达意，书以一种纸张的形式为载体承担了他们几乎所有明显的感情。

真正是形而上。

借书卡上总是有“藤井树”的字样，他究竟是写的名字？他的抑或她的？或者二者都是。

写着自己的名字，就是在写着她的名字，一笔一划，他写遍了这中学图书馆的所有冷门书，疯狂的行为，是少年甜蜜苦涩的爱慕的独特表现。

这样一个表情冷漠的少年，他的内心是怎样的？
（“你现在好吗？藤井树？”）
天色暗下来了，车棚里两个人就着人力发电的昏黄灯光看着英文卷子，男孩子心事重重地拖延着时间……
终于到了不能再拖的时候了。

在转学之前，女生树父亲病故，最后的一段日子，他们没能一起渡过。

男孩子排除万难，下定决心，牙关咬紧，第一次敲响了她的家门。

是黑纱叫他不知从何开口，只好递上书本，里面有昭然若揭的秘密。

跨上单车，我们都能感觉到男孩子的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没说。

然后？然后就是草长莺飞，云淡风清的一年又一年。

直到多年后的一日下午，真相大白，借书卡背后的秘密被现在的学生发现了。

站在篱笆门边，翻过书卡，看见了当年的素描画像时，藤井树终于哭了。

男生树的爱终于水落石出，她是负了他的一片深意。

风吹动图书馆的白色窗帘，他在帘后低头看书。

他们之间，只几步之遥，静寂中，点滴音乐流过，有莫名的亲密感觉……然而恍惚间，似水流年、物是人非，电影开场时，窗边人已故去两年了。

她为什么现在才知道？
遥想那时，老师在课堂上点名，一声“藤井树”同时在教室两处伸起手来。

转头看，迎面一双清澈的眼睛。

钢琴在此处三两声，十分点睛。

百感交集的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