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过年

1 回家过年 小美来到车站很早，开往丽水方向的车还有一个小时才发车。除了归心似箭，她在杭州再也没有什么其它事情可做了。 杭州长途汽车东站里人山人海，虽然是隆冬，但候车室里一眼望去人头攒动，就连外厅也拥挤不堪，象一个大蒸笼。匆匆赶来的人们都象马上要进入战壕一般神色紧张，肩头都臃肿地披挂着年货，更增加了人流的拥挤。于是，小美只好选择了外厅一个墙角，兀自站着。反正她随身也没有什么大包小包，这个位置空气还可以，这一个小时她只需站着，静静地望着各色烦躁的面孔组成的旋涡，静静地等待时间一秒一秒过去。 此刻她在想，临过年了，人们都动身回归故乡，期盼着一浴亲情的喜悦，期盼躺在故里的怀抱中梳理一下一年来的酸甜苦辣。可是，喜悦的期盼却竟要逾越归途上这么一种拥挤烦恼，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反差？记得小时侯在家，但凡有喜庆之日，譬如跟着父亲去集市买东西，譬如跟着父亲去走亲戚，虽然要翻过几道山岗，可那时父亲总是喜滋滋的，她也喜滋滋的，一路上只管尽情地笑。她的家在浙江南部的山区中。那时，虽然家里贫穷，但她不知道什么叫烦恼，何况贫穷对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来说也不算烦恼。眼下，看着这个车站里的人们，此刻正满囊负载、翘首以待回家过年，却竟然是满脸的烦恼。 一个年纪不大的男人神色诡秘地凑上来，两眼回扫了一圈，掉过头来低声跟她说：到昆山的票，要不要？ 小美摇摇头，表示不要。那人转眼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小美下意识地捏捏口袋里的车票，还在。 口袋里的票是从杭州到丽水的。到了丽水，小美还要买一张到西屏镇的车票，到了镇上再搭乘到乡里的车，到了乡里下车，再从山脚廻弯的土路步行一段就到她家所在的村子了。从天津坐火车硬座到杭州，再一站一站到家，小美总共要花掉200多元路费，这对小美来说是一个大数目。但是，回家过年，这是必须的！ 在学校听老师说，国外的节假日所有的客运交通都减价，不仅交通减价，而且所有的消费行业也都减价，惟独我们国家此时一片涨价，说是拉动节假日经济。这种涨价，对小美来说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畏惧，因为她是靠着父母的不断借债和 2

学校的助学贷款才读到大学四年级的。而且近两年来这种畏惧感越来越强烈，每当听老师说需要缴纳什么什么费用时，她就要惴惴不安好一阵子；每次临近放假集体购票时，她都要先暗暗打听有折扣的学生票价今年是否也会在节日涨价的基数上计算。当然，涨不涨价不是由她说了算的，涨不涨价都得回家过年，这是当然的。因此她每年逢到年前都要在心里暗暗盘算多少遍这笔极其简单的算术账。 她读初中时已渐渐清楚，从小起，她所花的每一分钱，都带着父亲特别的血汗，因为母亲很早就丧失了劳动力。她也知道自她进大学后独自花掉的每一分钱，都渗着父母屈辱的辛酸，因为父亲除了种田打零工外，还必须不断向别人借债才能维持她读书的生活费。当她从媒体上看到，有专家统计目前全国在读大学生平均每年的生活费是10000元时，她心里对这位专家的统计充满了困惑。四年下来，除了后三个学年的学费是由助学贷款支付外，她每个月连生活费带辅导书费带年级额外收取的杂费超不过300元。这位专家的统计使她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好象是在对她说：孩子，你上大学花的钱不够，没遵守规则！ 但是，回家过年的路费是必须的，一定要回家过年！ 回家过年，对小美来说，包含着许多意义。每一次过年回家，不仅是一般性地看望爷娘，不仅是让年届60的老父亲因为全村只有他家一个女儿上了大学而再多一回自豪，也不仅是让久病在榻的母亲精神头能又一次好转，而且还要仔细地对老父亲交待一个学期来她所花费的每一分钱的用途，还要倾听老父亲向她诉说下一步借债的打算，可能还要在深夜倾听父母在墙壁的那一边窃窃叹息。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话，小美早已理解了。 小美掏出她那只旧款手机，看了看时间，离发车还有30来分钟。 手机不是她用旧的，是她从旧货地摊上买来时别人已经用旧的，那种小巧但灰绿的颜色，也许原来是碧绿色的，应该曾是一个时尚女孩的爱物和弃物。她在班里是生活委员，如今大学里的学生干部都时兴用手机相互联系工作。好在“菁菁校园网”的通信资费比外面的便宜三分之一，而且她在买了这只手机后就立即向所有同学宣布，她的手机只接短信。所幸同学们都很理解她这个要求。如今世道上，已经先富起来转而鄙视贫穷和克俭的人终究还是少数。 “姑娘，到金华的进站口在哪里？”一个大婶级的女人右肩扛着一只巨大的袋子，左肩上还吊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大号手提袋，刚挤进厅门，就摇摆到她跟前 3

问。 “喏，在那边，5号入口。”小美指给那个大婶方向，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广播里已经通知金华方向的旅客进站了，婶婶赶快过去吧！” “谢谢，谢谢！”大婶忙不迭忙地转身向前挤，左肩上沉重的提袋‘刺溜’一下滑到胳膊弯上。小美见状赶紧上前两步帮她把袋子重新挂上肩头。 小美缩回她的位置，下意识地又捏了捏口袋里的车票，定了定神，眼光慢慢移到门厅外一个小卖摊上，怔怔地若有所思。她忽然觉得自己在这汹涌的回家过年的人流中，是这么的形单影只，似乎缺少了点什么不该缺的，除了一只随身挎包，再没有其它任何东西了。 自己身边是不是也应该增加点什么‘年货’？ 中国人从来把‘过年’与‘年货’两个概念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过年回家，不带上几包、拎上几袋，别说不成体统，连喜庆的气氛也没有。以往过年，父亲都会在家门板上贴一方红纸，上面写上一个大字，“福”“禄”“吉”“祥”这些字，各年轮换着写。然后伢儿们就放鞭炮，大人们在屋里陪着走人家的亲戚一边喝酒一边望着伢儿们笑，这就是喜庆的气氛。说到年货，姑姑会拎一爿新斩的猪肉什么的过来，父亲也会扛一口袋碾好的新鲜晚大米送过去。但那都是村子里邻门隔街的往来，要说出远门的人回家过年，小美还是她家三口人中的第一个，而且她还从来没有拎着年货回家过年，从来没有体会过远载而归的凝集在年货上的喜庆气氛。 其实这次回家过年，小美的心思比往年更不安，所以更没有想到要带什么年货回去。两、三个月前就开始成天萦绕小美的心事，是下学期毕业后的就业问题。如今大学毕业生寻找工作就象一场持久的严酷战斗，到毕业时能否就业，现在正是全国上千所大学2006届毕业生的心头重事，也是小美心头的重负。她简直不敢多想，但又不得不想。对小美来说，顺利就业的重大涵义，就是她能够在工作后的三年期间，节衣省食，清心寡欲，用省下来的工资向政府偿清15000元的助学贷款。然后，她才能够正式拿到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然后，她才有权力考虑自己生活的铺设。而不能顺利就业的后果，大概有两种模式可以走下去：一是四处奔波、五地流浪，继续用父亲的辛苦钱支撑着求职期间的费用；二是干脆回家帮助父亲打理她们家三口人的三亩稻田。那么父亲供养她四年大学、十六年寒窗的 4

万般辛苦将前功尽弃。 其实世上还有一些另外的模式，正应了一些理论所说，只要自己敢于付出，天下没有走不通的路、争取不到的前途。她听人议论过眼下一些富婆女人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可是小美还没有觉悟到这一点。 这趟回家过年她按照老师的指点，特意在杭州中转逗留，到处求访毕业就职的单位，疲于奔命了五天却毫无结果。人力资源部的先生女士们都说，不需要女生，不需要应届生，外地户口也不合适，然后鼓励一下她的通信工程专业很有前途就完事了。以至于临到现在她怀着一种失望的心情马上就要上车去见爷娘了，才刚有时间去想今年是否要创新出个年货带回家。 想到这里，小美心中突然涌动起一种欲望：为什么？为什么我就不能象眼前这滚滚人流一样，也为爷娘带回去一些年货，带回去一些过年的喜庆气氛？小美刹那间感到一种兴奋和惊愕，为着自己的大胆而兴奋和惊愕，同时也隐约感到这股兴奋后面夹杂着些许莫名的虚软。 是的！就象眼前所有的人那样，给爷娘买点年货带回去！ 小美进一步在心中自我鼓励和坚定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创意。我不能在过年只是回去吃爷娘的饭，只是去向他们要钱，只是去望着他们犯愁的慈目，只是去聆听他们无声的抽泣，我要让他们象眼前所有的人那样高兴地过年！ 小美不禁暗自长嘘出一口气，这是五天来最轻松的一口气。 这时小美的脚步已不知不觉地挪到了门厅外那个小卖部跟前。 现在口袋里还有24元7角钱，其中有20元钱是在杭州打工的堂妹给的，这趟长途汽车票也是堂妹给买的。在杭州的五天时间里她每晚挤住在堂妹简陋的租房里，因此省了住宿费。可是满城的奔波使她花掉了60多元，其中光是公交车费就是40元左右，这是她不得不花的，时间容不得她徒步寻访每一家招聘单位，她太不熟悉这个她家乡的省会城市了。 这24元7角钱中的4元7角就是爸爸上回寄给她的和这学期她得到的奖学金的全部剩余金额。 小美在距离小卖部三、四步远处停住了脚步，她装着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而头脑在急速地旋转。在周围匆忙经过的人流中，她只是一个亭亭玉立而衣着简朴的女学生，站在寒风中好象在等待着什么人。可是谁又能看出她眼光中隐藏着 5

的一种难言的犹豫，或者叫作焦灼不安。这种眼神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理解的。 小美在大学四年期间从不轻易去商场或超市之类的地方，最必须的日用品都是到最简陋的小摊铺去买，所有女孩都具有的那种特别的购物欲在她内心已经压抑到了最低限，或者，根本没有萌生过。所以不久前有一个人向她打听与她所在学校相隔一条马路的另一所大学的位置，她竟然答不出来。在天津的四年，她只熟悉从学校到火车站和从学校到实习地点的公交车线路和步行路线，城市格局中最引为标志的所有大商场对小美来说都不熟悉也不亲切。 此刻，小美漫不经心的目光已经盯上了小卖铺中包装美丽的糕点。 给爷娘买些糕点，很洋气了，他们会高兴的。她的心里在算帐，就花4元多到5元钱去给爷娘买点吧！„„哪怕算不上年货，只算见面礼，女儿回家给爷娘带去的喜气。 小美的脚步终于毅然挪到了小卖铺跟前。 漂亮的大礼包，里面隐约露着更加漂亮的小包装的“旺旺”，18元钱一包。 目光移开。 精美的散装糕点，透明的薄膜里裸露出诱人的颜色，青莹莹的绿豆糕、黑色幽默的芝麻糕、粉白色的米糕、鹅黄色的豆沙夹心糕„„，12元一斤。 目光移开。 “„„这种多少钱？”小美伸出手指隔着玻璃点着一种好象是奶油夹心的长条东西，一袋包装就象一个饭盒的三分之一大小。 “9块钱一袋”。 小美不作声了。此时她突然后悔没有在进站前买些水果，那些香蕉好象才1元5角一斤，买两斤3元钱不是正好吗？但她知道家乡的山区就是出产水果的，城里的水果对山区人来说真正是不稀奇的，何况又翻了好几倍价钱再买回来，简直是笑话。 小美的目光再往旁边移，是香烟，一盒一盒排列着，也是花花绿绿的，个个精致。 干脆给爸爸买盒香烟？ 爸爸一辈子都是抽自家种的土烟叶，偶尔抽上几支‘洋烟卷’，口中会直嚷“太淡，太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