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柳四爷

散文.商人柳四爷/刘美凤在得胜路上流芳百世的人物中，柳四爷应当算得上响当当的一位。

得胜路上稍微上点年纪的人都知道，柳四爷既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又是一位成功的书法家。

他的墨宝20世纪80年代还在县城里的许多店铺上异常醒目地挂着，左下角或右下角落着他龙飞凤舞的名字。

民国十七年，对经商的沉浮有着深刻、明确认识的柳四爷，慕名从江西来到富有广西“小南京”之称的荔浦县城，于烟紫色的暮霭中落脚在小南京的得胜路上。

在这里，他果然看到了大河奔流、船帆林立、商贾往来的暗示，看到了复杂的繁荣里面隐藏着的无限商机。

当然，他也看到了商船给不同的商人带来的不同结局。

柳四爷是个精明的人。

刚来时的柳四爷戴着礼帽，身着长衫，并不急着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而是静静地等待并寻找真正的商机。

他在流动人口多、利于家道中兴的得胜路上购置了一所非常温馨的小青瓦厦正式落锚，还有意识地拜访了得胜路上的几个名人，虚心地请他们指点——对于即将在得胜路上开始的经商生涯，柳四爷格外当心。

他打小学做生意，自然对生意场上的一切了如指掌。

更深知良好的地理位置就经商而言不可或缺，人和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水码头上人头攒动，柳四爷穿过往来穿梭的人群，留心别人的交易经过，暗暗记在心上。

他发现有的实事求是推介自己的货物，有的夸大产品的好处大声嚷嚷。

还有欺行霸市的，很威风地从码头上走过。

民国18年，荔浦河发大水。

大水使荔浦人，尤其是荔浦商人损失惨重。

望着大水过后的河面，来来往往的船只，柳四爷跃跃欲试。

船的目的地使柳四爷的内心充满梦一样的幻想。

柳四爷知道，得胜路上无数商人的发达，都是因为突然而至的机遇从这条水路起程的。

大水之后的日子需要继续。

大水就是机遇。

商海中常常料事如神，像许多成功商人一样洞察入微的柳四爷在门前搭起了雨棚，砌起了大灶，架起了大锅——施粥。

这个粥棚一经施粥便备受人们关注，就是那些互相仇视、诋毁的帮派头目，也不能不对陌生柳四爷的这个粥棚做出友爱和支持的态度。

这倒不是他们秉性不欺生，而是众怒难犯——柳四爷施舍的对像是全体灾民。

因而有许多人愿意为这个粥棚义务干活，还有不少有身份的人乐意给柳四爷撑腰。

当然，施粥是柳四爷在得胜路上经商的开始。

他的这个意图一点都没有暴露，他的终点也绝对保密。

施粥过后的十多天，在荔浦到广东波澜不惊的内陆航运上，不断出现了柳四爷的身影。

资本的雄厚使柳四爷有着别的经商者所没有的优越优势，柳四爷在春花秋月中一次次往返于两广，进行以物易物的贸易。

一开始，他弄到了一张非常便宜的船票，从得胜路起程，带着荔浦的苎麻、药材、棉纺织品等物资，经平乐，下梧州，到广东……生活节俭的他在船上吃最便宜的伙食，却为母亲买回广东最好吃的点心。

不过，柳四爷的第一次生意并不顺利，只打了个平手——不亏不赚。

后来在广东找到了几个基业稳定的大户，如鱼得水。

通常，柳四爷把带去的大宗货物交给大户后才伺机把带去的小宗货物出手，同时察看市场行情，购买价格合适的物资返程。

每次，柳四爷都不忘从广东带回小地方的希罕之物：洋碱、洋钉、洋火、洋纱和洋线。

一来二去，柳四爷很快成为荔浦县江西人中的富户之一，成为一个颇有成就感的商人。

这样，柳四爷在得胜路上也算是一个有点身份的人物啦，非常顺利的得到了江西商会副会长的职位。

有的人一旦大富大贵，就变得心术不正，坑了人还要假装糊涂。

柳四爷却坚持诚信，依靠诚信。

依靠诚信的柳四爷后来生意发展更快，县城里拥有的店铺达十余家，十天半月跑一次广东。

去时顺流而下，很快漂到目的地；回来逆流而上，历时多日，回归荔浦。

每次出门，柳四爷都会在上船的一瞬朝得胜路回望，能够平安归来吗？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难得的经历，一次比一次老练。

柳四爷是个精力旺盛的人，上了船安置好货物就登上甲板，向两岸的风景了望。

船头犁开白浪，船尾白浪追逐。

表面看，江水是如此平静，江底的漩涡呢，却是不可捉摸。

深知商海暗藏着生机与杀机，有时也抹杀了人性良知的柳四爷自言自语，得胜路便在柳四爷的自言自语中渐渐消失。

大约是民国22年吧，生意场上大显身手的柳四爷娶回了对他来说实属家门有幸的、李府的淑君为妻。

淑君自幼随父亲学做买卖，可以说是父亲的好帮手。

嫁给柳四爷，只带了把红木算盘来作嫁妆。

次年，淑君为柳四爷产下一子，这个从出生到长大始终不哭的大胖小子，给柳家带来了不祥之兆。

柳四爷按得胜路上的习俗给儿子带上了猫骨手镯，以避那人人皆有的、与生俱来的邪气。

他甚至对刚刚出生的儿子雄心勃勃，以为父子结成一体，就会成为商业上不可战胜的力量。

谁知这个大胖小子八岁生日的那天，柳家宣告破产。

从柳氏家族泛黄的宗族簿上，不难看出柳家对子孙的训诫。

“没有诚信，便没有利润”可以说是柳家代代相传的格言。

而更详细的家训，已经无从查考。

柳家雕刻繁复的门窗，溢出一去不返的往事。

民国31年，诚信的柳四爷却被套牢在一个长期有着商务关系而又不幸被人陷害的大户人家那里，那户人家在逃亡路上别了尘世。

柳四爷因此血本无归，几乎破产。

但他没有像别人想象的那样坐立不安、万念具灰，他付之一笑——虽然他也知道这可不是让人付之一笑的小事，但他还是付之一笑了，也不想用剩下的资本去碰碰运气。

他明白世上的财富，谁都不可能永远占有。

随遇而安，才是坦陈在自己面前的永恒世界。

当然，这事也使柳四爷痛心地感到，在商海里交友不再是沟通心灵的理想彼岸，而是一个充满利益与陷阱的沼泽。

来自内心里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使他偏离了经商的轨道，只保留了一家布店和一家粮店交妻子淑君打理，聊以为生。

为了寻找精神寄托，柳四爷将注意力转移到他打小就喜欢的书法上。

柳四爷对书法感兴趣的事情，可以追溯到江西。

那时候，他的父亲按照自己的意志把风华正茂的他送到米店当学徒，而柳四爷并未甘于家族赋予他的经商位置。

柳四爷无师自通地学到了一些有关书法的基本技法。

他在米店里老是发呆，似乎有什么心事。

就是数钱，也会数到一半停下来，思想不能完全集中在那钱上。

他在米店里一边做着生意，一边琢磨字的写法。

一时半会没见人来，就弯下腰到柜台下面把盛着米的簸箕端到柜台上，把放在钱柜夹层里的王曦之的字贴拿出来，仿着王曦之的字迹在米里练习。

柳四爷站在柜台里练习，内心里是既紧张又欢喜。

练几个字把米抹平，再练。

柳四爷一面练字一面微笑，一面又很紧张地侧耳听着外边的动静，生怕掌柜的突然溜进来看见。

晚上回家，拉上窗帘还是练字。

由于晚上练字的时间长了，白天做生意的柳四爷就难免不打瞌睡。

有一次站着伏在柜台上睡着了，差点被掌柜的撵走。

还有一次练字时被掌柜的发现，柳四爷笑着解释，只是玩玩。

柳四爷到底还是让米店的掌柜给辞了。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掌柜的大踏步走进店里他都没有看到，他还在精心地练字。

这样，掌柜的就在忍无可忍的情形下把他给辞了。

表面上柳四爷装着痛苦地回家，内心里却是快活极了。

他的父亲见他终日仍埋头在那当不了饭吃也当不了衣穿的徒劳写字里，常常动怒责骂。

不屑地斥之为庸绿之辈，废物一个，不懂得为家里尽一点义务。

但他还是悠哉游哉的练习书法，他认为这才是生活。

通常，柳四爷通过放大镜的清晰度来比较、确定自己书法跟王曦之书法的差距，但是这一参照很快就失灵了，因为他的书法已经达到以假乱真的境界。

尽管如此，他依然没有放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迫使柳四爷抛头露面外出经商，是他的家里发生了一次大的变故。

柳四爷在父亲咽气前答应了父亲重振家业的嘱咐，这才慕名来到广西得胜路上经商。

到得胜路后，柳四爷与在江西时醉心于书法的心理相反，他过人的聪明才智完全用在了生意上。

柳四爷认为，写书法需要灵感，做生意也需要灵感。

他的生意先是在得胜路上发展，随后做到了平乐、梧州。

生意鼎盛时的柳四爷一口气在距得胜路不远的县城农贸市场买了好几个铺面。

荔浦农贸市场是当时广西最大的农副产品集散地之一。

每天在得胜路上进行贸易的商贾也许不会想到，随着新中国的成立，城市化建设的不断发展，荔浦县城的繁华地段正在向北转移。

50年后，才又向南转回。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得胜路上得到了最好的见证。

柳四爷还买了柴火行坡下几个连成一片的荷塘，荷塘的荷花为这个县城增添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风雅风情。

附庸风雅的人使荷塘在一二十年间扩大了好几倍。

三月柚子开花，五月荷花盛开成了县城难得的风景。

柴火行的老者告诉我，当年，曾有国民党政府要员到此赏过柳四爷家的荷花，还为柳四爷题过“荷塘人家”的匾呢。

谁知商海险恶，意想不到的变故打断了柳四爷好景不长的生意乐趣，他的心思这才再度转移到了书法上。

对书法的兴趣爱好，应当是柳四爷人生的一个转折与转机，这对他后来的养生是个不小的收获。

书法成了他生意失意，乃至人生失意的避风港。

他在别的生意人因为生意亏空而烦躁不安甚至厌倦人生时，以从容的心态进入一个完全无声的世界，以为至爱亲朋书写对联招牌为乐事。

他常说，书法使我体验到了生意场上无法捉摸的快乐。

又说在这个动乱不安的年代，战争在不停地打，活着就是幸福。

也是命运有意要成全柳四爷的书法名声，他在生意失意后购得了一方名贵的鸡血石，立刻请人刻了一方闲章，盖在他后来流芳千古的书法作品上。

桂林沦陷时，柳四爷患了致命的眼疾，视力非常不佳。

视力不佳的柳四爷凭着仅有的一点微弱视线与良好的感觉照样每天写字，而且写出来的字更加奔放有力。

每天早晨，在县城中山公园的林荫道上，有许多崇拜柳四爷的人，起个大早来此等着观看双目几乎失明的柳四爷每天一次的挥毫表演。

还有想要拜柳四爷为师的人，干脆早早起来帮柳四爷把写字用的一大桶水提来等候，柳四爷也不推辞，将随手拎来的扫帚蘸了那水在地上狂写。

书法上的被人称颂和追捧，是柳四爷生意失意后的另一种快慰。

常常，柳四爷写一阵就停下来咕噜几句“写字跟做生意一样需要灵感”什么的。

一天，柳四爷正在写字，身后来了个日本人。

这是日本人第一次在荔浦县城出现，围观的人早已作鸟兽散。

只有埋头写字的柳四爷不知。

柳四爷这天写字的感觉又特别好，一口气写完一桶水后，身边响起掌声。

他抬起头来，朦朦胧胧地，这才看见有个日本人站在旁边。

原来，日本人是来请柳四爷去为一个什么中队长题字的。

日本中队长此前已经看过柳四爷的墨宝，也不知是谁告的密，又是谁献的殷勤。

日本人在“请”柳四爷去为什么中队长提字的过程中结结巴巴地说明了来意，躬身几乎躬到了地上。

柳四爷拂袖而去。

日本人追了上来，虽然没有使用暴力，但在言语中使用了绝不模糊的暗示。

这时候的柳四爷表现出了非常强烈的民族尊严，而且充满智慧、勇气和爱国心。

他停下来，从容地与日本人进行了长达二个多小时的谈话，谁也不知他们谈什么，柳四爷事后也没有透露。

谈话结束后，柳四爷决定跟日本人走，去给那个什么中队长题字。

这时已过中午，柳四爷在跨进日本人驻扎的院子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

柳四爷一进日本人的驻地，日本中队长就带头鼓掌，因为柳四爷的气度，让他看出这是一个不凡的中国书法家。

得知厄运又一次从天上掉下来的淑君，闻讯赶到日本人驻扎的会馆陪伴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