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丈岩,凝固在风中的青春

千丈岩,凝固在风中的青春
作者：吕伟超
来源：《师道》2011年第01期
出身乡下的我，在城市生活了多年，却依然向往乡村。

认为只有那里，才是最适宜居住的地方；只有农民，才是世界上最为高尚的职业。

每到寒暑假，我都会回到农村。

上山挖笋，下乡种菜，偷得浮生半日闲，重拾乡居生活的诗意与纯朴。

可“上山”与“下乡”连在一起，就成了一个承载着太多爱与哀愁的历史名词，四十多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上山下乡”运动，影响了整整一代知识青年的命运。

“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大有作为”的时代豪情，伴随着流淌在心底的青春旋律，时至今日，依然在两鬓微霜的知青一代耳畔回响。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青春，但所有的青春，都注定是消散在流光里的梦想与希望，虽然历史从来无法清醒地审视，但每一代人的青春往事都值得珍视与缅怀，就像我今天要讲的这个，发生在我的家乡“千丈岩上炼红心”的青春故事。

我读初中的时候，班主任是一位杭州知青，因为娶了当地姑娘，便在农村扎了根。

有一次学校组织学农，他带我们长途跋涉，走了几十里山路，来到他当知青时曾经“战斗”过的、一座名叫千丈岩的高山上。

千丈岩地处浙江武义、永康、缙云三县交界处，海拔近千米，是仙霞岭余脉莽莽丛岭中的一片山石。

这里山高林密，层峦叠嶂，是全乡最高点，武义江的源头。

“我是1970年冬天，看到《人民日报》的报道《千丈岩上炼红心》，才上山串连的，那时千丈岩已经非常有名，前来参观学习的各地知青络绎不绝，我参加了开荒队，虽然只串连了一个星期，却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种，要把无名高地变红村的青春激情……”
1968年，千丈岩所在的董源坑大队党支部书记，从大寨学习回来，向社员们介绍了大寨贫下中农开荒种田的事迹，激发了董源坑大队知识青年“学习大寨，向荒山要粮”的豪情。

在大队民兵连长林关根，部队转业知识青年赖耀卿的带领下，邹凤鹤、俞凌松、林加尚、李家有等8位知识青年，率先登上了壁立千仞的悬崖顶，成立了千丈岩青年敢闯队，在悬崖顶开荒种田，战天斗地炼红心。

他们披荆斩棘、改天换地的革命激情，吸引了更多知识青年的加入，不仅有本县知青汪光荣、张炉钦、李杭荣等人，还有一批来自浙大、人大、清华、北大等高校的工农兵大学生，也登上了“冬天冰雪厚，春天风雨骤，山深猛兽多，自古人少见”的千丈岩。

山上的生活无疑是艰辛的，《人民日报》这样报道千丈岩上的开荒生活，“刚来不久的一个夜里，千丈岩上风云突变。

霎时间，北风呼啸，雨雪交加。

8个知识青年睡在草铺上，狂风掀起房顶的茅草，雨雪打湿了被子，半夜冻醒，头发梢上结了冰……”，但是困难和艰辛丝毫改变不了时代的旋律，反而让青春的舞步踏得更为自信，因为“毛泽东思想照得知识青年心里亮堂堂，艰苦劳动的每一步实践，都是为着创造伟大的事业，迈向理想的境界” ……
《人民日报》的报道让千丈岩一夜成名，成了知识青年炼红心的革命圣地，翻开70年代的浙江省小学语文课本第十册，还能读到这篇课文，“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在这山腰白云缭绕、脚下峭壁陡立的千丈岩上，削平16个山头，开垦荒地300多亩，在岩石上凿了五个养猪洞和一个饲料贮藏洞，昔日荒凉的千丈岩，如今是层层梯田，茶丛新绿，果树成林，展现出一幅又新又美的画图”……随着知识青年队伍不断扩大，有人提议在山上办一所学校，可是有老师，没学生呀，于是知识青年们就到附近大王岭、夏嘉畈等偏僻山村，挨家挨户上门劝说辍学的孩子上学，终于办起了一个老师比学生多的初中班，班级人数最多的时候，也只有18个学生。

那是一所怎样的学校呢，在人迹罕至的悬崖顶上？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在山岚里编织七彩缭绕，千丈之上传来了琅琅书声：“我的爷爷不服老，做根扁担齐眉高，硬梆梆，两头翘，拿来叫我号一号，我问爷爷怎么写，爷爷银须一捋，哈哈笑，你就写——泰山压顶不弯腰”。

敢闯队的骨干队员赖耀卿，爱好书画、喜欢写作，是一个文学青年，担任初中班语文老师，他写的诗歌《号扁担》，被编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新诗选《我们是革命新一代》。

赖耀卿还兼任美术老师，他让同学用四股粗大的缆绳系在身上，将他从千丈岩顶徐徐放下，挥舞着自制的扫帚般大笔，用石灰浆，在千丈岩的悬崖绝壁上写下“展宏图”三个大字。

夕阳西照，赤壁如火，丹霞流动，映照出一幅展宏图、炼红心的绝好画图。

恰逢《工农兵画报》社的美术编辑梁平波、马力等人上山采风，他们一边劳动，一边绘制《千丈岩上绘新图》系列连环画。

梁平波下山前夕，赖耀卿杀了一头猪招待他，梁平波没见过褪了毛的猪，惊呼“这猪肉怎么这么白”？二十多年后，已是浙江省委副书记的梁平波重返武义，还特意找赖耀卿叙了一回旧，重温当年千丈岩上绘新图的青春往事。

千丈岩初中实行半耕半读，半天上课，半天开荒种地，在数百亩茶园果园的环绕中，知青屋前树起了“千丈岩新村”和“千丈岩初中”两块牌子。

千丈岩初中的老师们各有所长，芦同庚是学日语的、黄承富是学地理的、金柏年是学历史的、胡兴法是学物理的，他们4位都是从北大毕业后上山插队的知青，教起初中课程来，自然是绰绰有余，但都有点书呆子气，喜欢引经据典。

据当年的同学回忆，某天课间休息时，有个老师突然指着“千丈岩新村”的牌子，问同学：“新村，什么是新村呢，你们知道吗？嗯，我来告诉你们，幸福的村庄都是相似的，不幸的村庄却各有各的不幸，我们的新村呢，嗯，是一个有着不一般幸福的村庄”，同学们便伸长了脖子，“新村，是日本人武者小路的主义，你们知道吗？毛主席年轻时就想过要建新村，‘我数年来，梦想新社会生活，而没有办法，七年春季，想邀数朋友在省城对岸岳麓山设工读同志会，从事半耕半读……’你们知道，毛主席的新村为什么没有建起来吗”？他停顿了一下，拖长了语调，“时代——是时代——明白吗？那时候的毛主席，还是个带有乌托邦色彩的改良主义者。

这是他自己亲口对埃德加·斯诺说的，《西行漫记》的作者，《西行漫记》你们知道吗”？同学们呢，自然是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

知青教师中还有一位来自毛里求斯的华侨大学生，他母亲是武义人，父亲在法国做大生意，他回国后就来到千丈岩插队，中文不太会说，只客串过一节世界地理课，给同学讲遥远的毛里求斯，他的主要任务是烧饭，他在灶台上写上陶行知的语录，“不会烧饭，不得毕业”，但他的饭经常烧得半生不熟，因为千丈岩海拔高，气压低，而且风大，火候不容易掌握，还好教物理的胡老师想了个办法，在锅盖上严严实实地盖上几条厚
毛巾，相当于一个土制的压力锅，做出来的饭就好多了。

说起这位物理老师，他在开荒时用钢钎撬树根，给同学解释杠杆原理，“给我一个支点，我将撬动整个地球”。

有同学说，那要多长的杠杆啊，经过在煤油灯下一晚上的计算，第二天他说，杠杆的那一端要伸到银河系之外呢，于是大家轰然大笑。

千丈岩上没有电，大伙只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

黄昏时分，暮色四合，百鸟归林，知青屋的烟囱上，升起袅袅炊烟。

此时的千丈岩，笼罩在“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恬美与朦胧里，每个人的心底都起了雾——像一个梦，春光里弥漫开来的梦；像山凤凰，振翅微颤里的白光；像山间溪水，坠落千丈，向下游潮声里的消亡。

很快，月上东山，一天中最为静谧的辰光来临了，月色溶溶，如水银轻泄，似轻纱曼舞，天是那么纯净通透，知青们躺在山顶的岩石上，舒展着身体，心底的雾消退了。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是满天繁星，人心与天心从未如此靠近——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不，他们要大声畅谈理想和人生，在这千丈之上，抒发他们的万丈豪情。

究竟是什么力量，使这些知识青年，放逐自己的身体，来到这世界边缘，高山之巅，用粗砾砥砺年青的魂灵？他们是一群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吗？在他们心灵的河流里，除了战天斗地的激情之外，还有没有缓缓流淌的柔情？
秋收之后，有一段农闲时光，千丈岩初中的师生们在山顶举行诗歌朗诵会。

他们念“青纱帐，甘蔗林”，念“天上的街市”；念“遗我双鲤鱼”，念“努力加餐饭”；还念“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在诗的歌声里，栖霞岭余脉似万马奔腾，如洪波涌起，坚硬的千丈岩变成了万壑奔流里起伏跌宕的一叶孤舟，满载的理想和青春，要驶向何方？听，是谁的歌声——给你一点临别之伤感，然后永逃向无限——不可重来。

是心底的方寸柔软？是时代的微妙嬗变？在诗的歌声里，越来越多知识青年，选择下山“展宏图”去了，千丈岩初中也停办了。

千丈之上，唯留风声依旧，雨声依然，琅琅读书声和那些放逐的青春呢？是消逝了，还是凝固了——在猎猎风中？
千丈岩上的青春往事，只是无数“千军万马战河山”叙事中的一个，荒唐吗？荒唐。

因为人类无往不在荒唐之中。

荒唐吗？不荒唐。

因为爱因斯坦说过，“将来不能影响现在”，同理，我们不能用后来的发展附会当时。

几乎就与知识青年在千丈岩上“农业学大寨”同时，法国社会学家孟德拉斯怀着对农业文明的复杂心态，在《农民的终结》一书中写道：“20亿农民来到了工业文明的入口处……”四十年后的今天，中国农民也来到了这个入口处——这就是后来的故事。

那么，千丈岩的后来呢？后来，千丈岩初中走出两个大学生；后来，茶园里出产的有机茶卖到了国外；后来，千丈岩所在的村从高山上搬到了山下平原，和其他村的农民兄弟一起，建起了工业园；后来，园区里生产的无人驾驶飞机，在四川地震灾区的灾情航测中大显身手……
再后来，2010年11月9日，重庆市委市政府举行新闻发布会称，要求70万大学生“上山下乡”，再学“工农兵”，再后来，互动百科上出现一个新词条“重庆新知青运动”。

上山的历
史，下乡的故事，苦难的青春，流浪的灵魂，已经幻化为一种生命情结，可以铭记，可以抒怀，但又有多少理由，非要遗传给年轻一代？所有的果实都曾经是花，但并非所有的花都会结果。

今天，我们缅怀那些逝去的青春，不是为了重复，而是为了青春的花——能在更多的可能里绽放。

（作者单位：浙江温州广播电视大学）
责任编辑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