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老头儿汪曾祺.doc
老头儿汪曾祺

在前一类教授面前,爸爸不太吃得开。
像朱自清先生教的宋诗。朱先生很认真,上课时带着一沓卡片,一张一张地讲,还要求学生详详细细记笔记,还要定期考试,小考之外还有大考。联大学生记笔记确实有高手。爸爸说过一个故事:历史系有一位教授课讲得极熟,上课从来不带讲稿。每次上新课时只要问一下班上笔记记得最详细的女同学:“上次讲到哪里了?”该同学便会把上课的最后一句话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该教授便会接茬讲下去。一次,他又问起这个问题,这位女同学打开笔记夹看了一下,说:“您上次讲的最后一句话是:‘现在已经有空袭警报,我们下课。’”好嘛,她把这句话都记下来了。可惜,爸爸不是这样的好学生,上课从来不记笔记。于是上朱先生的课便有些不适应了,于是就经常缺课了,于是以后就吃亏了。大学学习期满,爸爸找不到工作,当时中文系主任罗常培先生想让朱自清先生收他当助教,朱先生一口回绝:“汪曾祺连我的课都不上,我怎么能要他当助教?”
爸爸对闻先生的这门课可以说是“深有体会”,因为他也是对文学和美术都感兴趣的一个人。后来,爸爸曾替一个比他低一班的同学代写了一篇关于李贺诗作的读书报告,闻一多先生看过大加赞赏,评价说:“比汪曾祺写得还要好!”
快乐的老头儿汪曾祺

快乐的老头儿汪曾祺听说汪曾祺是高邮人,有人就吆喝起北宋婉约派词人秦观的名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然后说,汪老,除了秦观,高邮就您了~汪老笑成大菊花,说我只能排老三,前头还有高邮鸭蛋呢~打一个双黄,再打一个还双黄,比我有名~你们看我的脑袋,像不像个鸭蛋,都是小时候吃鸭蛋吃的。
朝朝暮暮地吃~一干人笑歪。
汪曾祺真是一个快乐的老头儿。
1991年4月,我有幸参加冯牧带队的作家代表团到云南采风,一行十多人,十五日夜走滇境。
除汪曾祺外,还有李瑛、高洪波、凌力、陆星儿、张守仁、高伟等。
泛舟星云湖,乘车入云端。
一路上,汪老妙语连珠,让我等晚辈无拘无束,很快跟他混熟,被他的幽默擒住,成了铁杆汪丝。
饮料太甜,他说:“我担心喝下去以后会不会变成果脯,”泼水节被浇成落汤鸡,他说:“我被祝福得淋漓尽致~”登山崴了脚被迫拄杖跛行,他说:“一失足成千古恨~”说到戒烟,他大嘴咧成瓢:“宁减十年寿,不忘红塔山~”汪老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以其空灵、含蓄、淡远的美文跨越几个时代,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小说、散文、戏剧无不匠心独具笔下有神。
《受戒》、《大淖记事》等名篇自不必说,经他改编的京剧《沙家浜》可谓家喻户晓。
更有一手好字画,酒后挥毫满纸生香。
懂医道,喜美食,且又说又练亲自下厨,之后还要写进文章里,“我做的烧小萝卜确实好吃,因为是用干贝烧的”,客人“吃得非常开心,最后连汤汁都端起来喝了。
”汪老为文,没有轰轰烈烈,没有电闪雷鸣,凡人小事,掌故旧闻,民俗乡情,花鸟鱼虫。
从小的视角楔入,把自己独特的对人对事的领悟与审美,以不事雕琢的妙笔,娓娓叙来。
不紧不慢,如茧中抽丝,似柳梢挂雾。
引人入胜,使人沉醉,给你恬淡闲适,让你净化升华。
尤其是藏于质朴如泥的文字中的幽默,更令人忍俊不禁,透出恩师沈从文的真传,透出他的达观快乐。
即使身处逆境,被打为右派,他仍是一个快乐的老头儿,心境释然,下笔风趣。
例如,在《随遇而安》中,汪老这样写道:1958年夏天,一天(我这人很糊涂,不记日记,许多事都记不准时间),我照常去上班,一上楼梯,过道里贴满了围攻我的大字报。
泡在酒里的老头儿——汪曾祺酒事广记

这里 借 机说 一 下 , 当 时西南 联 大教 授 中 善饮 者亦不 少 。 也有偶 尔醉酒 者 : 其 校长梅 贻 琦先 生虽有 “ 酒圣” 之誉 。 亦 如此耳 。 为不 占篇
活 窘 困而借酒 浇愁 , 这 在 当时 的西 南联 大 师
生 中十分 普遍 。只不 过是 汪先 生 比较 突 出 、
重升 肆里 陶杯 绿 , 饵块 摊来 炭火 红 。 正 义路边 养正 气 , 小西 门外 试撩 青 。
才华 的美 。” ( 见《 闻一 多 先生上 课 》 , 载《 汪曾
祺 全集 》 第六卷) 但是 , 汪 先 生并 没 有 说 , 由
于 闻先生 的开导 , 他才 爱上 酒 。 不过 闻一 多 的话 , 显然 对汪 先 生是 有相
昆明是 汪 曾祺 的第二 故 乡 。 在西 南联 大
的求 学生涯 , 奠定 和孕育 了他 的人 生观 念 、 独 立思想 、 审美情趣及文艺学养 ; 并 进 一 步 与
云烟 》 , 载《 汪 曾祺 全 集 》 第 六 卷) “ 曾 跟 几 个
贵州 同学 在一 起用 青 辣椒 在火 上烧 烧 , 蘸 盐
这个 昆虫 , 叫豆壳 虫 , 是用 来下酒 的 。 这 个 虫 子 专 吃柏 树 叶 子 , 所 以要 “ 循柏叶” 去找 、 去 捉 。汪先 生 不但 在西 南 联 大时 捉 昆虫 下酒 ,
后来 到 观音 寺去 做教 师 了 , 也 去捉 这个 昆虫
酒读 诗 的兴趣 。” ( 《 沈从 文 和 汪 曾祺 》 , 见汪
曾祺之 友 网1 我以为, 许 先 生此 说 较 为适 宜 。
由此 亦 可见 汪 才 子 之 “ 把酒 读 诗 ” 在 同 学 们 中留下 的 印象还 是颇 为深 刻 的 。 许渊 冲 当时 对 汪 曾祺 的 印 象是 : “ 我 第 一 次见 到 汪 曾 祺
高考语文人物素材之汪曾祺

高考语文人物素材之汪曾祺怀念一个“老头儿”,怀念文坛的一种品格, 汪曾祺,江苏高邮人,1920年3月5日出生,中国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
, 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
”, 汪曾祺在短篇小说创作上颇有成就,对戏剧与民间文艺也有深入钻研。
作品有《受戒》《晚饭花集》《逝水》《晚翠文谈》等。
2017年汪老病逝二十周年,可“汪曾祺”热不曾远去。
有人说,这世间可爱的老头儿很多,但可爱成汪曾祺这样的,却不常见。
“有何思想,实近儒家。
人道其理,抒情其华。
有何风格,兼容并纳。
不今不古,文俗则雅。
”这是汪曾祺在《我为什么写作》中的自白,最终,他将自己活成了和笔下的作品一样的模样。
他是沈从文的学生两本书,一本是《沈从文小说选》,一本是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他说:“可1939年,汪曾祺考入“西南联大”,以说这两本书定了我的终身,这使我对文中文系,成为沈从文的入室弟子。
沈从文学形成了比较稳定的兴趣,并且对我的风对汪曾祺的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汪曾格产生深远的影响。
” 祺投考西南联大,除了考试用书外所带的11941年,沈从文给施蛰存写信,谈及老师沈从文的怀念从容挥洒于笔尖,文字昆明的一些人和事,说道:“新作家西南朴素,但是字里行间流淌的都是真情。
联大大方面出了不少,很有几个好的。
有, 都博学多思、不慕名利个汪曾祺,将来必大有成就。
”从西南联, 老师对学生的重大影响大毕业后,汪曾祺辗转来到上海,希望通, 他们之间亦师亦友,彼此欣赏过熟人介绍找一份工作,却不料连碰钉子,手头仅有的一点钱也花光了,即将落魄街头。
汪曾祺情绪异常低落,甚至想到他有作家的故土情怀自杀。
沈从文知道后,写信责骂他说:“为如果给汪曾祺的写作设几个关键词的话:了一时的困难,就这样哭哭啼啼的,甚至高邮、西南联大、张家口、北京是四个绕想到要自杀,真是没出息~你手里有一支不过去的坐标。
此人念旧,而且长情,写笔,怕什么~”沈从文还致信上海的李健来写去,皆是故乡、故人。
高考语文 人物素材之汪曾祺

怀念一个“老头儿”,怀念文坛的一种品格●汪曾祺,江苏高邮人,1920年3月5日出生,中国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
●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
”●汪曾祺在短篇小说创作上颇有成就,对戏剧与民间文艺也有深入钻研。
作品有《受戒》《晚饭花集》《逝水》《晚翠文谈》等。
2017年汪老病逝二十周年,可“汪曾祺”热不曾远去。
有人说,这世间可爱的老头儿很多,但可爱成汪曾祺这样的,却不常见。
“有何思想?实近儒家。
人道其理,抒情其华。
有何风格?兼容并纳。
不今不古,文俗则雅。
”这是汪曾祺在《我为什么写作》中的自白,最终,他将自己活成了和笔下的作品一样的模样。
他是沈从文的学生1939年,汪曾祺考入“西南联大”,中文系,成为沈从文的入室弟子。
沈从文对汪曾祺的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汪曾祺投考西南联大,除了考试用书外所带的两本书,一本是《沈从文小说选》,一本是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他说:“可以说这两本书定了我的终身,这使我对文学形成了比较稳定的兴趣,并且对我的风格产生深远的影响。
”1941年,沈从文给施蛰存写信,谈及昆明的一些人和事,说道:“新作家西南联大大方面出了不少,很有几个好的。
有个汪曾祺,将来必大有成就。
”从西南联大毕业后,汪曾祺辗转来到上海,希望通过熟人介绍找一份工作,却不料连碰钉子,手头仅有的一点钱也花光了,即将落魄街头。
汪曾祺情绪异常低落,甚至想到自杀。
沈从文知道后,写信责骂他说:“为了一时的困难,就这样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杀,真是没出息!你手里有一支笔,怕什么!”沈从文还致信上海的李健吾,请其对汪曾祺多加关照。
由于沈从文的推荐,李健吾举荐汪曾祺到私立致远中学任教,汪曾祺就此过上了一段时间的稳定生活。
中年时,汪曾祺协助沈从文重新整理文集。
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系统地阅读了沈从文的小说。
汪曾祺突然意识到,《边城》《三三》中的农村少女,正是他一直寻找的小说人物的气质,这种不自觉的模仿被他归结为“我是沈老师的学生”。
人教版初二语文下册老头儿汪曾祺——我们眼中的父亲

高邮汪曾祺——摘自《老头儿汪曾祺——我们眼中的父亲》不知为什么,从小时候起,我们兄妹的户口卡和各种表格中“籍贯”一栏,都填的是“北京”。
别人看了,常常会很吃惊地说:你是老北京啊?真瞧不出来!我心里明白,那敢情是瞧不出来,我们根本就不是老北京。
可是“籍贯”,也就是我们的老家,在哪儿呢?在北京可走的亲戚,都是妈妈的福建亲戚。
他们凑在一起,呱啦呱啦地讲福州话,我们听不懂,爸也听不懂,没有办法加入他们当中——尽管爸一向说自己的“耳音”很好。
每当这时,他都显得有些失落,坐在一边、找点什么东西胡乱翻看着,闷闷的。
爸过去不大谈自己的家乡和亲人,我们也想不起详细地问他。
只是听妈妈说过,他很小就死了亲娘,十几岁便离开了家乡,从来没有回去过。
爸有时给他姐姐寄些钱,寄到镇江,我们随着妈妈“你姐姐……你姐姐……”地说,他也没有意见。
我记得曾经从爸的抽屉中翻出一封落款“谈如”的旧信,问他:“谁是淡如?”“我父亲。
”我们就“汪淡如如何如何”地说他父亲,爸并不制止。
我从没有觉得“你姐姐”和“汪淡如”该与我们有什么实际的联系。
在我们的印象中没有故乡的概念,自然这种亲情就很淡薄。
“文革”中,知道了爸的父亲是“地主”,于是在本来淡薄的感情中又加上一层反感。
偶尔爸说起他父亲的名言“多年父子成兄弟”,我们只是不失时机地起一个哄;家里买了好的咸鸭蛋,爸说远不如他家乡的大麻鸭下的蛋好吃,又说他的祖父把一个咸蛋分成两三顿下酒,我们会嘲笑地说“穷地主”。
我记得有一次看一篇繁体字的文章,问爸“郵”字怎么读,他眼睛一亮;“邮局的邮,我的家乡高邮的邮呀!”他找来地图,眯着已经开始发花的眼睛,指出高邮给我看。
在苏北,离镇江不远的地方。
“搞来搞去,侬是江北人!”我模仿着上海话说,爸稍有些不快:“江北人怎么啦?地方穷就被人蔑视,没道理!苏北人和苏南人一样聪明、勤快!”停了一会儿又嘟哝道:我的家乡也出过不少名人呢!许多地方的人对苏北人有偏见,我很少对人说起过我的老家在苏北。
幽默老头汪曾祺

幽默老头汪曾祺 汪曾祺 先生是中国文坛公认的短文高手, 而他与人交往中的幽默机智, 更显出了他 做人的魅力。
一次,著名作家苏叔阳和汪曾祺在大连开会。
苏叔阳在大会发言中,用了 “骈四俪六”的成语,但他错将“骈”读成了“并 ” ,还将 “ 掣肘 ” 的 “ 掣 ” 错读为了 “ 制 ”。
虽然有许多人听出了错误,但碍于面子,谁也没有给苏叔阳指出来。
吃晚饭时,苏叔阳和汪曾祺在一个饭桌上,趁大家专心吃饭不注意时,汪曾祺悄 悄塞给苏叔阳一张条子,低声对他说:“吃完饭再看。
”苏叔阳不知 条子上写的什么,急不可耐地偷偷溜进洗手间,展开条子一看,脸便蓦地红了。
原来,汪曾祺用秀丽的字写道:“骈”不读“并”音,读 “片 ” 音;在空了一行后,又写道: “掣 ”不读 “ 制”音, 读“彻”音。
当时, 苏叔阳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心头, 泪水顿时就溢满了眼眶,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他努力控制住情绪,擦干眼泪回到 饭桌旁,小声对汪曾祺说:“汪老,谢谢!谢谢您!”汪曾祺却用瘦长 的手指嗔怪地戳戳苏叔阳的脸,慈祥的目光里露出了顽童般的笑意。
20 世纪 80 年代的一天,作家陈国凯去湖南开会。
开饭时,他看见一个老头 已坐在饭桌前。
当时,陈国凯只听说过大名鼎鼎的汪曾祺,并未见过其人。
汪曾祺这老头儿

记不起是在哪儿看过,说家里来了客人,要吃老头儿做的一顿饭。
老头儿很高兴,留客人在家,自己提个菜篮,到附近的菜市场去买点青菜,很久不见回来。
客人坐不住,便到菜市场去寻他。
寻到时,见老头儿窝在一家小酒馆里,正吃酒呢。
人问其故,答:“菜市场上没有上好的材料,你要的菜,做不出来。
”那两天我一直沉浸在这个故事里,出不来。
感觉他和神仙一样,酒在他那儿,真成了仙家饮品。
我身边不乏好酒者,但是和老头子的这种仙气相比,实在要打很大的折扣了。
据说在他生命的后期,有个算命先生说,要是你戒了烟酒,还能活二十年。
老头儿回道:“我不抽烟不喝酒,活着干吗呀?”老头儿先前是没有多大名气的,后来凭借《受戒》《大淖记事》等小说,在文坛博得一点声名。
今天这儿邀他参加笔会,明天那家请他讲课,是很忙碌的。
老头儿似乎挺享受。
一次在浙江写字,写到高兴处,见几个漂亮的服务员在一边忙着,老头子提着笔,模仿浙江口音:“孤兰孤兰(过来过来),捏么(你们)几个小姑灵(娘)孤兰(过来),我给捏么写幅字……”姑娘们便丢下活儿,一拥而上。
正在这当儿,叶文玲(浙江籍作家)走了过来,见老头子得意的劲儿,佯装生气:“去去去,捏么这些小妖精跑过来搞什呢(干什么)!”有时在酒后,老头儿兴奋劲儿还没过去,走到酒店大堂,看到迎宾小姐在那儿站着,他赶过去,带着几分顽皮,将胸一挺,模仿了一下,说:“应该这样站着。
”将人笑翻。
偶尔开会带着老伴儿,老头儿就不敢这么放肆了。
稍有出格,就会被老太太训斥。
老头儿有一次偷偷地说:“你们以后开会,可别带着老婆。
——带马半丁《叶圣陶先生二三事》拓展阅读——18拓展阅读初学习·拓展阅读着老伴出差,比赶一头牛还累。
”上面的故事,我宁愿相信都是真实的。
老头儿实在可爱,身上干净得仿佛抖不下其他东西。
还有一则,关于讲课。
说1989年,《工人日报》组织了一个作家班,给老头儿安排的题目是《小小说的创作》,他对此没有兴趣,就讲文学和绘画的关系。
有一天,他带来了自己的一幅“条幅”:“是一枝花,朱砂花朵三两朵,墨叶两三片,一根墨线画到底,右题一行长条款:秋色无私到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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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儿汪曾祺汪朗汪明汪朝“高射”过闻一多先生在联大读书时,爸爸也就是有几门课比较差劲,更多的课学得相当不错。
这些课,有的是因为他非常感兴趣,舍得下气力往里钻;还有的是他原本基础就较好,又有灵气,因而很能出彩。
西南联大中文系有许多名教授,他们讲的课爸爸大都听过,有的听得多,有的则少些。
这些教授对学生都不错,但有的更喜欢遵守纪律、刻苦治学的;有的更喜欢有才的,不太刻苦也无妨。
在前一类教授面前,爸爸不太吃得开。
像朱自清先生教的宋诗。
朱先生很认真,上课时带着一沓卡片,一张一张地讲,还要求学生详详细细记笔记,还要定期考试,小考之外还有大考。
联大学生记笔记确实有高手。
爸爸说过一个故事:历史系有一位教授课讲得极熟,上课从来不带讲稿。
每次上新课时只要问一下班上笔记记得最详细的女同学:“上次讲到哪里了?”该同学便会把上一课的最后一句话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该教授便会接茬讲下去。
一次,他又问起这个问题,这位女同学打开笔记夹看了一下,说:“您上次讲的最后一句话是:‘现在已经有空袭警报,我们下课。
’”好嘛,她把这句话都记下来了。
可惜,爸爸不是这样的好学生,上课从来不记笔记。
于是上朱先生的课便有些不适应了,于是就经常缺课了,于是以后就吃亏了。
大学学习期满,爸爸找不到工作,当时中文系主任罗常培先生想让朱自清先生收他当助教,朱先生一口回绝:“汪曾祺连我的课都不上,我怎么能要他当助教?”闻一多先生却很喜欢爸爸,尽管两人“政见”不同。
在西南联大期间,闻一多先生政治态度出现明显转变,逐步成为革命的民主主义者,而爸爸当时则对政治基本不闻不问,甚至对闻先生的参与政治的做法还有些不以为然,觉得文人就应该专心从文。
一次,爸爸受一家小报之托,到闻一多先生家中约稿。
闲聊之中,闻先生对爸爸颓废的精神状态十分不满,痛斥了他一顿。
爸爸也不示弱,对闻先生参与政治的做法直截了当地提出了不同意见。
两人谁也没有说服对方。
分手之后,爸爸意犹未尽,提笔给闻先生写了一封短信,信里说闻先生对他“俯冲”了一通。
闻先生很快写了回信,说爸爸也对他“高射”了一通。
当时日军飞机常常轰炸昆明,俯冲、高射一类的军事用语一般人也很熟悉。
闻先生还叫他晚上不要出去,要来看他。
当晚闻一多先生找到了爸爸的住处,又对他进行了一番劝导,之后才去看望弟弟闻家驷先生。
闻一多先生在联大中文系开了三门课:楚辞、古代神话和唐诗。
这三门课,爸爸都选了。
闻先生上课有一个特点:可以抽烟。
老师抽,学生也可以抽。
他走进教室,便点燃烟斗。
有时抽卷烟,还问一问学生:“你们谁抽?”老师的烟,学生自然是不好意思要的,于是大家全都摆摆手。
等到闻先生点烟之后,下面的抽烟的学生随即也开始吞云吐雾,这其中便有爸爸。
闻先生教楚辞,爸爸记得最牢的是他的开场白:“痛饮酒,熟读《离骚》,乃可为名士。
”闻先生教的古代神话,爸爸的评价是非常“叫座”,因为闻先生讲的这门课“图文并茂”。
他用整张的毛边纸画出伏羲、女娲的各种画像,用按钉钉在黑板上,口讲指画,有声有色,条理严密,文采斐然。
伏羲女娲,本来是相当枯燥的课题,但听闻先生讲课让人感到一种美,思想的美,逻辑的美,才华的美。
因此,不单是联大中文系、文学院的学生争着听这门课,就连理学院、工学院的学生也赶来听。
当时工学院与文学院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听闻先生讲课,工学院的学生要穿越整整一座昆明城,但是他们也觉得值。
爸爸对闻一多先生讲的课印象最深的,还是唐诗。
一来闻先生课讲得好,二来爸爸对此也感兴趣。
他不只一次说过,能够像闻先生那样讲唐诗的,并世无第二人。
因为闻先生既是诗人,又是画家,而且对西方美术十分了解,因此能够将诗与画联系起来讲解,给学生开辟了一个新境界。
他讲晚唐诗人时,便是把晚唐诗与西方后期印象派的画联系起来。
讲李贺,同时讲印象派里的pointillism(点画法),说点画看起来只是不同颜色的点,这些点似乎不相连属,但凝视之,则可感到点与点之间的内在联系爸爸对闻先生的这门课可以说是“深有体会”,因为他也是对文学和美术都感兴趣的一个人。
后来,爸爸曾替一个比他低一班的同学代写了一篇关于李贺诗作的读书报告,闻一多先生看过大加赞赏,评价说:“比汪曾祺写得还要好!”〖JY〗(汪朗执笔)琐事三桩(一)1968年到1969年的一段日子里,爸与我到玉渊潭〖FJF〗錿〖FJJ〗了弯之后,总喜欢绕一点道儿去一趟马神庙。
在那儿买菜,顺便去京剧团的任志秋家里坐坐。
任志秋就是爸的小说《云致秋行状》中人物的原型。
我的印象中,那阵子他的身体似乎不大好,好像还有些什么烦心的事。
有时去他家,是为他捎带工资,更多的时候,只为聊天。
任志秋在梨园界呆了一辈子,爸说他是一部活的梨园掌故、名伶轶事大全。
只要是戏和角儿,爸问什么,他都知道;他聊什么,爸都爱听。
他谈吐极风趣,常常自己不动声色,却把爸逗得哈哈大笑。
有一次去,他劈头就说:“前两天儿去瞧了趟尚先生尚小云。
爸马上问:“他还好吧?”“好?怎么样才算好呢?”他说,看见尚小云,他都没敢认。
背着孙子,在马路边慢慢〖FJF〗錿〖FJJ〗呢。
爸又问:“还那么精神漂亮吗?”任志秋直叹气:“眼睛里也不亮啦,走起道儿来连后脚跟都抬不利落啦!这么跟您说吧,和街道上的老头儿们毫无二致!”两在都闷在那儿,半晌无话。
爸忽然十分激愤,眼圈都红了:“四大名旦呢,说毁就这么毁啦?”任志秋说:“无论多么好的角儿,不让他练,不让他唱,哪儿还有个好儿?”又沉默,爸的泪光闪烁。
任志秋赶快排解:“老汪,您别介!您消消气!要说尚先生惨,比起那些被整死斗死的,不是强百倍?您得往开了寻思!”回家的路上,爸唉声叹气,不断摇着头:“四大名旦……看孩子……就这么毁了……多少年以后,就知道这是罪过了!”(二)“文革”中后期。
那天我和爸一起逛西单,走到“又一顺”饭庄附近,本来连说带笑的爸忽然停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熙熙攘攘人群中的一位毫不起眼的老人。
这老人就在我们前面十几步的地方,穿了一身褪了色的旧军装,步履蹒跚,吃力地朝宣武门方向慢慢走着,看得出来,身体不大好。
爸犹豫了片刻,非常冲动地快步走到老人身边,一把便搀住了他的手臂。
老人显然感到意外,他一脸茫然地抬起虚朦的目光盯住爸的脸,迟疑着。
爸试探着问:“您是艾……”老人点头,“那么您……”“我是汪曾祺。
”爸立即回答,语气中有些激动。
爸扶着老人边走边聊,速度极慢。
我跟在后面,隐隐约约知道他们诉说彼此的境遇,断断续续地听老人说,许多年一直流放在东北和新疆,现在是回来治病……快到绒线胡同,老人指指,说他就到了。
爸很小心地送他过了马路。
进了胡同口,他摆摆手,不让送了。
老人没走多远,爸又一溜小跑地追了上去,庄重地嘱咐道:“无论如何,您千万要保重身体!”我们站了好久,望着老人的背影渐渐远去。
爸又激动起来,用一种我很少听到的高而利的声调说:“简直不像话!把人整成这样!”“这老头是谁呀?”我小声问他。
“艾青!大诗人! ”以后的一路上,爸不再作声,自顾自地沉浸在一种复杂的情绪之中。
几年之后,在电视上看到了神采奕奕、侃侃而谈的艾青,与我们在街上遇到的判若二人。
问爸,他笑着说:就是他!(三)1976年,唐山地震后不久,我从东北回京探亲。
爸说我在乡下缺油水,得吃点好的“补补”,拉着我去了西单菜市场。
买肉排长队。
爸极有耐心地与我商量:买硬肋还是五花?喜欢吃腐乳肉还是“腌嘟鲜”?身后的一个妇女掩口而笑:这个爸爸也忒民主了!冷不防,突然有人在爸的肩膀上猛地击了一掌,宏声大嗓地叫道:“哈哈!汪曾祺!”回头一看,是一位与爸年龄、个头相仿,身板结实的老头。
他一手拎了一只硕大的菜篮,另一只手仍然很亲热地拍击着爸:“好久不见啦!”爸也十分高兴:“成荫啊!你这家伙!最近忙什么呢?”“忙不忙,忙什么,上边说了算,由不得咱们!”爸会意地点点头。
寒暄了几句,成荫凑近爸的耳朵,神神秘秘地问:“最近听说‘江’的什么事没有?”爸立刻两眼发亮,跟我说:“你先排队,快到了叫我。
”两人躲到一边聊天去了。
刚开始,他们还挺谨慎,轻声轻气地,谁知越说越高兴,忘了形,声量便控制不住了,还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
排队买肉的人被他们吸引了注意力,拼命地竖起耳朵,虽然只能听出只言片语,但说的是谁,敏感的人肯定是明明白白。
我为他们攥着一把汗。
那个时候,尽管老百姓对“四人帮”已相当不满,可是基本都是关起门来议论,“上面”隔三岔五地追查“反革命谣言”,人们懂得自我保护。
我叫爸:“你过来,快排到了!”他摆摆手:“别急,还得会子!”我又叫:“马上就排到了!”他倒干脆:“你自己看着买吧!随便!”买了肉,我过去拉拉爸的袖子:“你们不会小声一点儿?别人都听呢!”成荫笑着吐吐舌头:“得嘞,不聊了!”拍拍他的大菜篮:“家里给的任务,还没完成呢!”爸说:“这位可是会吃好东西的主儿!”没走几步,成荫回过头大声说:“什么时候找机会喝几杯?”爸自是慨然应允。
“闹了半天,大导演就是这个样子呀?”我笑着说,爸很认真:“嘿,他可是个大好人,又有才华,又直率,人家正经是个老革命呢,一点架子都不摆。
”我问他们怎么会这么熟,爸说,他搞《沙家浜》,成荫拍彩色影片《南征北战》,大家都在江青的手底下干活儿,“一根绳上拴的蚂蚱呗。
”我买的肉已引不起爸的兴致,回家的路上,他有滋有味地“传播”起刚刚听来的“小道消息”。
〖JY〗(汪明执笔)高邮〓汪曾祺爸过去不大谈自己的家乡和亲人,我们也想不起详细地问他。
只是听妈妈说过,他很小就死了亲娘,十几岁便离开了家乡,从来没有回去过。
爸有时给他姐姐寄些钱,寄到镇江,我们随着妈妈“你姐姐……你姐姐……”地说,他也没有意见。
我记得曾经从爸的抽屉中翻出一封落款“淡如”的旧信,问他:“谁是淡如?”“我父亲。
”我们就“汪淡如如何如何”地说他父亲,爸并不制止。
我从没有觉得“你姐姐”和“汪淡如”该与我们有什么实际的联系。
在我们的印象中没有故乡的概念,自然这种亲情就很淡薄。
“文革”中,知道了爸的父亲是“地主”,于是在本来淡薄的感情中又加上一层反感。
偶尔爸说起他父亲的名言“多年父子成兄弟”,我们只是不失时机地起一个哄;家里买了好的咸鸭蛋,爸说远不如他家乡的大麻鸭下的蛋好吃,又说他的祖父把一个咸蛋分成两三顿下酒,我们会嘲笑地说“穷地主”。
我记得有一次看一篇繁体字的文章,问爸“”字怎么读,他眼睛一亮:“邮局的邮,我的家乡高邮的邮的呀!”他找来地图,眯着已经开始发花的眼睛,指出高邮给我看。
在苏北,离镇江不远的地方。
“搞来搞去,侬是江北人!”我模仿着上海话说,爸稍有些不快:“江北人怎么啦?地方穷就被人蔑视,没道理!苏北人和苏南人一样聪明、勤快!”停了一会儿又嘟哝道:我的家乡也出过不少名人呢!许多地方的人对苏北人有偏见,我很少对人说起过我的老家在苏北。
犯不上为那个连我自己都没有好感的地方受“连累”。
妈让爸给他姐姐汇些钱去。
大姑姑收到钱,说她要把这钱作路费,来北京看看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