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山三苏祠怀古

眉山三苏祠怀古一路的泥泞终究挡不住朝圣的步履。

是的，惟其朝圣二字方能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我心中的执着与虔诚。

祠名三苏，但说实在的，对于其父其弟，苏东坡的名气太大了些，当然这怪不得他，文曲谪凡，天意如此。

似乎很难再在中国的历史中找出这么样的一位文坛泰斗、民之父母。

柳宗元可称一个，但就深入民心而言，不及东坡。

东坡的水调歌头，大江东去，密州出猎，童媪皆知，朗朗上口，连流行歌坛也借之为己壮色。

而捕蛇者说，小石潭游记，毕竟知之者不广。

然而重誉高名并非我虔诚的由来，或许是由己及人，由人及己吧，我敬佩的更是他独树一帜，不落窠臼的风骨个性。

车经彭山，过青神，至眉山。

大约是依托了东坡先贤的令名，一进眉山，顿觉与前几镇颇有不同，不枉了为三苏的桑梓。

远望见一棵参天古树，虬枝冠叶，斜刺里探出大半个树干，昂然向天，竟颇有几分东坡的倔强。

于是便知，到了目的地。

祠堂大门并无多少特色，直面着尘土的街道，默默伫立了千年。

当初，它就是这样迎接衣锦还乡的苏氏兄弟，也是这样送走了一代文豪。

从此，开始了他们的仕宦生涯。

除了苏洵的葬事，苏氏兄弟再也没能回来静静地在宅中踱步，清谈，写诗，填词。

他们都走的很远，天涯海角。

太白云：蜀道难。

当某个深夜苏轼临皓月蓦然思乡之际，他一定不胜感慨，蜀道难，仕道更难呀！但是，他终究没再入川，而是在仕道上更艰难地跋涉着。

走过黄州，密州，游过湖州，杭州，踏过广西，海南，迈出一串串坚实、沉重的脚印。

稀稀朗朗的游人，于经营者是不爽的，而于我，于苏公在天之灵，愈少的喧哗，就是愈多的惬意。

川府山明水秀，久副盛名，一座宅院也整饬的宛若江南的园林。

廊亭台榭，幽竹剑兰，半池残荷，卧听风雨，一汩流泉，静诉千年。

宋时的庭院，历经沧桑，依旧于青竹绿草中沁出彼时的宁静安详，一派恬然自得，肃穆内修的风格。

既不象洛阳城外龙门石窟，有着盛唐的英气与繁荣，也无金陵古城墙残破中现出的烽火气息，虽有些似苏州的园子，但少了其中争奇斗妍，玲珑剔透的生活情趣。

可见三苏虽然不合时宜，敢做仗马独鸣，但在那个存天理、灭人欲的时代，终还是受了潜移默化的牵碍，弄出如此沉静的庭院。

不过这样也好，煌煌中华五千年的历程，总该百花齐放，不拘一格吧。

虽然宋的风气颓唐了些，但是出了个苏东坡，便宛若有了擎天一柱，自得一片可供后人景仰的天地。

入门的两边，是三苏的陈列室，大多关于东坡。

但其中有老泉一诗，内云：临风弄襟袖，飘若风中仙。

不禁令我想起黄山绝巅，风飘飘而吹衣，浑不似世中人，老泉与我心有戚戚焉。

关于书法一道，我不甚通，但看厅中东坡手书,很是酣畅淋漓，但至于被董其昌讥为“墨猪”并不以为然。

苏黄米蔡，领一时风骚，必有其妙处，即便风格相悖，也是各写各字，“关卿底事”？文人相轻，自古皆然，看着东坡手书，想起这段公案，不禁又想起郑燮。

当文人们各自标榜，互相抨击之时，板桥铭印曰：青藤门下走狗。

（注）好气度，好傲俗！遂引今人的一段话：“郑板桥曾自署：青藤门下走狗。

现在有谁愿当哪个今哲先贤门下走狗？我们本无自尊，但表面的自尊强烈的近乎变态；我们本无真知灼见，但一个个都摆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大师架势。

”看来，文人相轻，也不尽然。

真正睿智的人是懂得取长补短的，是懂得崇拜二字的深刻内涵的。

我常自思，若在宋时，有幸得与东坡先生相交，则愿为“苏门仆友”，亦仆亦友。

仆者，敬其人而尊之，友者，爱其才而交之。

今日，前年风云一荡而散，面对深深庭院，面对东坡故梓，惟有仰叹：恨古人我不见，亦恨古人不见吾矣！院后有今人修葺的碑刻展厅，多为三苏手书碑刻，斑驳离落，依稀辨得内有欧阳修醉翁亭记，或许欧老为三苏座师，其文又美，故三苏后人铭其文于此。

我之愚见，未见当真。

余下诸碑，皆走马观花，一带而过。

退出碑林，复入回廊水榭之中，近水楼台之下，半池残荷，寂然无春之颜色，夏之馥郁，秋之清凌，一副残落景色。

念及李义山诗文：秋阴不散爽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

这样的诗，用在豁达豪爽的东坡身上，太低沉了些，可综观其仕途生涯又真是几许风雨，几许凄凉。

纵然是荣辱不滞于意，剑骨琴心，豪气干云的东坡，也不禁对月长叹：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是哀嗟，是疑惑，是悲愤？可怜的可爱的可敬的东坡，高处不胜寒，何似在人间！或许他后悔当初意气风发地一叶扁舟出西川。

或许他想起了更早些时候的司马相如，携卓文君远离了汉武皇帝辉煌鼎盛的长乐未央宫，南下锦城，当垆沽酒，教化一方，使巴蜀之地文风鼎盛，一改蛮夷粗鄙之气。

是否这样的职业，才真正适合他这样一个博学鸿儒，一个文章才子呢？这样的念头在他接到降罪诏，身陷乌台冤狱之时，也许曾如雷光火电般在心头闪过，但苏东坡毕竟是苏东坡，有着大江东去的豪迈,有着江海寄余生的洒脱。

他轻轻一笑，掸掸袍襟，走吧，走出汴梁，走出谄媚的小人圈子，走出桎梏灵性的高高庙堂。

正余秋雨所说：他这一走，走出个后世景仰的苏东坡。

对于他个人，这是次不甚成功的突围群小们不曾放过他，一谪再谪，竟逐到了海南。

但对于天下苍生，对于中国文坛，这是次多么伟大的长征。

在密州出猎，在黄州种桔，在杭州筑堤，在琼州制墨，一路下去，就象撒了一路珍珠，使中华大地熠熠发光。

别的不多说，我只去过杭州的西子，一个名传天下的水泊。

玉泉的幽静，西湖的灵澈，密密匝匝的先贤遗迹，岳武穆的坟，林和靖的梅，苏小小的墓，白素贞的塔，李书同的庙，一切的一切，若少了苏东坡的堤，恐怕西湖的名声要黯淡不少。

我听说苏轼在湖上棹一扁舟出涌金门，于光霁风清之中办理公务，很风雅。

然而这实不是百姓们景仰他的原因，他的诗词歌赋，也不是为他赢得天下人心的缘故。

古往今来，文人骚客多矣，又有几个名重如他呢？那是什么为他博得了千古不贰之名？有一句诗是绝佳的注脚：苏公当年筑此堤，不为风流为民耳。

祠中自然有东坡的诗词，他是闻名遐迩的词人，但是我认为，但就词本身而言，他是个门外汉。

正如李清照所说：苏轼不懂音律，何来填词？的确，词的渊源，就是和着曲调的筵宴之作，词是唱出来的，不通音律自然很难唱出口，所以苏轼难免要被李清照那些“正宗”词人职责。

可此处，也正是我爱东坡之处。

本来诗词歌赋皆为心声，性情所至，挥笔书之，何必要那太多的框框，自缚了手脚。

勇于破除陈规，打破桎梏的人岂非我辈之楷模？苏词中多有豪迈之音，间或感伤之叹，纵横笔墨，挥洒尺牍，字落于纸上，写与其时，而意骋于沧海，情飞于九天，这番意气，岂是谨慎制曲填词者所能望其项背的？我敬的就是他这份不羁，这份独创。

唐时的李贺，明时的唐寅，清时的龚自珍，这些敢于发石破天惊之语的诗人们，才真正值得后人敬仰。

一味求规章，求制度，终究会万马齐喑，着实可哀。

苏东坡在词作上不合时宜，在为官为宦上，亦是如此。

他不是王安石的革新派，也不是司马光的保守派，但他的见地却切中时弊，也切中了中华民族治国安邦的命脉。

王安石变法，百姓中有人拍手称快，有人愤不可遏，王安石只简单地认为反对者怕涉及一己私利才恶意攻讦。

司马光则顽固的不近情理，一上台就全盘否定。

苏轼昂然挺身出来，寥寥几句金玉良言，可惜世人并未因此而警醒，或者有人明白也无力去做，他说：变法是好的，不好的是王安石操之过急，刚愎自用，用人不当。

没有好的吏治，即便再好的新法也无法强国富民。

于是乎，无论新党旧党持政，他都成了反面人物，一贬再贬。

可怜一代文曲竟被群小逐的“天下之大，而无立锥之地”。

饱受打击排挤的他，曾有诗云：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悲愤之情溢于言表，悲世人之中知音寥落，愤庙堂之上奸权当道。

苏轼曾自我解嘲曰“一肚子反调”。

其实不是反调，只是曲高和寡罢了。

他的爱妾朝云随他南谪，死于惠州，他哀痛之余筑朝云亭以缅怀这位红颜知己，自撰一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

每逢暮雨常思卿。

不合时宜，独弹古调正是他给自己的写照。

一身傲骨的苏东坡，不怨时乖命蹇，只恨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他寂寞的内心，有如这座静伫千年的庭院，掬清流，临皓月，沐天府之灵气，养好然之风骨。

虽于残荷墙草之中夹杂着几许无奈，几许落寞，可毕竟有了笔走龙蛇，有了锦绣文章，有了西北望，射天狼，有了千里快哉风。

于是，一扫阴霾，爽朗的大笑之中留给后人千古传唱的往昔。

相较苏州的园林，祠内无甚好景致，但有了三苏，有了东坡，自然就有了古风，有了文采。

即将离去，一掸眼，望见水榭对面的一副联：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好似谶语，莫非我们的到来，真是缘定三生的轮回？而那千年的岁月，风云际会，爱恨情仇，真个事如春梦，了无痕迹，不禁黯然，又有了几分空明静澈。

这么一个庭院，这么一处圣地，别了。

或许，我这样一个匆匆的过客，也会如东坡先生一般，从此处踏出去，五岳四海，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锦城的一夜，清寒似水，蓦地想起苏公的《夜游承天寺》：庭中积水空明，藻荇交错，盖松柏之月影也。

想那夜，也当是这样一个夜凉如水水如天的景致。

回思眉山的感怀，久不能寐，口占一绝以志东坡先生：诗词锦绣书琼玉，棹行秋水观烟雨。

此身本自天上来，一笑还归天上去。

注：这是三年前的文章，后来我知道，原话是“青藤门下牛马走”和文中所言：“青藤门下走狗”还是有区别的，但无妨大意。

西祠里著名论坛：王小波门下走狗就是取此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