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意志的汽车梦(二)

终于开始写(二)，迟迟没有动笔一个是因为刚回国忙的热血沸腾、喉咙干裂，整日与堵车和雾霾搏斗，更重要的是不敢轻易动笔，众多赞许的评论让我开始对自己将要写下的每个字都小心翼翼。

根据多数评论内容反推文章主角应该是个为中华汽车之崛起而读书，穿着黑呢子大衣、亮油皮鞋，铿锵行走在德意志大路上。

回家穿着衬衣、披件毛衣，在翡翠绿灯罩下的柔软灯光中，点着一只忧郁烟，踌躇满志钻研汽车行业赶超英美之路。

等待哪个有远见的记者咵嚓一下，留下历史的见证，供后人意淫成中国汽车行业最帅的XXX。

兄弟们，哥们儿必须给你们泼个冷水，真相是缩在被窝玩手机，宅在家里打游戏，调戏隔壁苏珊大妈，跟着导师们一起转身，看着那么多选手告诉汪峰老师他们那压根没法实现的梦想，这些我都干。

文章里那点儿正面的事儿，是四年里挑拣出来的，我费老劲了我。

自己几斤几两自己最清楚，我这个个人称工程师的家伙，其实连个机油都没自己换过，完全属于理论一大套，实际做不到。

我想说的是，我配不上你们的赞许，我只有27岁，27岁的人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经历去拥有成绩、拥有能力的。

我们能做的，也就是早点上班，晚点下班，把工作做的好一点儿，做的再好一点儿。

（二）梦想的转弯于是回到故事的第二部上来，当我意识到，我要做一个好厨师的时候，那一刻的心情啊，就像鲁迅先生多少年前醒悟，发现学医救不了中国，要写文章救人之思想。

内心无限的潮湿滚烫，仿佛整个民族的未来和使命都担在自己肩膀上一样沉重而庄严。

当然，现在看来那是严重的自作多情，但那时的我确实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

那时刚好是第二年，到了找实习的阶段。

专业要求是这个实习，只要你在大学阶段本国有过三个月以上的实习经历，就可以不用实习。

但如果大学期间你没有实习过，必须做一个最少3个月的实习。

其实工业界对实习的要求一般都是6个月，否则不太有效果。

德国的硕士毕业时间是不确定的，谁读的快谁毕业就快，也就意味着在毕业速度上，存在着一种暗中的角力，至少中国学生之间会有。

实习的作用多与工作有关，也就是说，如果你硕士毕业准备读博士，这实习就没用，反而浪费时间。

于是我来到了一个抉择的时刻，是实习6个月，比同学晚毕业半年，走毕业上班路线呢，还是不实习，一口气读博士呢？在这个决定人生走向的时刻，当好厨师的想法冒了出来，这个想法毫不犹豫的把我拉到了前者的路上，然后这条路我一直走到了我回国前，自我感觉蛮好的，其实我不清楚我的这些想法到底对错，而且我个人觉得其实本来也没有对错，都不赖，但是得自己想清楚。

Ok，我开始找实习，简历海投，狂刷邮箱，广告与病毒齐飞，骗子与垃圾一色。

每日心情在期待和落寞之间做正弦波动。

收件箱后面那个小括号里的（1），在那个时候，就是心中最美的希望。

这段故事经历过找工作的娃儿们都知道，就不细说了。

在这儿我想说一个小插曲，这个小插曲让我第一次意识到在跨国家文化的交流中，有一些界限是永远也无法跨过的。

由于找实习的艰辛，我想到了求助教授，于是我硬着头皮去找到了学院的头号人物，他在我心目中就是科学界的圣诞老人和耶稣的混合体，充满了慈祥和神圣的光芒。

据我所知，德国汽车界的头头脸脸的人物很多都是他的徒子徒孙，我自己经历的应该可以佐证这句话不是假的。

我当时的心态用电视购物里的话说，我起先觉得不可能，但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没想到……，圣诞老耶稣给我了一句很霸气的答复: 没问题啊，你等一会儿啊，我打几个电话。

片刻后，他说：“我联系了一下，有三个刚好在招实习生，一个是EADS、一个是MTU，还有一个Brose。

”Ladies and gentlemen，EADS和MTU，做潜艇柴油发动机和坦克柴油发动机的，好像柴油机就人家捣鼓出来的，另外一个是做空客发动机还有战斗机发动机的。

大家联想吧，对于我这样一个傻小子，这意味着什么。

Brose我当时都没看，全沉浸在前两个的幸福中了。

当然在我自认为不错的表现后，事实的结果肯定不是我变成了中国的Tony Stark，被拒绝是没什么悬念的，圣诞老耶稣最后告诉我其实面试挺好的，表现也不错，只是因为我是中国人，这个敏感行业他也没办法，学术上他是愿意向我这样的外国人传授一切的。

这个我倒是觉得可以理解，毕竟对方也有对方的考虑和立场。

事后反思，逻辑上我应该选择Brose的，毕竟那是我笃定要进入的领域。

可必须承认，那时EADS和MTU的酷炫吸引力确实暂时盖过了我对汽车的执着，如若这两个真的成了的话，可能我的一生又是另外一个不可预知的样子了。

在我一次次回味这个假设的时候，愈加相信命运让你摔倒的时候，你很可能看到地上的金子，更重要的是，我真的是个运气很好的人。

在我长篇大论美化着自己的汽车梦，塑造着自己追梦者的光辉形象的时候，不过俩酷炫的公司名字，就让我变节了，我内心的虚弱和幼稚暴露无遗，我不是自嘲，这是真的。

而我之所以现在还能走在汽车这条路上，不过是运气使然。

另外，这也是我第一次隐约感受到，民族与民族，国与国之间，是有一条永远无法跨越的沟壑的，这个第三部会慢慢说到。

经过这个小插曲之后，又几经周折，我去了Brose，不是业内的人可能不熟悉这个公司。

这是个汽车配件公司，只做车门、座椅之类的。

说这个公司的实力的话，可以摇下来的车窗和可以前后调整的座椅，是他们在80年前发明的。

后来发现，这才是真正适合我，也属于我的公司和领域，再次感谢运气，或者说，感谢命运吧。

6个月的实习，做一个公司内部和大学合作的研发项目，意在解决某款量产产品的一个难以察觉的不可控力学变化问题，后来实习结束项目没做完，我和公司的老板还有大学的老板商量后，他们同意我把之后6个月的毕业论文也加进了这个项目，做成了一个一年多的完整的研发项目，最后的结果我给公司生产和质量的人作报告，他们无比买账，说这真是一个新颖的他们没有考虑到的方面，他们会按照我的XXX在生产线XXX…。

听着很高大上吧？拽吧着都是国际范儿的装的姿势。

所以我必须揭露真相，这个所谓的研发项目，基本上属于完全没有任何实用价值的，在我眼里是公司钱多烧着玩的科研娱乐活动。

实际上，在学生时代所有人做的任何项目，都是些边边角角，教你一些基本技能的培训式研究。

如果你听到一个什么本科、硕士生仰着头斜着眼给你显摆，说自己课题高端绝密又洋气，你要满脸崇拜眼泪鼻涕，然后心说你放屁。

不瞒大家，我起先确实有些觉得自己做的项目是有点儿拯救世界的节奏，直到我问了我老板一个问题，我才重新找准了自己的位置。

那项目是一个关于汽车车体某个金属结构的焊接点的问题，焊接点的力学强度由于某种原因比预计的强了，我要弄明白为什么。

我纳闷的问：“焊接点不是力学强度越大越好么？”他说：“是啊。

”我说：“那这个问题里强度变大不是好事儿么？”他说：“是啊。

”我说：“那我研究它干嘛？”他说：“我们就是想知道为啥。

”我就这样满脸黑线的开始了我一年多的实习加论文生涯。

严格上讲，这一年是我真正意义上从爱好者进一步开始接触汽车行业的元年。

在这一年里，我紧密围绕在Brose和火锅烧烤周围，高举憋出毕业论文的伟大旗帜，坚定不移贯彻落实了自己当好厨师的长远计划。

在这四百天里，我慢慢的了解了从固特异偶然发明了橡胶进而有了轮胎，到奥托发明了奥托循环进而有了奔驰的诞生，从一汽的中国汽车元年，红旗品牌的多舛命运，到国际巨头的跑马分地，本土品牌的夹缝生存。

我慢慢的弄明白了曲轴凸轮轴和行星齿轮，慢慢的了解了一辆汽车有一万五到两万个零件，从生产到研发创新一多半儿是汽车配件商的贡献。

慢慢的明白了中国汽车配件行业的羸弱才是疲软的症结，慢慢的从180体重涨到了190斤，慢慢的从无数无力的越洋电话中终究变回了单身……。

这是一段实在乏味的生活，再热爱汽车，也终究得回归到实验室，日复一日的准备样品测试的无限循环里。

这里面没有LED大灯的华丽，也没有8缸双涡轮的咆哮，更没有甩尾烧胎的刺激，只有切割钢板的铁腥味儿和整理不完的excel表格。

再美的女神也得大便，再穷的屌丝也会自恋，尽量别指望什么梦想叫你起床，热爱给你力量会发生在你身上，谁不愿意多睡一会儿，都是挺下来的。

慢慢的你会发现，你对汽车的热爱不再是那些极速或者华丽外表欲望的延伸，不再盯着某种跑车或者酷炫的包围流口水，而是发现那些平凡的结构里的美好。

你会发现气缸的往复运动有种永恒的和谐，你会发现差速器的结构中充满了前人的智慧，你会发现遥远的乡村里运货的小面，也会闪烁着汽车在一百年前被创造出时被赋予使命的光辉。

这光辉都扬撒在小面司机开着这个伙伴去赚钱养家的满足和快乐的笑容里。

你会慢慢发现，你热爱的不再是豪车名车，而是汽车本身。

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

就像喜欢一个人，起先都是被对方的优点吸引，当优点习以为常缺点逐渐放大的时候，离开的那是欲望，还在喜欢的，会像菩提开花一样，安静而盛大，绽放出了真正的爱(哥，确实挺矫情儿的，我实在是找不出更合适的比喻了，将就看，将就看啊)。

我那时“好厨师”的长远计划，于是又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曾经以为，中国不缺乏高端的先进技术，缺乏的是可持续的对技术的管理和发展整合能力。

可这一年多的日子里，我慢慢感受到，我们难道真的需要那么多先进的技术么？这个感受又是源于一个小故事，我喜欢周末去系里的办公室里待着(德国硕士期间如果你在系里做毕业论文，会给你在办公室里安排一个位置)，当然原因可以解释为我刻苦努力，周末加班加点，也可以解释为办公室有空调啊，有免费咖啡喝啊，网速快啊！万一不小心碰到个加班的教授还能涨个印象分啊，有没有！大家根据以上语气自行分析哪个是真实原因。

OK，有一天周日，我懒散惬意的穿着大裤衩、趿拉板儿去办公室，楼里空无一物，坐电梯上楼的时候，百无聊赖到处乱看，注意到了电梯里的应急电话，那是大约1980年左右国内电话的样子，没有按钮，只有一个数字圆盘，上面有一个可以套着指头转的拨盘，手指套进去，绕到指定数字拔出手指，拨盘会自己发着铰链的声音绕回原位，然后再拨第二个数字。

我一下来了兴趣，盯近了一看，1963年，哥，别闹。

我好奇还能不能用，拿起了听筒，注意，我只是拿起了听筒，没有拨。

那清晰而充满生命张力的嘟声仿佛让我穿越时光听到了半个世纪前的澎湃力量，放下听筒，这时电梯门开了，我眉头紧锁，若有所思的准备走出电梯，就在我摆着这个得瑟的造型，一只脚迈出电梯准备感悟一番的时刻，这电话竟然响了！惶然接起，里面的生硬立问：“刚才这个电话被拿起了，发生什么事儿了？”我讪讪的回答不小心碰的，结论是，这个电话不仅能用，功能还非常完善甚至说先进。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回国休假期间，我家小区电梯里的应急电话，有图有真相，我不解释了。

思考随之而来，1963年的一个应急电话，在运转近50年后，依然完美。

这50年间，无数先进的电话技术层出不穷，而在电梯里的应急电话这一小小的应用领域里，这些先进技术其实是没有必要的，相对更重要的是稳定性和可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