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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构一种转型的“新中世纪观”———评戴尔的《转型的时代：中世纪晚期英国的经济和社会》沈琦长期以来，人们都将15世纪末发生的英国圈地运动和地理大发现看作是现代世界的开端。

作为人类历史上率先完成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国家，英国中世纪晚期的历史一直是西方学术界关注的热点。

但英国是何时、如何以及为何能完成这种“从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的转型”却引发了长期的争论，使得转型研究陷入困境。

英国著名中世纪史专家克里斯托弗·戴尔的近著《转型的时代———中世纪晚期英国的经济和社会》（以下简称《转型的时代》）①提出了“新中世纪观”的假说，为转型研究走出困境提供了一种可能。

笔者不揣浅陋，拟就戴尔的“新中世纪观”的学术背景、主要内容、特色和影响略作介绍和评论，以期抛砖引玉。

一、学术背景以波斯坦为代表的剑桥学派在英国中世纪史的实证研究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就，影响深远。

波斯坦是“新人口论”的代表人物，主张人口与资源（主要是土地）的关系是主导社会经济变化的决定性因素。

中世纪时期，技术水平发展有限，人们主要以土地为生，在土地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人口增长到一定限度后，就会使人均生产率水平和人均生活水平下降，由此导致经济的周期性衰退。

这种悲观消极的“旧中世纪观”将整个中世纪分成三个不同阶段：经济增长大约持续到1300年，期间人口增长、居住地面积扩大、农业用地尤其是耕地面积增加、产量增长；第二阶段则是充满危机的14世纪，如1315—1317年的大饥荒，1348—1349年的黑死病，经济增长处于停滞状态甚至发生倒退；第三阶段从14世纪晚期持续到16世纪早期，是一个令人困迷惑不解而又充满各种矛盾趋势的时期，同时又是一个经济衰退和农民阶级的黄金时期。

英国史学家希尔顿的马克思主义史学与“新人口论”模式侧重经济史研究不同，希尔顿更看重阶级关系等社会史的内容，被称为“阶级斗争”模式。

希尔顿认为，中世纪封建社会的农村结构至少由三部分组成，即农民家庭经济、农村公社和封建领地。

13世纪以来，①克里斯托弗·戴尔：《转型的时代———中世纪晚期英国的经济和社会》，莫玉梅译，徐浩审校，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

，。

051史学理论研究2011年第3期这种平衡由于农业劳动生产率的下降而被打破：领主地租收入下降，领主权受到削弱；农民两极分化日益加深，导致农村公社的衰落。

上述变化导致农村社会结构和阶级结构发生根本性变化。

尽管上述两种模式对中世纪晚期英国历史的解读作出了很大贡献，但它们也存在明显缺陷，使得转型研究在理论和叙述方面陷入困境。

70年代，经济史研究将经济社会史作为自己的发展方向，对中世纪史研究摆脱新人口论模式和阶级斗争模式发挥了重要作用。

80年代，经济社会史研究中商业化学说逐渐流行，代表了一种新趋势。

虽然中世纪英国商业化程度很难量化，学界对商业化程度的评价不一，但还是有一些具体的衡量指标，如农村劳动分工的发展程度，城市化和市场的发展，货币和信用的使用程度，区域农产品生产专业化和集约化的程度，交通的改进，等等。

商业化模式还涉及制度和领主权等因素。

从上述研究内容来看，商业化模式是对“新人口论”模式和“阶级斗争”模式的继承和超越，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英国中世纪史学家对转型的重新解读。

作为希尔顿的学生，戴尔在继承英国马克思主义史学传统的基础上，充分借鉴上述经济社会史研究的新趋势和新成果，提出了有关转型问题的“新中世纪观”假说。

简单说来，戴尔的“新中世纪观”对中世纪经济和社会变化认识的深化和拓展至少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研究时段的延长。

戴尔认为，13世纪到16世纪英国发生了结构性的变革，他把这种变革放置到850年到1800年近千年的背景下进行“瞻前顾后”式的宏观考察。

转型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其诸多要素的发展并不同步，只有长时段考察才能把握这些要素的发展趋势，否则便会以偏概全。

第二，研究内容大大扩展。

戴尔强调社会结构和生产方式，他研究的重点是导致变化产生的社会基础，包括个人与共同体的关系、人们的衣食住行、农村与城市的关系，等等。

而无论是“新人口论”模式还是“阶级斗争”模式，研究的重点都是农村和农民问题。

尽管两者都注意到贸易和市场的存在，但对市场、城市、城乡关系、交通基础设施的研究不够。

第三，对社会经济发展动力的新认识。

无论是“新人口论”模式还是“阶级斗争”模式都片面突出某种单一因素，忽视了历史发展的复杂性。

前者在解释人口压力缓解的15世纪为何人口数量没有显著增长时陷于困境；后者过于强调阶级关系的变化，却对导致此种变化的深层次原因探讨不够。

戴尔主张对社会经济变化的原因作多视角的阐释，他至少提到了三种因素。

其一是制度。

英国政府的中央集权化保护了财产权，提供了安全的贸易环境，使中世纪英国拥有比较稳定的货币体系和较低利率。

其二是技术。

无论波斯坦还是希尔顿都注意到但却低估了中世纪的技术成就。

在戴尔看来，中世纪的技术发展并不是停滞不前的，例如风车最早在北海沿岸出现。

其三是市场。

戴尔非常强调市场的作用，“市场渗入社会的方方面面，它促使城乡之间进行优势互补和能够创造财富的交易，使那些有才能和有心计的人获利并导致生产专业化和技术革新”（第28页）。

151建构一种转型的“新中世纪观”二、主要内容《转型的时代》是戴尔于2001年在牛津大学所做的福特系列讲座（Ford Lectures）①的基础上完成的。

戴尔在第一章“一种新中世纪观”中重绘了中世纪的图景，反对中世纪中期是没有发展的增长或虚幻的增长的观点，认为虽然英国社会结构和生产方式的变化发生在延长的15世纪（1350—1520），但中世纪晚期（1200—1520）的大量经济特征能够上溯到13世纪甚至更早。

戴尔从结构、交换、危机和社会控制四个方面描绘了“新中世纪”的特征：从结构上看，经济结构和基础的很大部分在1300年（甚至在1100年）就已成形，城市数量在1100年至1300年增加到500个左右；从交换关系来看，市场在中世纪晚期的经济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基础设施相当有效，城市化水平达到20%，市场渗入社会的方方面面；从危机应对来看，危机促成了结构性的变化，如人们对待金钱的态度全然改变，市场继续促进专业化的发展，贵族阶层的经济和政治实力受到削弱，富裕起来的社会底层变得更为自信；从社会控制的角度看，农奴佃户的义务早已固定化，很少被驱逐和勒索，城市间以及城乡之间的流动非常普遍，传统的社会结构被打破，社会阶层的进一步分化带来社会结构的复杂化。

戴尔总结说，这一“新的中世纪”是一个灵活多变的时期，经历了13世纪的商业化过程，从14世纪的危机中崛起，对变化的包容能力更强：贵族阶层的权势受到削弱，农民阶层具有流动性且限制越来越少，工业和城市生机勃勃（第39页）。

第二章至第六章则从实证视角叙述了五种结构性变化，它们是包括戴尔在内的经济社会史学家近几十年来有关中世纪英国经济和社会变化的实证研究成果。

为了突出转型的趋势，戴尔将其归纳为具有竞争性的五对关系（共同体和个人、权威和自由、消费和投资、生计和市场、劳动和闲暇）。

我们可以清楚地发现，每对关系的前者是偏于传统的，后者则更多体现了现代性的特征，这些现代性特征在中世纪晚期不断加强，成为转型的风向标。

第二章“共同体和个人”。

戴尔认为，中世纪英国的村庄和教区是领主、农奴和自由持有农的共同体，公共义务和私人权利存在张力。

共同体的存在制约了农民的土地积累，但中世纪晚期，农民的私人权利处于提升之中，如私密观念出现，住宅中私人空间日益重要；农奴的土地产权不断扩大；上层农民通过圈围公地的方式扩大畜牧业生产。

第三章“权威和自由”。

戴尔指出，农民自治是领主在庄园行使权力的前提，而借助农民自治行使领主权是农民自由的成长温床。

自由不单纯指农奴通过赎买而得到解放，也包括领主对他们控制的减弱及他们在经济活动中地位变化的整个过程。

农民生产的商业化和社会交往已经不同于传统的农民和工匠，呈现出鲜明的时代特色。

第四章“消费和投资”。

消费和投资彼此存在着竞争，但投资也促进消费。

在延长的15世纪，社会的中低阶层增加了购买力，使得食品和工业品的消费类型发生决定性的变化：大众人均的食品支出增加、食品结构极大改善、内需（肉、酒、布匹和住房）扩大、时尚观念出现。

下层模仿上层、农村模仿城市的生活方式（香料、服装和房屋结构）极大地刺激了①19·（1779—1851）的教区牧师的捐赠。

251史学理论研究2011年第3期领主、佃户、工匠和农民的生产性投资（磨坊、谷仓、羊栏、马厩、马车、土地投资、各种生产工具、作坊、商店），基础设施也得到大规模兴建（道路、桥梁、码头）。

第五章“生存和市场”。

戴尔指出，在经济衰退的15世纪，社会和经济结构正在发生变化。

中世纪晚期英国人的生存状况得到较大改善。

市场则要复杂得多，一方面是“从市场退却”，表现为交易数量、物价和货币支付的下降，另一方面，“市场延续”也是不争的事实，如人们的交换习惯及对信用和金钱的使用还在继续、人均货币流通量上升、新的未授权的市场建立起来、存在大量“隐蔽性贸易”。

对更具有事业心和成功可能的农场主来说，这一时期充满机遇，为了追求利润，他们对乡村进行了改造。

第六章“工作和闲暇”。

雇佣劳动是中世纪经济早已形成且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中世纪晚期英国的雇佣类型发生了某些变化，雇工供不应求，就业面广，流动性增强，报酬提高。

社会形成了不同以往的工作伦理（赞美勤劳和反对懒惰）和慈善伦理，雇工也获得了更多的消费品和闲暇。

尽管如此，雇工仍是小生产者，保留着传统的因素，而非真正意义上的无产阶级。

戴尔据此认为，中世纪晚期英国虽然发生着转型，但它还不是资本主义。

戴尔在结论中指出，尽管13世纪到16世纪存在着上述转型，但它还不是资本主义。

英国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从13世纪一直延续到18世纪，而中世纪晚期只能算是转型时代的“前半段”。

三、特色和影响戴尔之所以能够建构一种“新中世纪观”，除了他本人的学术传承以及关注史学研究前沿外，还与他本人的独特学术个性有关。

这种鲜明的个性至少表现为以下三种特色：第一，对新型材料的发掘和阐释。

“旧中世纪观”很大程度上关注来自传统机构的证据，包括地产记录、法庭卷宗、教会档案、家族信札、债务清单、政府档案等。

这些有意识的历史记录在很大程度上只能反映社会精英阶层的活动，而社会下层的诸多活动则湮没无闻，只能从各种档案的暗示或偶然保存下来的书面或物质证据中了解。

戴尔不遗余力地搜集了很多新型材料（新兴组织的档案、租约、信件、遗嘱）。

乡绅以下社会阶层的遗嘱反映出立遗嘱人的市场交易、社会关系和责任、与共同体的关系以及他们的信仰和态度。

不仅如此，作者还关注考古学、景观史的研究成果，这些使得考古发掘、地形图、空中摄像等其他学科的成果也成为历史研究的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