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父,一个视尊严高于生命的人

想起我的叔父，很自然就想起鲁迅先生的头像。那张经典头像上的鲁迅先生：冷静得可穿透世间一切的眼神；面颊微收，与眼神配合，一股子刚直、坦然之气；他黑且短的唇上短须，表现出内心的倔强与厚重。（将我叔父与伟人放在一起这样比较、自是极不妥；只是每当我想到他、这种面像上的比较就自然浮现，不知尊卑的我只能顺其自然了）。其实叔父的面相与先生大有不同：额头大且光亮，发际生得上，无胡须；但有两处与先生是神似：面颊微收，腮骨鼓起；眼光柔中有峻。这两人面像中共有的特点是：透着一种“尊严”的力量。叔父是个农民，又是个读书人，读中医、看古文。中医是他一生的爱好，据说是很小便受教于木兰山上的道士，从15岁开始至他作古、其间是漫长的52年的自学经历；只可惜没有文凭，不能专业行医。他读书也偏爱古代英雄传奇，那《岳飞传》、《杨家将》、《三国演义》，几乎可以倒背如流，精忠报国的岳飞、杨家老爷子杨业，是他的精神偶像，“忠”、“义”、“勇”是他的灵魂，他的一生就是用这三个字汇聚的力量守护着他的“尊严”，经历了不堪回首且又不可思议的曲折人生。他是农民，故而浑身沾满土气，尤其是封建家庭及文化的土气；他又是读书人，同时又身怀多种绝技，又有“不服气”、“不就范”的骨气，这“土气”加“骨气”，决定了他是不同凡响、有文化的农民。一我父辈生长在黄陂王家河西边的张家湾，由于地势北高南低、四面高中间凹，故取名“燕窝张”。我老家的破屋就坐落在最北背靠山坡的高地，据风水先生说是块宝地、须守护。依族谱我父辈属“楚”字辈，故父亲取名“楚胜”、叔父名“楚和”。叔父比我父亲小20岁，加上我爷爷去世早，他们兄弟二人年龄差距如“父子”，也“情同父子”。我母亲曾跟我说：叔父，34年出生，10岁以后，正值父亲船业生意兴旺时期，叔父的读书、学医、生活一揽子都由父亲承担。解放前几年还为叔父买了不少的田地，故我父亲名为兄、实是“长兄如父”。母亲还说：“你叔父对你父亲不仅情同父子、甚至超过了父子情。他（指叔父）大事小事、凡好处都留给你父亲。你叔父平时很高傲，可在你父亲面前“乖”得象只小兔。每次你父亲回本家，你叔父便鞍前马后、百般殷诚护理。你父亲洗个脚，你叔父都是备好水、毛巾，洗后他会顺势蹲下、帮你父亲擦脚，倒水从不要你父亲动手。”我那时小，关于叔父与父亲的故事，都是听说的。父亲带着我们住汉口城里、他做木工，叔父是农民、一家人在黄陂，两地相隔，他俩之间具体是如何相处，我亲眼所见的自然少，但至少有三件事，我不仅记得，并且多年以后回忆起来、仍时时冲击我的心灵。第一件事，是我10岁那年。当时我叔父31岁了，某天匆匆从赶来汉口。那晚父亲与叔父坐在点着煤油灯的桌旁。叔父说：“错划富农的事，有点希望了。解放前三年家里的田地不足两亩，证据我已收齐。问题在还需要有证据，证明解放前三年中买的田地是您借钱购买的；如有这证据，估计没问题。”我父亲言词少，只说：“没什么大问题，不就是找人证明、签字吗？”叔父说：“是”。这对老小兄弟脸上露出了希望的笑容。我母亲在一旁插言道：“不会有闪失吧？”叔父气壮地说：“任何闪失都不怕！我祖祖辈辈做手艺卖力气过生活，全村、全湾都知道！不怕一些小人颠倒篡改。”（当时评家庭成分主要是看解放前三年的田产数

“有我楚和在，量及雇人数量，我老家的田地是父亲驾船做生意赚钱所购得）随后他又补充道：

大哥放心好了，这种被‘成分’压得喘不过气的日子，一定要结束！”我当时在一旁做作业，并不太明白他们谈的什么，只知道“成分”问题很重要，叔父态度很坚决，印象很深的是叔父腮骨突鼓、一脸决绝的表情。那以后多少年、叔父只要到我家，少不了谈解决“成分”之事；我的印象是：每次都有希望、充满信心，可结果总是悬而未决、没给定论。但叔父他从不言放弃。第二件事约发生在68年左右。有天叔父与我父亲从老家返来，身体一向强健的父亲，那天是被叔父搀扶着、踉踉跄跄进的家门。我放学到家看见父亲躺在床上，脸色灰暗，前额上盖着湿毛巾；叔父坐在一旁，一边流着泪、一边喂父亲开水。叔父当着我的面，对父亲说：“这钱，我没有拿！但说不清！我只说一句话：如果苍天在我俩中要一条命去，那一定是我楚和的命！”说完，叔父泪水哗哗地流，两腮骨咬得鼓鼓的。我父亲无力地摆摆不停颤抖

的手：“不要再说了……钱丢了，算了……”事后我才知道，我父亲在57年入“合作社”之前，卖了一件驳船、买了汉口的老屋，还剩200块“袁大头”运回老家，埋在旧房地下；知情者只有叔父和我大姐。这次与大姐回老家取钱，钱不见了，这知情的两人都不承认。父亲极度伤心，精神一下垮掉，才有被叔父搀扶回家的场景。从那以后，叔父来我家少了，说话更少了。这事后、我长至15岁时，曾问过我父亲为什么不追查，父亲说：“这钱永远追不回了……查清了情况更坏；你再大点，你就懂了。”少年气盛的人当然不服，心想：“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第三件事，是件刻骨铭心的大事，发生在1971年12月1日：那一天的清晨，我父亲为救一位老婆婆、在玉带门车站被火车撞死。我记得很清楚：叔父接到噩讯、匆匆赶到汉口时，有关父亲死亡原因及其待遇的辩论已结束：铁道单位不认同父亲是“舍己救人”、仅作“私事死亡”处理，待叔父到来只是筹备“葬事”了。伴随着一阵紧密、惊惶的脚步声，叔父来了，只见他急速跨过我家门坎，身体往前直冲，拖着双腿、跪走了近两米，近到屋正中条案上我父亲的遗相前，倒头猛叩，只见他头额频频撞地，有五分钟之久、直至鲜血直流，同时声泪俱下，血与泪糊满他的脸。谁也劝不住、拉不动，直到他晕倒。一片惨状，终生难忘。第二天，叔父才苏醒。征求他有关葬事的意见，他一口咬定：“其他、我管不了，我一定要将大哥的遗体运回老家、土葬。”他睡在床上、握紧双拳：“他在我在、他亡我亡！”叔父的决定如此强硬，超出了我家所有人的预计。时逢文革杜绝土葬，可百般劝阻、无效，无奈、只能听叔父的。叔父叫齐家族中所有管用的人，安排做木棺，组织送葬车辆，特别是从殡仪馆拖运遗体的行动方案，他花了两天两夜精心策划、严格布防、唯恐出乱。12月5日这天，全家在汉族人及亲友40余人出发，准备偷袭汉口殡仪馆。那时我近16岁，我与我大姐一并、被安排定位为“前锋”。这天，天晴、风大、干冷，中午12点，行动开始，按部署兵分两路：亲友一路负责缠住馆内各办公室人员，不让其干涉；“前锋”一路，直奔“停尸房”，找到我父亲遗体、抬到准备好的棺盖上，一阵风般火速抬上解放牌大卡车。其他人留下、解放牌卡车朝黄陂方向飞驰而去！叔父坐驾驶室，我守着父亲。车顶着呼呼的东北风急速前行，那风声呼呼然、凛凛然，我的心也呯呯呯地急跳。沿途花圈上大片大片的纸花被大风吹洒，纸花屑迎风飞舞，与车轮卷起的黄尘混在一起，纷纷扬扬，一片昏灰。父亲的遗体就躺放在棺板上，他手指半弯曲成空心拳状，嘴仍未闭合上、还是救人那一刻他只差一口气、拼命呼唤帮助的状态。我心中翻腾无尽的酸楚。这时，两辆吉普车紧追上来，车上有人通过喇叭在吼话：“前面的解放牌，停下、停下……”吉普车很快追上来，可“解放牌”就是不停，并左晃右晃，吉普车超不过去。只听叔父从驾驶室高声喊：“扔花圈！花圈丢下！”花圈沿途扔下，吉普车被甩掉了。此番情景与电影“跟踪追击”没有两样！可车至岱家山桥堡哨卡时，被一道粗大的档杆拦住，哨所几名持枪军警挡在解放车前。双方沉默对峙片刻，只见叔父从驾驶室窜出，跨至车后、放下车后板，喘气大喝：“快、快、抬下来！朝桥下走！”叔父在前、我、还有几位族人在后，用棺板将父亲抬起，绕过军警视线，沿着河滩、直奔桥下。这时军方的吉普车又追了上来，约20人直追桥下，有人在大声喊话、令我们返回殡仪馆。见势不好，几位抬手只得停步、放下了棺木，可我叔父不肯放弃，他弯腰蹲下，支起我父亲的上半身、试图凭己之力背起他。可怎么也背不动啊！一名公安干部吼道：“这是违法行为！再动、就抓你！”叔父亦绝望，顺身躺在地上，在河岸的稀泥中一番翻滚、翻滚、停下，他的双手、双脚朝天，边蹬踏边悲喊：“我苦命的大哥啊！你一生帮人救人无数啦，结果连自己的尸首也救不回老家呀！”他吐了吐口中的泥沙，又喊：“你真是苦啊，一生苦难，一生受欺，还落得个‘富农’的帽子啊！”那惊天动地的喊声，歇斯底里，悲恸万分，持续了半小时之久，围观的农人和我们族人哭成一片。日头高远，天地惨白，东北风仍不停呼啸，这悲惨情景，我一生唯经历这一次！我的心被巨痛撕裂，这疼痛感至今仍刻骨铭心！随后，公安干部抓到解放车司机——我的堂兄，威胁要逮捕他，叔父这才停止他的反抗。最终，父亲遗体还是火化，送回老家、“假棺葬”了，可我叔父从那以后，三年，不再来汉。我正是通过这三件事，才开始真正

认识我的叔父的。二父亲去世后的第四个月，正值1972年春节后，17岁的我受母亲委托，专程回老家看望这倔强的叔父。事前我没通知他，我一人坐车至黄陂王家河，沿途边看边玩。河水是从木兰山顶部冰融泉水汇集而至，延山势款款而下，再并入长江；水流至王家河段，河滩变浅且水质特别清澈，俯首静望，可见一阵群顺水而游的鱼，偶见约一尺长的鲤鱼“哗”地翻跃出水面。我坐上小木船，船行河中，我不禁伸手入水，试图抓到那活鱼，可一阵水花惊跑了那些灵敏的小鱼群。沿河回首，东岸边是一排排木居旧街，岸边是戴着斗笠、挑着蔑篓等候渡河的乡民。沿河往西，是大片大片的田野，田中生长着一块块秧苗，农人赶着牛、挥鞭犁地，真是一片活生生的由河水浇灌于中的田园画。这地好水甜，应是出英雄豪杰的地方!再往前走不远，就是我的故乡老家“燕窝张”。“燕窝张”其实是个小湾，五六十户人家、约200人口，主要是两个张姓家族为主。“张家”原本同祖，据说历10代后再次分支、形成两族，大的一族称“油房张”，祖业以炼榨食油为主，另一族名“木匠张”，祖传几代做木活手艺为生。解放后“油房张”得势，有人在县、公社当事，加上家族人丁兴旺，雄霸一方，控制着“燕窝张”的大势。“木匠张”，就是我们本家。我祖父兄弟四人，祖父是老幺，老二早夭，余下三房：大房剩下的人口不多，又以租种为主，故都是贫农成分；三房人多但流离在本土以外，人也老实巴交、甘为人下；“木匠张”全族只剩下幺房，而幺房现在只剩我叔父了。一句话，整个家族门户，全靠叔父一人支撑。他喘着气、坚强地挺立在“燕窝张”的北坡最高处，他顶风而立，无所杂念、也无所畏惧，“木匠张”家族的支撑、繁衍和兴盛，他的信念就是要承担住了这重任。玩玩打打，我回到家里老屋；可家里并无一人。我又游荡一番，来到叔父的房里。屋中一架旧木床、一台旧立柜，很是简陋，只有桌上的一些旧书、乱稿，码成几摞，很显眼。随手翻阅其中一摞，尽是中医古书，其中有《八十一难经》、《疑难杂症探究》等等，还是老宋体印制的古籍，书中有墨笔划下的横线，还有毛笔字的旁注，很象老学究的字迹。我不懂，放下了。另外一堆是乱稿，翻翻，有土改时期的几份红头文件，文革时期的简报，大量的是署名“张楚和”字样的申诉信，大致内容是对划定“富农”的鸣冤叫屈，也有盖着手印的证明材料。看着这些摞着的书稿，我基本明白了叔父的两个志向：“平反”、“学医”。这时时至中午，随着湾中传来的几声鸡鸣狗叫，有人进了家门，我一看、是叔父，他戴着一顶旧草帽，一身颜色几乎褪尽的破旧的蓝色中山服，背着皮药箱、进屋来。他一见我，先是一楞，来不及问话、他搁下药箱便伸开双手冲我跑过来，抱住我。无言。片刻后，我喊了声“叔父”，他才松开。他两眼红红的，含着泪水，还是无言。随后叔婶及弟妹回来了，一阵寒暄，吃完饭后，叔父将他们打发，将我拉进他的内屋，挨着他坐在床边。又沉默许久后他拉着我的手，语气十分沉重地、低缓地说：“……我……对不起……你们……”“没什么，我们会熬出头的！”我有信心地说，试图冲破这低沉的气氛。“那好……那好！”他的精神明朗起来，接着，他又鼓起了腮帮，两眼放着冷峻的光，他说：“只要我在，那‘成分’的事，非翻过来不可！”这时，叔婶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嚷了一声：“侄儿呀，劝劝你叔吧，解放这多年了还咬住这‘成分’不放，结果，人都得罪光了！”叔父将手一挥、勒令叔婶走开，接着说：“周围的人都不懂，我家祖祖辈辈做手艺，几代人被人欺，盼解放了，结果我们还成剥削阶级了！”他喘了几口气、打起精神又说：“那‘油房张’仗着人多势大，解放前就欺压我们，现在摇身一变、又成了贫下中农、革命派，又欺负我们！‘斯可忍，孰不可忍’！当年杨家老帅杨业也是孤家寡人，受尽朝廷排斥，最后还是抗御外敌有功，成为历史英雄！”这时他的眼睛亮铮铮的，宽大的额头泛着红光。稍歇片刻，他又更紧地握着我的手，说：“你父亲是一条真汉子，在遇险时他只要放手就能活，可他只想到救人、完全没想到自己，结果……”他深叹了口气，语速变慢但语气加重，道：“张家的后人，永远是一块嚼不碎、吞不下的硬骨头，为尊严而活的硬骨头！”这后两句话，刺激了我，当时我只顾点头、没有说一句话，心中只有“尊严……尊严……”这两个字在回荡。随后，我转了话题，了解了他行医的情况。他将我拉到那旧立柜旁，开盖，从柜中拿出一打红绸布——全是锦旗，上面写的尽是“神医”、“妙

手”等等。我问为什么不张挂起来，他回答：“不能挂。我只是赤脚医生，只许治常见病；这些神经系统的难症、杂症，不让治；更不可声张。”于是他又讲了他对中医学的见解，成段、成篇地背诵了中医学中的“八十一难经谱”，并强调是木兰山的老道士用五年时间秘传给他的，其中关于采药、制药有世间不二的技法。我觉得太神秘、问道：“你治了什么疑难病吗？有什么世间无二的药方？”这时，他脸上露出了极少见的笑容、我一生少见的非常可爱的笑容，他自豪地说：“当地不能治，我到武昌你姑姑那里，还有黄陂粮食局的同学那里去治病人；病人都是疑难症，有精神精，癫痫病，顽固的肝、肾病，都好了。这些锦旗都是他们送的。谈秘方，主要是采药、制药，比方说：牛粪是个好东西，特别是黄牛粪能治许多顽疾。等你有空、有心学，我教你！”我当时有点动心，但更多的是哲学、文学的志向，故未作深想。晚饭后，叔父带我出门逛逛。我们翻北坡，穿过田间小路，直达王家河边。初春夜，没有月亮，只有几点星光在遥远的木兰山上空闪烁。我们沉浸在这静静的河边的夜中，一会儿，叔父突然站起来，扶着我的一只肩，望着星星，朗诵“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这是谁的诗？”他用手拍拍嘴小声说：“陈毅元帅的，不传、只记住就行！”“青松”、“硬骨头”、“尊严”，这哪里是农民心中想的事啊！第二天上午，他戴着草帽、背着药箱，送我回汉。我沿着田间小路朝河边走去，回头望，他还站在北坡高处向我挥手。我快至河边、再回头，还有一个人影站在那里、举着草帽在空中挥动……三1971年至1981年这十年间，我很少回老家，但我知道这十年中，他凭着一身硬骨头、硬是没有让“富农”这个黑五类成分划到我家头上。叔婶来汉时，跟我讲了许多叔父的故事，说：有次农民革命派在斗地主时要他“陪斗”，叔父坚决不从，他从家中拿出磨得飞快的大砍刀，站在北坡上——“我是富农？拿出证据来，有证据我砍死我自己！没有证据，砍死你们！”农民革命派也是种田人，是临时组织起来的，不象城里的造反派有斗志，当场没有人拿得出证据，于是只好放弃要他“陪斗”。还有，为了自保，家族中不少人成了农民革命派，而他坚决不从。我问叔婶叔父到底是什么派，叔婶说：“一人派！”——叔父自称为“青松派”。叔婶最失望的是：他与湾子里的多数人都不合，连大队书记老同学也得罪了。“怎么得罪了书记？那不是他同窗挚友吗？”我问。

“唉，”叔婶叹了口重气：“你叔父当赤脚医生时手里管了一批名贵中药。书记老婆病了，书记开口要你叔父暗地拿点人参，他不给，反而批评书记，结果两人闹掰了。本来书记答应他‘成分’改定为‘中农’的，结果又搁下来了。真拿他没法。”我截断婶的话，说：“这十多年，也亏了他这块硬骨头啊，真是‘横刀立马、一勇当先’啊！”这时，我已是近30岁的人了，世事经历也不少，我佩服叔父、也为他痛心：他不是为了个人欲望、践踏道德标准、损害他人利益的那种“疯子”，而是、仅仅是“自保”和“防守”，维护自己做人的最基本权力、基本人格，坚持了一个农民文化人最基本的尊严，但他怎么活得这样苦呢？没想到更苦的事出现了。81年，叔父47岁，他的中医医术和治病效果在王家河一带人尽皆知，原不敢挂的“锦旗”、再次挂满了他那间破屋的正堂间，有本县各村的、有外县的、更有外省的。叔父在我的支持下，申报了中医营业执照，立志在中医领域有进一步的造诣。可交到县卫生局的申请已有两年、迟迟不见批复。后得知：那卫生局主管“批照”的人是原大队书记的亲戚，当年的过结未解、执照一直给压着不办。后经不断催询，主管执照审批的人回复说：没有学历，申请无效。这次是一口否决了申请。叔父是近50岁的人了，此时到哪里去考“学历”呢？叔父知道这条路终成了死路，决心不再申办了。没有营业执照他就不能开诊所，他就做行医，他就硬气不收费，只要病患者出路费、伙食费。他要保住人格、尊严就只能如此，他真的是乐于“如此”、即使是百般无奈地接受这“如此”。其间叔父又错过了几次有人“办照”并出资办所、合作经营的好机会。但我的叔父行医的脚步没停，他经常到安徽、河南等地去治病，治好的疑难病人真是无数。旁的不说，叔父治好我母亲顽固的“坐骨神经痛”；我大哥的癫痫，服了他特制的药，病情减轻、至今几乎不发作了；我儿子的“乙肝”，吃了他的特殊配药后也“转阴”了……他默默无声治好了许多受病痛折磨的人，而他自己的一生真才是默默无闻，甚至

被许多人、包括他自己的亲人视作“玩命抵抗”、“无名无实”的“农民疯子”！81年夏天，叔父又遭遇了一次沉重的打击，影响了他这一生最后十余年的生命历程：叔父的二儿子与邻湾——王家大湾最大家族的某人发生冲突，地点就在“燕窝张”北坡上。对方近百人拿着农具冲至北坡；叔父家里当时有6个孩子，其中四儿子11岁，见自家寡不敌众，拿了一把削铅笔的刀迎了上去，朝正在打叔婶的女人刺去，那女人中伤、背部出血；四子扔刀跑掉，结果王家人一致认定是二儿子持刀所刺——因为二儿子年满18岁、可追究刑事责任。当天王家河派出所将二儿子抓走，立案，对方众口一辞出庭作证，二儿子莫口难辩，被判刑三年。这样天大的委曲，叔父他是百分之一千不能接受的啊，他誓死要伸冤！叔父放弃了农活、放弃了行医，从派出所告到县法院、从县告到市、告到省，一告就是三年。三年中，他整理了无数证据，可王家湾上百人众口咬死、申诉无望；他踏破县、市、省法院的门坎，也无望；直至三年满、他儿子刑满释放回家来，他仍然不依、要去北京继续上访。他二儿子跪在他面前、抱着他的双腿、求他放弃，他口头认同了、心仍不死，隔三岔五的到省高院、到省访办，结果、在1991年——10年后的一个冬天，他在雪地上摔倒了，人也中风了。他二儿子始知劝不了这个父亲，作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决定：离开湖北，远去广州打工。叔父见事已至此，才最终停止了上告、鸣冤之路…………随后九年，叔父在反复中风中渡过。直至2001年去世。他去世时，我没有赶得上给他“送终”；可临终之前的几个月，他与我有次最后的谈话：“我的一生已来日不多了……”他说：“……可我有的话只能对你讲。”他口气低沉，说话缓慢，有时吐词不清。“……我一生是……失败的。”他的眼睛已发红。“三件事：一件未成……”泪水开始流下，他的腮帮高高凸起。“成分，未改……中医，未成……冤未伸……”泪哗哗直流，手也颤抖着。“我……人，完了……可心不死。……尊严……不倒！”泪流尽了，腮骨越凸越高，象两堵“城墙”立在脸的两旁。他说不下去了，紧握我双手的手在不停地颤抖，这颤抖在继续告诉我：“我只是一个读过几年私塾、地位卑微的农民，我的追求不高啊！就只想脚踏黄土、过点实在的农民生活；就只想拥有一点点维护事实真相、不被强人欺侮的权力；就只想保留一点以传统中医为民解病痛的志愿啊！但是，就这一点点的尊严……都如此难以守住……”此刻，同样的悲愤、化作一股强烈的电流，通过这颤抖的双手、轰然直冲我的心脏！

“你不是……失败者，你是位……英雄！”用什么来安慰我这可怜的叔父呢？我也话不成语了：

我突然加力、喊道：“是有尊严的英雄！”叔父的丧事办完后，我的心情还是不能平静。初冬一日，我独自一人站在“燕窝张”北坡的高岗上：望着远去的王家河干涸的河床，眺首那雾蒙蒙的木兰山山影，脑中不断倒腾着叔父腮骨凸起的头像，那饱含辛酸、屈辱泪水的眼睛：他一生追求的实在是太简单、太基本的目标；他是一位地位不能再低下的农民，他用生命维护的也不过是残存的、人的最后的权力；可他耗尽一生六十年心力，换来的却是遗憾；那一点点“希望”、一点点的“权力”意愿，在他渺小的生命离世后、也只能围绕着他的阴灵飘游而去……在一股自心底涌动而出的、难言的激情推动下，我又来到叔父的墓碑前，跪下，举着香火，用诗诵道：“我尊敬的叔父，您是木兰山山崖剥落的岩石，是沉淀在王家河河谷不断闪光的金沙！”……他到我父亲那里去了，或许正在对我父亲讲述那世人不理解的、用生命捍卫尊严的、浸满血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