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演讲
陈丹青:简介、语录

理想国年度文化沙龙2011嘉宾简介:陈丹青
简介:
陈丹青,1953年生于上海,著名油画家、作家,是目前中国最具影响力的文化批评者之一。
2000年回国,任职清华大学美术学院,2007年卸去教职。
其间,因辞职事件及公开批评教育现状引发社会广泛关注,成为舆论一时焦点,更被媒体推崇为影响中国的五十位知识分子之一。
除了教育,他对城市、影像、传媒等文化领域的诸多现象亦有独到见解和批评。
著有《纽约琐记》《多余的素材》《退步集》《退步集续编》《荒废集》《外国音乐在外国》《笑谈大先生》等。
语录:
今后我仍将荒废光阴,抑或听劝而闭嘴么?父亲好几次对我说:爸爸妈妈这辈子,就为说了几句话!这是真的,而我近年何止几句话。
七零后、八零后、九零后仍在被糟蹋。
他们还在考政治,考外语,就是不折不扣的被糟蹋。
无可自救,只有熬。
若干家伙可能会脱颖而出,大部分都给废了。
真正好的艺术家,自会得到尊重——随便哪种社会,随便哪个时代——徐悲鸿当年的地位,因为“当年”,道理我已说过了。
2023年陈丹青语录

2023年陈丹青语录2023年陈丹青语录1艺术家是最狂的,最自得其乐的一种动物。
真的美术史是什么,是一声不响的大规模淘汰。
文凭是为了混饭,跟艺术没什么关系。
单位用人要文凭,因为单位的第一要义是平庸。
文凭是平庸的保证,他们决不会要梵高。
世界上的重要艺术家都不是研究生学历,也不是本科、美院附中,有的连高中都没上。
梵高就是个病人,毕加索也没有大学文凭。
当今中国,需要文凭,为了就业,得到社会的认可,你就得拿个文凭。
你一定要肯定自己的感受,感受是很可贵的东西。
画出动人的画,凭的是感受,而不是技巧。
我画的那个朝圣的小姑娘,那么苦、那么好看,但她自己却不知道艺术就是这样,凭这一点点就打动人了。
偏爱、未知、骚动、半自觉、半生不熟,恐怕是绘画被带向突破的最佳状态。
常识健全就是基础,素描不是基础,素描教学是反常识的。
什么都很重要,但你要说素描最重要,那就不对。
一棵树,你能说哪根树枝,哪片树叶最重要吗我没有素描基础,不是照样画创作中国传统绘画从来就不画素描,难道就是没基础了想当年,我们一起画画的同学中,那些把大卫石膏像画得好得无与伦比的人,不知道哪里去了。
艺术家是天生的,学者也天生。
天生的意思,不是指所谓天才,而是指他实在非要做这件事情,什么也拦他不住,于是一路做下来,成为他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2023年陈丹青语录21、你可以看点新闻。
相信不相信,随你。
——陈丹青谈电视2、人于自己的面目,其实是看不清楚的,白纸黑字留下来,这才好比照镜子。
3、将当今教育体制种种表面__与严格措施删繁就简,不过四句话:将小孩当大人管,将大人当小孩管;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复杂的事情简单化。
4、不从众,保持独立人格,坚守个人的价值观,这在中国非常难。
5、翻译不看你懂多少外语,而是考验你中文怎样。
6、我真正的身份就是知青,我真正的文化程度就是高小毕业,中学都没上过。
7、农村还是那样:你姓什么?你是外乡人?去你妈,你等着吧,没戏。
--中国的人情观念。
“ 老小孩”陈丹青:活着就得好玩儿

没头脑也很高兴陈丹青在家里有个爱称,叫做“老小孩”,女儿陈夜谭从小就这么叫他。
别人诧异:一脸严肃的陈丹青,叫“老愤青”倒也罢了,怎会有这么个名号?这事说来话长。
1981年,在中央美院任教的陈丹青因《西藏组画》一举成名,被视为中国最有才情的青年画家。
盛名之下,伴随着是频繁的拜访、邀约讲学与提干通知。
陈丹青深为这些人事纷扰所苦,决定携妻带女“逃亡”海外。
得知爱将想离职,美院领导纷纷登门劝阻。
苦口婆心的油画系主任在屡次碰壁后,顿足叹道:“陈丹青,你连前途都不要了,真是个糊涂的老小孩啊!”其时陈丹青还不到30岁,风华正茂。
这句话刚好被年仅2岁的女儿夜谭听了去,她奶声奶气地跟着念:“老——小——孩!”一旁的妻子黄素宁激动得不得了:此前女儿一直没学会说话,没想到一出口就字正腔圆,帮着人家把老爸给骂了!之后,“老小孩”就成了陈丹青在家日子越是艰难,人反而越乐观,从那时候起,陈丹青就奠定了自己的人生哲学:人生苦短,不怕天天饿肚子,就怕不会找乐子。
不过,陈丹青这一玩可玩得有点大,一不留神就把自己玩成了大师级人物。
2000年,陈丹青回国定居。
有记者采访他:“是否为中国美术事业扛鼎而回?”他瞪着眼睛说:“哪里,纽约开始全面戒烟了,回北京为了方便抽烟。
”这答案让在场的人哭笑不得。
女记者只好斗胆称赞一句:“您真是太好玩了。
”有点坏的好小孩陈丹青在《笑谈大先生》一书中盛赞鲁迅是百年来中国第一好玩的人:“我为什么喜欢鲁迅?他骂人、斗争,不买账,一辈子叫板,但孝顺、善良、心软。
中国这样的人不多,要么惊世骇俗,人不可爱;要么人可爱,却没有骨头、锋芒。
”:Copyright©博看网 . All Rights Reserved.1011别样夕阳回国探亲,第一件事就是想在上海街头吃碗阳春面,怎么都没找到,心里胃里顿时没着没落。
幸亏有善解人意的老板娘婉约一笑:“现在没人吃阳春面啦,刚从外国回来吧?好,今天专门为你做一碗!”这一碗故乡的阳春面,陈丹青吃得差点流泪。
陈丹青

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坚持做自己的陈丹青一、人物简介1.人物经历陈丹青自幼喜欢绘画,在初中毕业还是个16岁的孩子时,即被“文革”流放农村。
16岁的孩子远离亲人,开始辗转赣南与苏北条件恶劣的农村插队落户,勾销上海户口几乎是晴天霹雳。
陈丹青茫然离开曾经打架、画画、斗蟋蟀、爬屋顶的上海石门一路老弄堂。
陈丹青说,“那是很绝望的一个记忆,我觉得全部黑下来了。
我上海大都市长大的然后就那么一个油灯,我们三个男孩子挤在一张床上,我记得一晚上几乎醒着的。
几斤重的老鼠,整夜在我们被子上窜来窜去。
第二天早晨下雨,那种雨打在瓦片上的声音,非常茫然。
然后出来叼根烟,看着那个秧田,那个四月份下雨的山,就是绝望,脑子里是空的。
”1970年至1978年,陈丹青辗转赣南与苏北农村插队落户。
远离亲人,在水深火热的生活劳动中仍坚持自习绘画。
期间创作连环画《边防线上》《维佳的操行》,油画《泪水洒满丰收田》等等,并入选“全军美展”“全国美展”。
在当时产生了一定影响,已是颇有名气的“知青画家”。
陈丹青属于初中文化,自学成才,在多个领域成就斐然。
1978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研究生班,使他获得了一纸文凭。
1980年,陈丹青以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油画——《西藏组画》而成为中国艺术界巅峰人物,引起极大轰动,至今余韵不绝。
1980年毕业留校任教。
1982年,陈丹青辞职移居美国。
2000年陈丹青回国并被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聘为教授、博士生导师。
清华美院当时成立四个纯艺术教学研究室,分别为“吴冠中研究室”“张仃研究室”“袁运甫研究室”以及“陈丹青研究室”。
因对教育制度的教条、刻板难以认同,陈丹青遂于2004年10月愤然辞职。
再次轰动社会,并引起极大关注。
2.艺术经历(1)艺术启蒙1953年,陈丹青出生时,他的父亲陈兆炽因喜爱文天祥的“留取丹心照汗青”诗句,为他取名“丹青”;翌年小儿子出生,取名“丹心”。
陈丹青在上海闹市区石门一路的石库门弄堂里长大,自幼喜欢画画。
陈丹青访谈

陈丹青:我居然能画到今天谢天谢地一切都被规定了,何来责任?记者:这些年,你和这个国家的关系怎样?陈丹青:我是北京一介合法居民,这就是我与“国家”的关系。
记者:你曾写过,出得国门,“整个人自由了,但关键是,接下来,你拿自由做什么?”而回国后呢,称心如意吗?陈丹青:回国后得到部分言说自由,虽然每本书、每篇文章,都会奉命删除若干字句,但仍然能够言说,能够出版,尚未被完全禁止。
这就好,这就是国家的进步,至少进步到略微接近—注意,我说的是“略微接近”—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言说状况。
我不觉得住在这国家“不称意”,不觉得有离开的理由。
记者:十年后再回想,清华事件算是你这十年中关键的一个转折点吗?陈丹青:没那么严重。
辞职只是私事,谈不上转折点。
媒体渲染这件事,不是因为我,而是全社会对教育不满。
但大家都知道,不会有一件事、一句话,足以使今日教育发生“关键的转折”。
记者:清华事件之后的公开发言,是基于对时代的责任感吗?陈丹青:一个人被要求做他厌恶嫌烦的事,于是犟了几下,骂了几句,就算责任感?太严重了。
事实是,虽然我曾被封为“责任教授”,却不知道责任在哪里:一切都被规定了,我连续四年招不到半个研究生,何来责任?记者:现在的你,多被人看见的一面是写作,画画是否已不能完全表达自己?陈丹青:我不能画一幅画表达对考试的怨恨。
就算能,那一定是很糟糕、很滑稽的一幅画。
我只是拼命别受社会的影响记者::对于时间,你现在是否有种紧迫感?陈丹青:活到近六十岁,瞧着时间少下去,顶多有点芜然,谈不上紧迫感。
谁不会老下去呢?记者:你曾说,中国一百年来,整体看,除了个别人物,没有哪一代是自我完成—要不给时代糟蹋,要不自己糟蹋。
那么,严苛一些地看待,你算是被糟蹋的其一吗?陈丹青:我的父辈,全被糟蹋了,就是说,在他们的壮年,二十几岁到将近五十岁,都在挨整,或者整人,都在荒谬的岁月中,荒废一生。
我很幸运,青少年吃点小苦,壮年晚年在做自己喜欢的事。
不,我可没被糟蹋,虽然我也并未“完成”。
陈丹青:绘画已经过时 中国不需要这么多画家

日前,著名画家和文化评论家陈丹青来到南京大学作学术讲座时发表了有些耸人的观点:绘画已经过时,中国现在不需要这么多画家。
他说:“在今天的视觉环境下,绘画甚至是过时的,我自己就从来不办画展,因为我知道自己的东西是圈内欣赏的,大众不需要我的画。
大众需要的是连续剧、卡拉OK和大片。
我反对现在的美术教育,它还在传递一个信息,就是绘画还很重要。
中国是世界上最庞大的美术教育国家,这么庞大的美院系统每年还在成百上千地招生,这个供求关系是畸形的,我不相信中国需要这么多画家。
实际上他们一毕业就面临失业,一定会去干别的,比如装修之类的。
当然市场会调节,但这个调节很痛苦,因为年轻人把最美好的时光耗在这个上面了。
”。
陈丹青经典语录

陈丹青经典语录陈丹青是一位著名的艺术家、评论家和学者,他一生中说过许多具有启发性和思考性的经典语录。
以下是七个案例,探讨陈丹青的一些代表性的经典语录,并说明其含义和价值。
1. “艺术是真实存在的虚构,文学是虚拟存在的真实。
”这个语录传达的是艺术本质上是創作者在虛構中表現真實性,以草台班子舞蹈為例,在表現一个故事或情境時,不能完全依靠現實來進行呈現,所以需要在其中添加虛構元素。
而文學就是透過虛構性的文字或表現,再次反映和解析現實生活。
这个语录是让我们认识到艺术和文学的本质区别,以及二者互相交织的关系。
2. “现实中没有乌托邦,但乌托邦可以成为一个需要实现的理想。
”这个语录強調的是對即將到來的世界的充滿希望和信心,同时也強调了理想中的乌托邦。
只有当人们不断地追寻着乌托邦中的美好,才能真正地成为一个富有希望的人类社会。
这个语录告诉我们,不要将自己的希望和信心丢失于挫折和困境之中,要坚持追寻理想,创造更好的未来。
3. “艺术界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作家和画家应该自信、坚定、勇敢。
”这个语录鼓勵藝術工作者,要有自信和勇气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和看法。
藝術家是担任一個独立思考的角色,为表达真实自我的观点和观念,艺术家必须保持自信,保持决心与勇气,创造出更具有艺术性的创作。
同時,这个语录也反映了一个社會对藝術人才的欣赏和肯定,同时给予艺术家更多的自由空间,让他们尽情创作。
4. “艺术家的目的,不是做反叛的先锋,也不是得到名誉和利益,而是传递人类的智慧和思考。
”这个语锭体现了艺术家的责任和义务,一个好的藝術家在进行创作时,不是为了得到金钱或名声,而是为了通过自己的创作,向其他人传递智慧和思考的火花,让人们思考自己的处境,反對他们的追求,賦予生命有更大的深度。
藝術家的使命就是將自己的創作力量站上多種平台,傳達出自己的思考和理念。
5. “对文化的掌控,对社会的掌控同等重要。
”這句话提出了文化和社會之間的關聯,表明了處理社會問題的一種態度和方法,即通過文化建设来改变和提高社會状态。
(完整版)陈丹青演讲

陈丹青演讲:鲁迅是谁?我们为什么还要阅读鲁迅?我的回答是:一,不必勉强.当年《呐喊》《彷徨》再版时,鲁迅就不愿意,说不要用他阴暗的念头影响小孩子;二,七十年来的历史剧情是我们解读鲁迅的珍贵资源,因为他的光焰需要我们世代作有效的映衬。
换句话说,第三,鲁迅早将自己烧毁了,他的价值?诸位:犹豫再三,这篇讲稿还是贴上。
本期南方人物周刊刊用了其中五分之四,这里是未删本。
鲁迅是谁?写在鲁迅逝世七十周年2006年10月14日在上海图书馆讲演陈丹青大家好:这是我第三次谈论鲁迅先生了。
每次都是又恭敬,又有点紧张.昨天特地剃了头,换双新皮鞋。
我不会当场讲演,讲到鲁迅的话题,尤其郑重,总要事先写点稿子才能自以为讲得清楚一些。
下面我按着稿子念,再作些发挥,请诸位原谅。
(一)鲁迅先生的纪念会,七十年来不知开过多少次了。
在中国,鲁迅至今是个大话题。
粗略说来,从鲁迅逝世的1936年到1949年,鲁迅话题为民族革命问题所缠绕;从1949年到八十年代初,鲁迅话题则成为准官方意识形态,在大陆无人敢于冒犯,在台湾被长期封杀。
总之,“鲁迅话题”是百分之百的“政治话题”。
八十年代中期,鲁迅话题逐渐被移出政治祭坛,挪进学术领域;九十年代迄今,官方对鲁迅话题开始了沉默、回避、冷淡的戏剧性过程.二十多年来,举凡重要的国家话题和政府语言,不再能够,也不再打算从鲁迅那里盘剥搜寻任何说法,鲁迅话题的庞大利用价值似乎走到尽头,由“在朝”转向“在野",随即在学界与民间展开“鲁迅争议”,王朔,是这场争议的发难者。
到了新世纪,“鲁迅争议"衍生了“还原鲁迅”的愿望.就我所知,不论是鲁迅的“捍卫派”还是“质疑者",近十余年出版的鲁迅专著大幅度抛弃官方意识形态尺度,试图描述真实的鲁迅.旧史料出现新的解读,一些新的史料披露了。
其中,最可注意的声音来自鲁迅后代:先有2002年周海婴回忆录《我与鲁迅七十年》,后有2006年海婴先生大公子周令飞同志在交通大学的一场讲演,这位鲁迅的长孙直截了当问道:“鲁迅是谁?”这可能是迄今为止关于鲁迅最为激烈而讽刺的发问.这一问,宣告七十年来我们被告知的那位鲁迅先生,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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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演讲:鲁迅是谁?我们为什么还要阅读鲁迅?我的回答是:一,不必勉强。
当年《呐喊》《彷徨》再版时,鲁迅就不愿意,说不要用他阴暗的念头影响小孩子;二,七十年来的历史剧情是我们解读鲁迅的珍贵资源,因为他的光焰需要我们世代作有效的映衬。
换句话说,第三,鲁迅早将自己烧毁了,他的价值?诸位:犹豫再三,这篇讲稿还是贴上。
本期南方人物周刊刊用了其中五分之四,这里是未删本。
鲁迅是谁?写在鲁迅逝世七十周年2006年10月14日在上海图书馆讲演陈丹青大家好:这是我第三次谈论鲁迅先生了。
每次都是又恭敬,又有点紧张。
昨天特地剃了头,换双新皮鞋。
我不会当场讲演,讲到鲁迅的话题,尤其郑重,总要事先写点稿子才能自以为讲得清楚一些。
下面我按着稿子念,再作些发挥,请诸位原谅。
(一)鲁迅先生的纪念会,七十年来不知开过多少次了。
在中国,鲁迅至今是个大话题。
粗略说来,从鲁迅逝世的1936年到1949年,鲁迅话题为民族革命问题所缠绕;从1949年到八十年代初,鲁迅话题则成为准官方意识形态,在大陆无人敢于冒犯,在台湾被长期封杀。
总之,“鲁迅话题”是百分之百的“政治话题”。
八十年代中期,鲁迅话题逐渐被移出政治祭坛,挪进学术领域;九十年代迄今,官方对鲁迅话题开始了沉默、回避、冷淡的戏剧性过程。
二十多年来,举凡重要的国家话题和政府语言,不再能够,也不再打算从鲁迅那里盘剥搜寻任何说法,鲁迅话题的庞大利用价值似乎走到尽头,由“在朝”转向“在野”,随即在学界与民间展开“鲁迅争议”,王朔,是这场争议的发难者。
到了新世纪,“鲁迅争议”衍生了“还原鲁迅”的愿望。
就我所知,不论是鲁迅的“捍卫派”还是“质疑者”,近十余年出版的鲁迅专著大幅度抛弃官方意识形态尺度,试图描述真实的鲁迅。
旧史料出现新的解读,一些新的史料披露了。
其中,最可注意的声音来自鲁迅后代:先有2002年周海婴回忆录《我与鲁迅七十年》,后有2006年海婴先生大公子周令飞同志在交通大学的一场讲演,这位鲁迅的长孙直截了当问道:“鲁迅是谁?”这可能是迄今为止关于鲁迅最为激烈而讽刺的发问。
这一问,宣告七十年来我们被告知的那位鲁迅先生,面目全非。
(二)我们可能都会同意,几十年来,中国历史远远近近的大人物几乎都被弄得面目全非。
而鲁迅的被扭曲,是现代中国一桩超级公案。
从五十年“政治话题”到近二十年的“鲁迅争议”,中国毕竟有所进步了,今天,鲁迅的读者有可能稍微接近鲁迅生前的语境。
但这并不意味着鲁迅的“还原”。
鲁迅先生的寿命是五十多年,他死后被政治化也有五十多年;鲁迅著作是一份遗产,被极端政治化的鲁迅是另一份遗产。
鲁迅的幽灵、鲁迅的读者,七十年来始终在两个鲁迅、两份遗产之间游荡。
这是鲁迅公案的一面。
另一面,我们看看西方。
譬如但丁、蒙田、莎士比亚、歌德、黑格尔、托尔斯泰、尼采、马克思……都是巨大的历史公案、文化公案,他们在身后被不断解读、塑造、发掘、延伸。
他们属于不同的国族和时代,但不属于政权;他们对文化与政治发生深远影响,但从未被现实政治吞没;他们的主张阶段性过时了,因为后人接续了他们的文脉;他们历久常新,因为他们早经熔铸为文化之链与历史坐标。
鲁迅身后的命运正相反:他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头牌,但始终抵押在政权手里;他对现实政治其实毫无影响,却沦为政权的超级打手;他被悬置,但难以过时,因为他身后既不曾出现、也不可能出现等量齐观的人物;因此他历久长在,不完全由于他著作的影响,而是最高规格的孤立状态;他的全集一版再版,但与当今文化难以建立活的关系——相比被封杀、被遗忘,鲁迅身后的命运与处境更其诡谲,更其悲哀。
七十年来,鲁迅墓前曾有无数革命者或权势者的鲜花,近二十年,煞有介事也罢,发乎内心也好,官方与民间不再主动拜祭。
鲁迅清静了,不再被利用,也不再被供奉。
这种暧昧的冷漠和前五十年炙手可热的“鲁迅政治”一样,都是反常与变态,是历史的冻结。
目前这份已告冷却的鲁迅遗产,仍然是官方撤除之后的官方遗产。
九十多年前,鲁迅的大愿是“救救孩子!”今天,孩子们的命题可能是:“救救鲁迅”!(三)鲁迅身后的所有话题,是鲁迅先生的问题还是我们的问题?如果是鲁迅的问题,他的遗作俱在,要争议就争议,不愿读就不去读,无所谓还原不还原;如果这是我们的问题,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还原鲁迅?怎样还原?有没有可能还原?我想来想去,答案是:一,问题出在我们;二,鲁迅很难还原。
三,要还原鲁迅和无数历史人物,有待于“我们”发生根本的变化;四,不论是良性的、恶性的、还是中性的,不论与鲁迅有关系还是没关系,这种变化的过程会很长——可能需要另一个七十年——但眼下这变化已初露端倪。
所以重要的不是鲁迅,不是还原,而是“我们”的变化。
以下试着扼要谈论鲁迅为什么难以还原,为什么这“难以还原”是我们的问题。
最近,香港凤凰台就鲁迅逝世七十周年来访,给我一组关于鲁迅的质疑。
有的早就听过,有的闻所未闻。
记忆所及,仅举如下数端:1,鲁迅的思想可以商榷吗?2,鲁迅的精神是否被继承?是否值得继承?3,鲁迅喜欢骂人,是否导致人们在文革中互相攻击斗争的恶习?4,怎么看待鲁迅认同“无产阶级专政”?5,鲁迅的名句:“我向来不憚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中国人”,是否助长了中国人的恶?在半小时访答中,我无能展开谈论,现在顺着问题想下去,我清清楚楚看见,问题在我们,在那份鲁迅政治的遗产。
其一,鲁迅可以商榷吗?这是典型的奴才思路,是极权文化才会提出的问题——所有人物与思想都可以“商榷”,理应“商榷”,但我不用“商榷”这个词,那是中国式伪争论的代用词,吞吞吐吐,躲躲闪闪。
当“商榷”二字得以流行的年代,正是抹杀批评,禁止怀疑的年代,我们是思想被封锁被掐灭的几代人证。
其二,鲁迅的精神是否被继承?是否值得继承?我的回答是:假如鲁迅精神指的是怀疑、批评和抗争,那么,这种精神不但丝毫没有被继承,而且被空前成功地铲除了。
我不主张继承这种精神,因为谁也继承不了、继承不起,除非你有两条以上性命,或者,除非你是鲁迅同时代的人。
最稳妥的办法是取鲁迅精神的反面:沉默、归顺、奴化,以至奴化得珠圆玉润。
其三,鲁迅喜欢骂人,是否导致文革期间人们互相攻讦斗争的恶习?阿弥陀佛!这样的问题需要回答么?有趣的倒是看看别的国家、别的时代,文学家思想家怎样骂人——我不认为这是骂人,反而指为骂人者,真是一种骂。
但既是谁都用这个词,姑且从众吧——太远的例子不去说,仅看比鲁迅略早、略晚,或大致同期的人物:有人问福娄拜最近在干什么,他说,我在继续诅咒我的同胞,向他们头上倒粪便;托尔斯泰一辈子骂人,谁都骂,骂皇帝和教主,骂莎士比亚和尼采,骂前辈赫尔岑,骂老朋友屠格涅夫,当然,也骂他自己;尼采的咒骂则指向整个基督教世界,他说,天下只有一位基督徒,那就是耶稣,而“耶稣教”是两千年来欧洲最大的政治……在中国,应该为温柔敦厚的良人们编一册世界文豪骂人史,虽然全世界没有一个国家发生过文革,那样人整人。
这种人整人的恶习、模式、话语方式,在三十年代的左翼内部已经发难,成为五四百家争鸣的异化。
八十年代出版了鲁迅论敌骂鲁迅的大部头史料,九十年代有一部书叫做《鲁迅:最被污蔑的人》,历历举证鲁迅被谩骂被围攻的史实。
这里仅举一例,即在新中国文艺牌坊中仅次于鲁迅的郭沫若同志,即曾公然宣判鲁迅为“双重的封建余孽”。
当郭同志出口定罪前,他自称几乎不读鲁迅的书。
其四,怎样看待鲁迅认同“无产阶级专政”?是的,我们这代人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子民。
但不要弄错:从六七十年代的《红旗》杂志或《人民日报》通栏标题读到“无产阶级专政”这句话,和二三十年代在秘密书刊以及文人写作中读到同一句话,是两种读法,两种后果,两回事。
是的,鲁迅曾是左翼阵营的大将——在他的时代,世界范围激进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十之七八选择左翼立场,譬如法国人文人阿拉贡、西班牙画家毕加索、意大利导演帕索里尼、彼德鲁齐等等,不仅左倾,而且是准共产党员——当“双重封建余孽”鲁迅先生晚期靠拢左翼,模写“无产阶级专政”这句话,不是出于政治信仰,而是再三目击“无产阶级”青年肝脑涂地,被枪毙。
但及早道破左翼内部的虚伪、狡诈、霸道、浅薄,同样也是鲁迅。
为什么呢?因为其五,鲁迅“向来不憚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中国人”——这句话居然“助长了中国人的恶”,且不说此话通不通,这是什么逻辑?莫非此后至今遍中国滔滔不绝的恶人们在作恶之前,都曾请教过鲁迅的著作么——恶意,分两种,一种是自知其恶,一种竟出于所谓“善意”,若是今天还有中国人以这样的“善意”去责难鲁迅,这善意,在我看来就是十足的恶意。
不过以上的问,以上的答,都愚蠢,那是一笔现代中国是非观的糊涂帐,是不值一谈的常识问题。
可资详实对照的是鲁迅时代与我们时代的差异,这差异,才是还原鲁迅真正的难处。
(四)以下粗略排列一组时代背景、社会指标与文化形态,借以提醒我们为什么难以还原鲁迅。
鲁迅青少年时期,中国有大清政府,有康梁乱党,有孙中山革命集团,有无数民间集社,有列国的殖民地。
鲁迅壮年时期,北方是军阀政府,南方是国民政府,江西是苏维埃政府;而军阀在各省据有势力,国民政府曾分为宁汉政府,许多省份还设有苏维埃地下政府。
到了鲁迅的中期与晚期,中国粗粗统一,但仍有南京政府与延安政府,抗战时期还有南京伪政府与重庆国民政府;而在鲁迅居住的上海,有日租界与法租界。
鲁迅在北京厦门广州上海时期,学界有前清遗老,有各省宿儒,有留日派,留英派,留美派,留德派等等,这些海龟派与今日的海龟派不可同日而语,各有真正的学派、主张和势力。
政治流派,则先后出现过君主立宪派,共和派,保皇派,三民主义,共产主义,资本主义,自由主义,法西斯主义,民族主义,还有无政府主义——在座年轻人可能不知道,“巴金”的笔名,就是取两位欧洲无政府主义者的中文译名:巴库宁和克鲁泡特金,他比鲁迅谈论“无产阶级专政”还激进,居然公开顶着无政府主义者的名,活了一百多岁——最近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一挡节目还公布了史料:虽然昙花一现,形同儿戏,但上世纪二十年代前后,中国的政党出现过上百个。
鲁迅的同学、战友、论敌,有的是国民党要人,如蔡元培和陈仪;有的是共产党要人,如陈独秀与瞿秋白;有的既是国民党员又是共产党员,如郭沫若与田汉,有的既是学者教授又是党国重臣,如胡适之;当然,自也有许多无党无派的文人。
教科书总是凸显鲁迅年轻朋友中的左翼人士与共产党人,察看鲁迅通信的朋友,却有国民党军人如他格外溺爱的李秉中;有鲁迅为之谋职,解放后被镇压的国民政府县官如荆有驎;也有先左后右的青年,如选择台湾的台静农。
鲁迅与好几位左翼小青年从亲昵到绝交,但与国民党军政界或右翼小朋友反倒未有闹翻的记载。
鲁迅的外国友人,则有俄国没落诗人爱罗先珂,有美国左翼小子史沫莱特与斯诺,而内山完造与增田涉等等日本友人,非左非右,并没有政治色彩。
说到鲁迅与他同代人的交友范围,今天即便人脉最广,身份最特殊的角色,也不可能与社会身份杂异、政治立场截然对立的人群维持朋友关系或彼此为敌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