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溪镇游侠

当我拿起笔就一些事作点了结时，总是惘然于笨拙的文理阻碍漫无际涯的思绪。

其实，思绪已有些木讷，思绪渴望在空白地带坐下休息。

想把什么都忘了，融洽在长河的落日里。

皱着眉时我更愿意闭上眼睛。

这样，就暂时离开了这纷挠的世界，回溯到生命的另一些地方。

摆脱市尘的纷繁其实不易，就算找到了对应的事物也很难给予它准确的答复。

因为生命就是这样的，正如帕斯卡尔所说：“我要在这里漫无顺序地写下我的思想，但也许并非是一种毫无计划的混乱不堪，这才是真正的顺序所在，它将永远以顺序本身表明我的对象。

假如我把它处理得秩序井然，我就对我的题目给予了过分的荣誉，因为我正是想要显示出它是不可能有顺序的。

”当然，我的引文把自己搞得更乱，我想写的仅仅是一个躺在床上闭目遐思时感到自己是个游侠的人的故事，或者，是一个在小说里可能被称作游侠的故事，可现在，我坐着写东西，再也回不到我在躺着时的“游侠”状态了。

这是一种讽刺，但我心头的情绪并没有减退，只是淡了，淡了许多。

而且，每一个多情的心在很多时候其实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让当事的处况淡下来。

有的，甚至不留一丝痕迹。

有的女人天生就俱有暧昧的本性。

她们生命充沛，激情总在平淡的日子里沸腾着，所以，这个“游侠”，不得不出游了。

出于对一段感情的逃避，我的游侠踏上了离开自己家乡的路途，他要离开三溪，像偶尔从江面上掠空而过的飞机一样，离开他的家。

而我，是在迷蒙的冀望中飘入他的心里，随他游走。

我聆听着心里所有的话，在迷梦中，我的魂穿过时空，附在了他身上。

附着是一种仪式，也是一种滋味，可以品尝，也可以聆听。

听呀，他一刻也没有停息，他的心一直在说话；他在说在说。

而他的语速，他的方式，竟也同我写字的进程那么一致！我寂静地仿佛谙悉一切。

我也就寂静地、从容地记下了这一切，并且，让我的笔录，融入了他内心的节奏之中。

我的祖上是有德的，不知始于哪朝哪代，便在这三溪镇落户了。

我生于民国初年，革命风暴正席卷全国。

我们的小镇，却水波不惊，剪辫子的运动也是次年才进行的。

我家有耕读之风，且历代习武。

到小，曾祖父就教我站桩耍拳，读四书五经。

耕读之家，总希望后辈有齐家治国之才。

许多年来，我一直恪守着这个念头，努力学习，刻苦锻炼，秉天赋的才智，养好了身体和本领。

可三溪沟太小了，断不是终身可以留守的地方，父辈的教诲，也是鹏程万里，展翅高飞。

我真的要走了，可惜不是出于“展翅高飞”，而是逃避。

逃避对这镇上一个大我七岁女子的痴情。

为了不辱我的家风和“少爷”的声名，我得走了。

我清楚地知道了许多为我名誉和责任所应该承担的东西，懂得了对于青年人成长路上所遇事件所应珍惜与放弃的东西。

我开始勉励自己去脱解性格中那些软弱、脆微的东西。

武士在成熟以前是必要经历诸多磨练的。

是的，我要离开这里，只是，只是暂时我还忘不掉这段情。

它使我有时候处于绝望和崩溃和边缘，我心中的火，甚至激起了我的恶。

当这种恶的毒素如火焰般向外漫无边际漫延之时我几乎无力阻挡。

而我的力量，是有可能摧毁一切的，包括，这个山清水秀，世外桃源般的故乡，我祖祖辈辈生活的三溪沟古镇。

也恰是古镇安恬静谧的气息，江上飘来的和风，翠竹、桑椹和瓦檐上的饮烟，才消减了我的恶，使我意识到更深的爱，其实远远不止一个女人，一个那样的女人。

我爱她，我知道如今我站在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上，我无法摆脱她，我正承接这天大的考验。

这几天我清理着要带走的东西，一把短剑，那是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留下的遗物，它锋利如旧，年程不能更改。

是无数次吻合、锻打的结果。

当月光清澈时，它会发出夺人的光束。

如果是敌手，这反光刺目的程度会让他目眩，从而可以杀死这个敌手。

这把剑杀死过许多人，祖父的故事就有过那么几位不幸的刀客，再从前呢？一定还有吧。

这柄剑的销看起来朴实无华，用牛皮绳和细藤绕缠着鱼皮的硬壳；剑在里边总是安睡，不到危险的时刻听不到它发出的轻微地嚯嚯声。

它的名字叫“绝谷”，是断魂崖上的一位方士所造。

据说这位方士当时是用来防范野兽的。

而这位方士后来也炼成金丹，羽化而去。

留下这柄宝剑在涵谷的崖洞深处，由一只猛虎守护着，后来有一位秀才在那里落泪，与虎相遇，却不伤他，还养他数日，待他醒来后赐剑与他，虎一声长啸，亦化影而去。

那秀才就成了我传说中的先祖。

因此，这一带也就又名为“虎城”，三溪镇，就在虎城的端口。

我要带走的还有一块玉，是白色的暖玉。

是奶奶给的，九儿几次想要去，我都没答应。

还有就是一包银圆，几件单衣，一个羊皮套的黄纸记事簿和一些干粮，一个水袋。

当然，我的暗器是一种可以连发的铁弹子，一般我不会用它，而且也不便携带。

平时如果想使飞器，可就地拾些石子装在一个麻布口袋里。

而这也多余，所以没带。

九儿曾许诺过赠我什么什么，可我一件也没有得到过。

所以除了我还依稀记得的气息和她的容貌、身段而外，什么也没有。

而我此次出行要做的，首先便是把这一切忘掉。

出镇子不远，江边的渡船随时把人送到对岸。

江面很宽，水又十分平静。

所以在船上倚着木栏享受河风总是那么惬意。

日出日落，陈大伯渡人的岁月已经很久了，他家就靠这个为生，很少的渡钱，养活一家人的生活。

而小镇，也就象一个大家庭，往往一家有难十家都来帮忙。

所以，这里的生活也谈不上什么艰难的。

陈大伯家也有几亩地，种些玉米土豆之类的杂食，也就够吃一年半载了。

陈大伯教我要多交朋友，小心花钱，财不外露等等。

我好感激他，我想我会怀念他的。

因为，说不准我真会客死他乡，再也不能回到这个花果满山的山沟里的小镇了。

临别时，他从船舱底下拿出个瓦罐，掏出几块大洋和一壶水酒给我。

但我断不肯接受他的钱，只收了他的水酒。

那些日子我在十里八铺游荡，从来未曾遇到打架动手的机会。

这江面平静的水纹染透了每一个人，人人都那样平实，安祥、匆匆忙忙。

只是偶尔从江岸上空掠过的飞机，会引起一阵喧哗的骚动。

我这个浪子实在无聊，家里开着个药店，十里八里的乡邻常来我父亲那儿求医。

父亲也确实是祖父培养的好郎中，治好了不少人的病。

也因此攒下些钱财，修得几间大屋、花园，养得十来头大肥猪，一年下来，猪肉做成腊品的肉还可以卖些银钱。

我二叔在镇上春小当校长，也算是这里的名人了。

三叔是位绅士，经营的绸缎庄在重庆有些名气。

他很少回镇里来，只是每年送些钱财物什回来。

他回来时，总是张落着把本家的小祠堂打理修补一番，见我和堂兄弟几个大了，也开始张落我们徐家后嗣的婚事。

先是大春兄娶了三十里外一户姓邓的闺女，然后是二表妹嫁到了长寿的卢家祠堂。

现在轮到我了，我心里有鬼，所以想出外躲几年，也闯荡学点东西。

这些天我不愁吃喝，百里以内我住店喝酒暗藏杀机。

我玩弄我的剑，因为我知道祖父的功夫我是学得最多的。

他去世时之所以把剑传给我，也是有所用意的，只是我暂时还不能从中体会到什么。

每天我照他传授的方式练功，我的几个堂兄弟用另外的方式练功。

我知道祖父有不同的授意。

我已经快20了，这套功法已修炼了十几年，而每一年的体悟总是不同。

这是极软又极硬的功夫，祖父说武功的精髓就在松和紧之间。

松至极处，才可能产生由内而生的紧，这紧便能产生强大的力；当力之所至，能透穿敌手胸腹而丝毫不显外痕，这是上乘功力。

祖父就打人如挂画，常随意将我抛来抛去。

祖父说一生都要修炼这样的功夫。

我在百里河的老芽湾子游玩，这是百里之内较为繁华的地方。

其实也就比三溪镇大一两倍而已。

我住在江边的一家老店里，每日吃喝十分方便。

白天，我去市集逛逛，听戏，看杂耍、喝茶、吃点心，总是一个人。

我总在黄昏时回到店里。

老板很勤快，总备好酒菜。

通常是一盘油酥花生，一盘牛肉或卤猪肉，一碟素炒；酒是家酿的包谷酒，有几种泡酒如枸桤、桔柑、蛇酒、拐枣酒和桂花、梨花、枇杷酒。

我总是喝二两梨花酒。

因为在九儿家，就总喝这种酒。

我坐在老店厅堂门的木廊上，倚着栏干，无忧无虑，却又千愁万绪。

望着那安恬平静、粼粼锦波的江面，我总想起九儿常念的词句：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渐霜枫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喁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每每在九儿家饮酒，她说她若是个男子，必是柳咏那般的浪子，生世沉浮，全由上苍一并安排。

而她的诗意，又往往淹没我升起的“醉里挑灯看剑”的豪情。

祖父教我的豪情壮志，总被她缠绵的一宵摧得烟消云散。

我常倚栏饮酒凝望，直等到老板收拾碗盏，再沏一壶淡淡的春茶，饮到星月朗照。

江岸远逸的黛紫色山影有时会托起一轮红月亮。

我不知那时刻月亮为什么那样红，红得叫人害怕，感到恐惧。

而红月亮升起时，也往往是我和九儿在江边梨子园或后面的黑树林里幽会的时刻。

梨子园不是特别大，而黑树林一直延伸到野兽出没的山沟深处。

后边山峦叠障，神秘的一切总被一层紫雾遮掩着，就连父亲采药时，也没能进到它的最深处。

往常，祖父也常在月黑或无人知晓的月夜，把我从床上唤醒，领到梨子园里，特别是从梨花盛开到夏天梨子成熟这个季节。

因为这个时段是最长功夫的季节。

祖父总是领着我一个人在那里练习推手，摸劲、听劲和几种步法。

祖父为什么只给我一个人喂劲传功呢？我不得而知，反正祖父有他的道理，我也恪守着不对外人讲说的承诺。

红月亮下，九儿与我的第一次交合就在梨子园靠近黑树林的浓荫下。

我们一次次地亲吻，九儿满嘴的烟酒香不同于平日里闻见那些少女们奶气未干的花露水香。

九儿嘴里的香是浓烈而诱人的。

“我要你！”九儿一遍遍地说，一遍遍地用迷离的眼神撩拔我的神经。

我为之发狂，与她狂吻着舌头绞合在一起，喘着粗气，听凭她吻我的脸、耳朵、脖颈和前胸……九儿呻吟着，噢噢地象黑树林里惊飞的黑鸦的叫唤。

所以每到黑鸦叫唤的时候，我的心，也是同九儿在一起的。

那时，我刚满十八岁，九儿二十五。

而祖父刚过世不久。

我在老店已快一个月了，钱才用去四分之一。

我打算等钱花得差不多了，就去重庆找三叔，然后要些钱去上海。

这个用意也许只是想想，但又似乎是我无可选择的选择。

我总得做点事情。

我的初次动武，是在前天，老店来了位商客，带个婊子就住在楼上我隔壁那间原本空着的房里。

晚上我思念九儿正苦的时候，传来他俩的叫床声。

这让人恼火，我一忍再忍，声音却一阵高过一阵，几乎老店每间客房都能听到。

终于我火了，一巴掌打在木板墙上，叭地一声，接连又是几下，声音顿时停下来。

我听见“锵”地抽刀声，咚咚地脚步到我门前，“叭”地一脚破门而入，一把刀寒气逼人搁在我肩上。

我已然站在屋中间了，看着他怒火中烧的眼睛和中年人开始凋颓、苍老的皱纹、胡须和血气，平静而且十分忧郁地凝视着他。

“你小子找死？！”他恶狠狠地说。

“墙不隔音”。

我说，眼睛忧郁却不眨动，盯着他的眼。

“你小子找死！”他又说了一遍，但他眨了下眼睛。

此刻我的左手举起用掌向他放在我肩上的刀面砸下，“锵”地一声刀断为两半，我肩上那一片弹飞起来，“嚓”地一下插在屋顶嗡嗡地颤着。

他两眼显然惊呆，握在手上的另一半也振得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