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的一场争论
文献渊薮 学术津梁

文献渊薮学术津梁①——谈谈四库系列丛书崔建利杨雅君四库系列丛书是指按《四库全书》体例编纂、并且均以“四库”贯名的几部大型古籍丛书,目前主要有《四库全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四库禁燬书丛刊》、《四库未收书辑刊》、《续修四库全书》5部。
《四库全书》这是我国古代史上规模最大的一部丛书。
乾隆三十八年(1773)下诏设置《四库全书》馆,任命纪昀为总篡官,具体负责《四库全书》的编纂。
到乾隆四十七年(1783)编纂成功,前后历时10年之久。
整套丛书分为经、史、子、集四部,收录了从先秦到清乾隆时期的重要古籍共3461种。
因卷帙浩繁,清政府无力刻印,只得手工缮写七部,分别贮藏在北四阁(又称内廷四阁,即北京故宫文渊阁、圆明园文源阁、沈阳故宫文溯阁、承德避暑山庄文津阁)和南三阁(即扬州文汇阁、镇江文宗阁、杭州文澜阁),目前只有文渊、文津、文溯三阁藏书保存完整,现分藏于台湾故宫博物院、国家图书馆和甘肃省图书馆。
1983-1986年,台湾商务印书馆将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出版发行,题名《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6开本,共1500册。
198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据此加以翻印。
《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四库全书》所收图书只占当时备选图书的很小一部分,有相当一部分图书被销毁,还有一部分既无资格被收入《四库全书》,也不至于被销毁,而只保存其书名,这些书就是后世所称的存目书,共有6793种,几乎是《四库全书》收书数量的2倍。
按当时标准,凡书中含有批评清王朝统治内容者,含有反礼教、反传统或宣传异端倾向者,“未越群流”的平庸之书、“归于小道”的无谓之书、“难以考信”的伪托之书,以及著作时代切近者、重复之书均被列为存目。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批存目之书亡失严重,为了尽早地抢救这些分散全国各地的古籍并使之化身千万,嘉惠学林,1992年中国东方文化研究会历史文化分会提出编纂出版《四库全书存目全书》的计划被列为国家古籍整理重点出版项目。
1994年11月成立编纂委员会,由季羡林任丛书总编纂,山东大学杜泽逊教授任总编室主任。
《四库全书总目》明代文章批评析论

《四库全书总目》明代文章批评析论作者:姚江浩来源:《贵州文史丛刊》2020年第03期摘要:《四库全书总目》虽是一部目录学著作,但实则以提要形式阐发馆臣的学术思想和理论。
其中,对明人文章的批评又自有特殊之处。
明朝作为清之前朝,明人文章乃前朝思想之遗存。
馆臣对明人文章进行审视评价,既有学术考量,也存在政治用意。
通过对《四库全书总目》中明代文章批评话语的研究,揭示其批评理论体系的架构和意义。
关键词:《四库全书总目》明人别集文章批评学术思想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20)02-61-69定本《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中有明人别集提要二百三十八篇,存目提要八百五十四篇。
在千余篇明人别集提要中,四库馆臣对明代文学进行了“特色”批评,形成了《总目》明代文学批评史。
值得注意的是,四库馆臣对明代诗、文批评系双线并进,在诸多提要之中,以“文章”二字进行学术批评之语达百余次。
由此,《总目》形成了属于自己的明代文章学批评理念。
那么,四库馆臣是如何建构明代文章学批评体系的?这在《总目》批评史上有怎样的地位?对后世文学批评影响如何?这些问题尚需解决。
具体来说,本文论述的重点包括三个方面:《总目》明代文章批评的学理范畴;《总目》对明代文章批评理论的建构;《总目》之明代文章批评对文学史的意义。
需要指出的是,对《总目》明代文学的研究一直有学者关注。
如1990年,邵毅平发表了《评〈四库全书总目〉的晚明文风观》,对《总目》明代文风分期,晚明文风特点,产生之原因、影响等方面进行了阐述1。
2005年,郑明璋发表《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论及明代文学时,指出四库馆臣将文品同人品进行密切联系,对文学作品进行评价,但并未针对明代文章立论。
2010年,何宗美、劉敬发表《〈四库全书总目〉中的明代文学思想辨析——以明代文学复古问题为例》一文,主要对《总目》中关于明代七子派文学和复古问题的评价特点进行了论析2。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四六丛珠汇选》辨析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四六丛珠汇选》辨析陈旭东【摘要】《四六丛珠汇选》十卷,《四库全书总目》子部类书类存目(卷137)、集部总集类存目(卷193)均有著录,二则提要评价亦不尽相同,且有不实之处。
同一著述而两处著录的疏漏,显然是由于编纂过程中标准不统一且经多人之手未能细致核对所致。
【期刊名称】《湖南科技学院学报》【年(卷),期】2012(033)002【总页数】3页(P18-20)【关键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四六丛珠汇选》;辨析【作者】陈旭东【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图书馆,福建福州350007【正文语种】中文【中图分类】G257《四六丛珠汇选》十卷,《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下简称《总目》)中子部类书类存目(卷137)、集部总集类存目(卷193)均有著录。
《总目》卷137著录《四六丛珠汇选》十卷,系浙江汪启淑家藏本。
提要云:“旧本题当涂县学官晋江王明嶅、繁昌教谕黄金玺同校选,不著时代。
前有明嶅序,称宋季叶氏采当代名家汇集成编,名曰《四六丛珠》。
分门数百,成帙累千云云,则即宋人《四六丛珠》旧本而为之摘录者也,故其职官、舆图皆南宋之制。
然止摘偶句,不列姓名,徒供剽掇之用,则亦村塾《兔园册》耳。
”①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影印本,1965年版。
《总目》卷193著录《四六丛珠汇选》十卷,系副都御史黄登贤家藏本。
提要云:“明王明嶅编。
明嶅字懋良,晋江人。
万历已卯举人,官至宁波府通判。
宋叶适所编《四六丛珠》,凡四十卷,见於《千顷堂书目》,明时抄本尚存。
明嶅病其繁冗,因别为选录刊行。
所分大目十一,子目数百,皆仍叶氏之旧。
然适原书所采,多录全文,今散见《永乐大典》中者,尚可考见其体例。
明嶅乃随意刊削,仅存摘句。
又不列标题,不署撰人名氏,一仿坊刻表联活套之式。
割裂破碎,遂致尽失其本来,亦可谓不善变矣。
”② 同上。
笔者查阅了胡玉缙原辑、王欣夫整理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补正》、余嘉锡的《四库提要辨证》、栾贵明的《四库辑本别集拾遗》、崔富章的《四库提要补正》、李裕民的《四库提要订误》、杨武泉的《四库全书总目辨误》等诸位前辈的著述及其他相关论述,仅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补正》卷四十著录《四六丛珠汇选》十卷,云:前有明嶅序,称宋季叶氏云云,则即宋人《四六丛珠》旧本而为之摘录者也。
《四库全书总目》之提要与书前提要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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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7 o ̄ o 期
《 四库全书总 目》 之提要与书前提要的差异
◎ 熊伟华 张 其凡
【 摘要】 四库全书总 目》 中的各 书提要与 《 《 四库全 书》相应各 书的 书前提要并非完全一致 ,其差异表现在
同书 异 名 、卷 数 不 同 、作 者情 况 不 同 、 版 本 差 异 、 内容 不 同 、评 价 不 同等 方 面 。 产 生 差异 的 原 因在 于 : 七 阁
《 四库 全书》与 总目的成书时间有先后之分,分纂 官与总纂 官的 学术观 点存在 差异 , 总 目》提要 与 书前提要频 《
繁修 改 导致 失误 增 多 。
【 关键词】《 四库全 书总 目》 《 四库全书》 提要 书前提要
文渊阁
( 中图分类号 ]G 5 ,1 6 ( 26 2 02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10—36 (06 70 3—5 0 072 20 )0 — 1 0 4
一
、
《 目》提 要 与书前 提 要的差 异 总
通 过对 相 同书 籍 的 《 目》提 要 与书前 提 要进 行 比较 ,发 现两 者 在许 多 方 面都存 在 着差 异 ,除去 某 总
些 不影 响全局 的个 别 字词 改动 之外 ,其 差异 主要 表 现在 以下 几个 方 面 。
1 同书异 名 .
命名方式而有所 区别 ,总 目》提要与书前提要各著录一种书名 。相 同的例证还有宋 ・ 《 蔡襄撰 《 蔡忠惠集》
与 《 明集》 宋 ・ 端 , 邓深 撰 《 大隐 居士诗 集》与 《 绅伯 集》 邓 ,明・ 濂撰 《 宋 宋学 士全集 》 与 《 宪集 》等 。 文
以上为 同书异 名 中名 称相 差 较 为悬 殊 的 ,至 于名称 相 近 而有 所不 同的例 证 更 为广 泛 。如宋 ・ 昴英 李
谈《四库全书》

谈《四库全书》乾隆间《四库全书》的编纂, 不是一个偶然的文化现象。
它既有康熙、雍正以来日趋强盛的国力所提供的安定社会环境和富庶物质条件做基础, 又有明清之际, 尤其是康熙中叶以降全面整理、总结古代学术的风气为学术渊源。
同时, 迄于乾隆中叶, 君主专制政治体制的空前强化, 也是论究《四库全书》的编纂缘起及其历史评价不可忽视的一个重要方面。
以下, 拟就后者谈几点不成熟的想法, 向各位请教。
清修《四库全书》, 自乾隆三十八年(1773)二月开馆, 迄于四十九年十一月内廷四阁庋藏诸本缮竣, 历时已逾十年。
倘若再加上江南三阁藏本的续缮, 以及内外七分图书的撤改、复校, 则已绵延至高宗即位。
其间, 一方面是空前规模的图书编纂所显示的文化盛景, 另一方面则出现了大量典籍横遭禁毁、文字冤狱遍于国中的文化浩劫。
两者不和谐地共存于同一个历史时代, 这里边确有许多值得探讨的问题。
一、高宗初政与文字狱的加剧清高宗承其父严刻为政之后, 即位伊始, 便高倡宽严相济的治国之道。
雍正十三年(1735)十月, 高宗颁谕诸重臣, 下令“厘正文体, 毋得避忌”。
他说:“与人临文, 原无避讳, 诚以言取足志。
一存避讳之心, 则必辗转嗫嚅, 辞不达意。
嗣后一切章疏, 以及考试诗文, 务期各展心思, 独抒杼轴, 从前避忌之习, 一概扫除。
”之后, 他屡下谕旨, 以广开言路, 推行“宽大之政”相号召。
高宗初政, 显然一派宽松气象。
然而好景不长, 乾隆六年九月, 就在他信誓旦旦, 声称“朕从不以文字罪人”的同时, 即责成湖广总督孙家淦:“伊到任后, 将谢济世所注经书中, 有显与程、朱违悖抵牾, 或标榜他人之处, 令其查明具奏, 即行销毁, 毋得存留。
”焚毁谢济世书未及两年, 乾隆八年二月, 清廷以时务策考选御史, 翰林院编修杭世骏因对策失误, 议及“内满而外汉”, 被高宗以“怀私妄奏, 依溺职例革职”。
乾隆十六年正月, 清高宗首次南巡。
由于地方官竟相逢迎, 扰民累民甚重, 于是民间流传假托大吏孙嘉淦名的奏稿, 以指斥高宗师德。
《四库全书总目》较《四库全书附存目录》书目增删及原因探析

《四库全书总目》较《四库全书附存目录》书目增删及原因探析陈旭东【摘要】浙本《四库全书总目·存目》与胡虔刻《四库全书附存目录》著录书目相比,《四库全书总目》有而《四库全书附存目录》无者七种,《四库全书总目》无而《四库全书附存目录》有者三十四种。
这差异性反映出《四库全书总目》成书过程某些原始的面貌,包括门类、次序的调整,收录书目的撤出与补人等方面。
分析其原因,大致有:著录改为存目,存目改为著录,重复撤出,违碍撤毁等。
【期刊名称】《山东图书馆学刊》【年(卷),期】2011(000)004【总页数】6页(P97-102)【关键词】《四库全书总目》《四库全书附存目录》书目增删【作者】陈旭东【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图书馆,福建福州350007【正文语种】中文【中图分类】G257《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武英殿本、浙本、库本提要及《四库全书荟要》提要的成书、刊刻与异同,《总目》与《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以下简称《简明目录》)的关系等诸多问题,学者多有研究。
相对而言,《总目》与《四库全书附存目录》(以下简称《四库存目》)的异同,较少见学者进行比较与分析。
乾隆四十七年(1782)七月十九日,《总目》二百卷草成进呈,到乾隆六十年(1795)刊行,这十多年,多经增删润色。
乾隆五十六年(1791)三月,胡虔在武昌节署据以辑刊《四库存目》的《总目》底本,是早期的众多钞本之一,因而与后出的武英殿本、浙本《总目》存在著录的差异。
这种差异性反映出《总目》成书过程某些原始的面貌,包括门类、次序的调整,收录书目的撤出与补入等问题。
调整是否合理?撤出、补入是什么原因?这些都值得探讨。
清嘉、道间,周中孚曾持浙本《总目》比对胡虔刻《四库存目》,发现《总目》有而《四库存目》无者九种,《总目》无而《四库存目》有者三十二种,并开列具体书目,载于《郑堂读书记》① 详见周中孚《郑堂读书记》卷三十二“《钦定四库全书附存目录十卷(通行小本)》”,《续修四库全书》第924册(据《吴兴丛书》本影印)第371页。
为什么说《四库全书》是我国最大的文献丛书

为什么说《四库全书》是我国最大的文献丛书《四库全书》是中国古代最大的文献丛书,也是中国文化宝库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它由清代乾隆先帝于1773年开始,历时22年,由全国各地搜集整理而成,涵盖了从先秦古籍到清代的文献资料。
作为一部独具中国特色的大型文献丛书,《四库全书》不仅收录丰富、全面,还启示了后世的历史研究和文化价值。
一、《四库全书》的涵盖面广《四库全书》涵盖了中国历史文化中的诸多方面,它的收录内容包括历史、哲学、政治、经济、社会、文艺等各个方面,其中不乏独创、独特的思想。
其中,儒家思想占据了主要的地位。
与此同时,道家、法家、墨家等其他流派的学说和文献也被充分地收录,为后世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同时,在地域方面,《四库全书》还收录了少数民族文化、外国文献等资料,除了为中国历史文化的研究提供了全面的考古材料,也对中华文化在海外传播起到了推动作用。
二、《四库全书》的编纂历程漫长《四库全书》的编纂历程十分漫长,历时达22年之久,期间不断有新的书籍被收录及汇总。
这一过程之所以如此之长,主要得益于乾隆皇帝亲自主持、专门设立的编纂机构以及大量资金的支持,使它成为了中国古代文献收藏、编写史上的杰出事件。
在这一过程中,收录的文献也广泛而丰富,大明律、大清会典等大量法律、政治著作都开始陆续被收写进了《四库全书》中。
三、《四库全书》在研究历史、文化方面的价值《四库全书》势力囊括了汉唐以来的文化人物、文化名著,也包括了包括明朝、清朝时期的大量史书、奏折等政治制度文件。
《四库全书》强调了文化和政治的共同重要性,它成为中国古代文化和历史研究中不可或缺的资源。
它的发行和普及,极大地促进了对历史、文化、文学等各个领域的加深理解,更好地帮助人们认识中国的传统文化,同时也为后世文化的建设、保留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四、《四库全书》对现代文化建设的拓展现代文化建设已成为当代社会发展的重要方向。
对于《四库全书》的全面收录和文化传承,不仅在中国而且在全球各地都引起了人们的重视和关注。
辩《四库全书总目·书传会衷》提要

马明衡的观点直接针对朱熹 , 用以今例古 的方法论证 , 认为尧
内百官者。又问:四岳是一人?是四人?曰:汝能庸命巽朕位。不 ” “ ” “ 成让与四人?又如 , 咨二十有二人 , 乃四岳、 九官、 十二牧 , 尤见得四
观点。苏轼在《 书传 》 中说:孔安国以四岳为羲和四子, “ 而太史公以
羲和为司马之先, 以四岳为齐太公之祖, 则四岳非羲和也。 当以史为 正。[夏馔在《 "] 3 尚书详解》 中也进行了论述 , 表明“ 四岳” 乃是一人: 苏氏又引《 日“ 书》 内有百揆、 四岳”欲逊位, , 则四岳为一人明矣。
商榷之处 。
一
、
‘ 四岳” 之说
来朱熹对“ 四岳” 是一人这一观点的解释与夏馔大致相同不过对于以 “ 四岳” 为一人的观点, 历来也有其他与之相异的看法。例如孔安国
关于以四岳为~人,书传会衷》 《 的原文是这样的:
认为:四岳, “ 即上羲 、 和之四子。分掌四岳诸侯, 故称焉。他 以为 四 ” 岳就是羲、 和的四个儿子, 帝尧任命他们分掌四岳的诸侯。孔氏的意 思 也就是说四岳不是一 个人, — 而是四个人。承认“ 四岳” 为四人这一 观点的学者 , L 自孑安国以后 出不在少数。如马明衡《 尚书经义》 : 中说
辩 四 全 总目・ 传 衷 提 《库 书 书 会 》要
● 苟 烨
( 西华师范大学 历 史文化学院 , 四川 南充 6 70 ) 3 19
摘
要: 曹学俭著《 书传会衷 》 多采 用前人 的观 点来表达 自己的思想 。其 中“ 以四岳为 一人” 以三江为松 江、 江、 和“ 娄 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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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汇读书周报》2008-11-21
关于《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的一场争论
邓可因
邓广铭先生和季羡林先生是多年要好的老友。
邓广铭先生对季先生担任总编纂的《存目丛书》的出版提出批评,使有的人担心会不会影响两人的友情。
但在丛书编委会的一次会议上,季先生还特别谈到,邓先生、宿先生发表的批评文章,用意都是好的,让大家要正确对待。
应该说,学术上的争论是为促进学术的发展,是不会伤害年深日久的友谊的。
1994年,父亲邓广铭(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已是87岁高龄,为使整理出版中国古籍的工作走一条正路,他写了一篇《论〈四库全书存目丛书〉不宜刊行》的文章,发表于该年7月29日《光明日报》的《读书与出版》专刊,引起文史学界一场不大不小的争论。
在文中,他举出清乾隆时期编纂《四库全书》,列入“存目”的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为避免重复而把一些书列入“存目”;第二类是被纂修人员判定为伪冒的书籍,其判定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准确的;第三类是因内容不符合纂修人员的价值观念而被列入“存目”的,但这些书也未必都符合我们今日的价值观念。
因此“存目”中值得印行的数量有限,不值得浪费很大的财力物力将其全部印行。
他在文中建议,要严格区分“国粹”与“国渣”,取优汰劣,组织专家学者认真审查鉴别,将真正有价值的书籍编一套《四库全书存目选本丛书》,并重新为每一本书写一篇“平反提要”。
在发表文章之初,父亲就对我说,这套丛书的出版,从前一年就开始筹措了。
主办人是北京大学历史系的一位姓刘的教授,已筹措到600万元资金(出一集需5万元,要出1600集),并已造了一定的舆论声势,李鹏等都为它题了字。
父亲说,在这种情况下,唱此反调,很难说能起到多大作用,但他不能不提出自己的意见。
这是父亲生前所做的最后一次论战。
虽然《存目丛书》还是陆续出版了,但是父亲以对学术负责、对历史负责的态度,毅然发难。
我感到他的这种精神实是可佩的。
文章发表后,《瞭望》杂志的副总编辑陈四益访问了父亲,写了两千多字的文章《〈四库全书存目〉及其他》,署了叶芝余的笔名,刊登在《瞭望》第37期(1994年9月12日)。
他开始就说,读了邓广铭先生的文章,“精神为之一振,觉得北大毕竟有人。
”接着他说,在《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的编纂方作了热热闹闹的高调宣传之后,父亲“敢于力排众议,不仅需要见识,而且需要勇气”。
他同意父亲对存目书籍的分析,他说:“把尚存的4000余种、6万余卷《四库》存目之书,不分青红皂白统统印出,并称之为‘全世界最后一笔、最大一宗文化遗产’,岂不是要愧对前人,遗讥来者?就说这‘全世界最后一笔、最大一宗文化遗产’的提法也不通之至。
人类社会并未终结,人类文化
仍在发展,这‘最后’之说,从何谈起?”“古籍整理是要下苦功夫的。
我们何不抛弃些急功近利的念头,发扬些严谨认真的学风呢?”这些问号实使对方难以答辩。
《存目从书》的编纂者自然不甘寂寞。
9月2日,《光明日报》的同一专刊登出杨素娥的《论〈四库全书存目丛书〉亟宜刊行——兼答邓广铭先生》,文中说,对印行《存目丛书》,“学界翘首引颈以待之”,而父亲的文章“独唱反调,实欠允当”,认为父亲的文章中“作为‘不宜刊行’的具体理由,且不说其所分三类是否正确,但其理由却是荒诞的”。
他认为,刊行《存目丛书》的理由,“一曰抢救古代文献”,“二曰便于学界,推动学术研究。
”
这里说个小插曲:《光明日报》记者在发表杨素娥的文章前和父亲打了招呼,把原稿拿给他看了,妹妹小南也看了。
小南认为文中有些话说得很不礼貌,使她很生气(后来报纸发表时,编辑删去了一些),一夜没睡好觉。
第二天早上她问父亲睡得好不好,答说睡得挺好;她说:“我可没睡好”,父亲说:“这就是被动吸烟和主动吸烟的区别了。
”老人真是幽默!
父亲还认定,杨素娥就是那位刘教授,是有意选了一个女性化的笔名。
接着,《光明日报》于9月9日发表了北京大学考古系宿白教授的文章《建议改出〈四库存目选粹丛书〉》。
他支持父亲的看法和建议,但提出将父亲建议的《四库全书存目选本丛书》改为《四库存目选粹丛书》。
他说已经看到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二册的样书,其中收录的十种书籍,有九种“或属假冒伪劣,或属定本已入《四库》,或属鄙陋愚妄,为什么还要让这批‘国渣’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之中鱼目混珠呢?”他的责问是很有说服力的。
9月16日,《光明日报》又发表施蛰存老先生以杂文笔法写的《也谈〈存目丛书〉》。
这篇千余字的楷体文,先谈《四库全书》及“存目”的由来,然后说,看到父亲的文章,“其中有些意见,也正是我们的意见。
”又针对杨素娥的文章说:“这位杨素娥女士的文章,似乎火气太大。
她说邓广铭的‘不宜刊行’是‘独唱反调’。
这句话把我吓倒了,决计不再多嘴,虽然我可以证明邓广铭不是在‘独唱’。
至于‘反调’这两个字,在二十年前就很吓人。
我是从各种‘反’字风波偷生过来的人,这回就不敢冒犯‘正调’了。
”
关于这篇文章,也有一个有趣的插曲:由于父亲早年同施蛰存之间有一桩“公案”,所以他一看到作者的名字,就急于知道文章是支持谁的。
但从题目上看不出来;看前几段,也看不出来;看到后面,才知道是同自己“合唱”的。
提起那桩“公案”,那是在1935年,父亲还是北大史学系的学生,他曾在大公报社出版的《国闻周报》(11月4日)发表文章,批评施蛰存、阿英主编的《中国文学珍本丛书》第一辑,说:“他们毕竟是商人气氛多而学人气氛少,对于读校古书并不当行,勉强作来遂不能自掩其丑。
”
施蛰存于该年11月25日也在《国闻周报》发表《关于中国文学珍本丛书——我的告白》,辩解说:“虽然失败,虽然出丑,幸而并不能算是造了什么大罪过。
因为充其量还不过是印出了一些草率的书来,到底并没有出卖了别人的灵魂与血肉来为自己的‘养生主’,如别的文人们也。
”
邓的批评和施的辩驳引起了鲁迅的注意,他化名齐物论写了一篇《文人比较学》(发表于1936年1月,见《且介亭杂文末编》),文中说,《国闻周报》刊有邓恭三(邓广铭)的评中国文学珍本丛书第一辑一文,指出这一辑丛书的“计划之草率、选本之不当、标点之谬误”三点。
而针对施的辩驳,鲁迅挖苦说,他“活活的画出了‘洋场恶少’的嘴脸,——不过这也并不是‘什么大罪过’,‘如别的一些文人也。
’”
后来父亲才知道,这些丛书是施蛰存、阿英雇用张春桥等人标点的。
时至1994年,施蛰存已是九十多岁高龄。
他的这篇《也谈〈存目丛书〉》一文是自发来稿,说明完全出自他的本心。
也说明事隔多年,老先生为捍卫真理,早已不计前嫌了。
在杨素娥的文章见报后,父亲又写了一篇《再谈〈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对杨文进行反驳。
我和小南都劝他,岁数这么大了,再在这件事上花费精力不值得,还是干点该干的(他正修订已出版的几本宋人传记)。
我们还凑了八个字送他:“见好就收,过犹不及。
”《光明日报》的责任编辑也说,宿白的文章从学术上支持了他,施蛰存的文章从道义上支持了他,有了这两篇,就可以到此为止了。
但父亲却是欲罢不能,执意写出第二篇。
12月2日,《光明日报》又发表了王绍曾的《印行〈四库全书存目丛书〉之我见》,是赞成出书的。
一周后,12月9日,又发表了父亲的第二篇文章《再谈〈四库全书存目丛书〉》。
原文中有些比较尖刻的批评,以及他指出杨素娥就是那个刘教授的话,被编辑删去了,他对此还颇为不快。
父亲和季羡林先生是山东同乡,又是多年要好的老友。
这次季先生被聘请担任了《存目丛书》的总编纂,而父亲对这套丛书的出版提出批评,这使有的人担心会不会影响两人的友情。
听父亲说,那段时间,他和季几次一起乘车出去开会,季都不提丛书的事,而是同他谈一些其他话题。
10月,在丛书编委会的一次会议上,季先生还特别谈到,邓先生、宿先生发表的批评文章,用意都是好的,让大家要正确对待。
应该说,学术上的争论是为促进学术的发展,是不会伤害年深日久的友谊的。
10月7日,我随二位老人到北京图书馆参加“臧克家文学创作生涯65年展览”。
在开幕式上,臧、季、邓三位老友肩并肩亲切地站在主席台上。
新闻记者为他们拍下了合影。
这是一个多么值得纪念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