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代与悲观主义_颜学军

国外文学(季刊)2004年第3期(总第95期)哈代与悲观主义颜学军内容提要本文旨在探讨哈代同悲观主义的关系。

哈代对西方现代文明的大胆批判和对生活的坦诚表现使他的悲剧小说弥漫着浓郁的悲观情调,但是,由于他歌颂人们对真、善、美的追求,赞扬人们同命运抗争的精神(命运具体地体现在环境,尤其是社会环境上),哈代的悲剧思想既不同于古希腊人的命运观,又不同于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

哈代是悲剧作家,而不是悲观主义者。

关键词哈代悲观主义悲剧自从哈代出版了他的悲剧小说5还乡6、5卡斯特桥市长6、5德伯家的苔丝6和5无名的裘德6以后,评论界便对他的悲剧小说各执一词,莫衷一是。

有些评论家在哈代的作品中发现了希腊悲剧和莎士比亚悲剧所具有的永恒魅力,把他看作他同时代/英国小说家中最伟大的悲剧作家0。

¹另有一些评论家则把他看作非常平庸的小说家。

哈代曾被众多的评论家确定为/悲观主义者0、/厌世主义者0、/颓废派0、/宿命论者0等等。

评论界对/悲观主义0一词情有独钟,认为称哈代为悲观主义者是再恰当不过了。

在百余年的哈代评论中,哈代与悲观主义结下了不解之缘。

勿庸置疑,在哈代的作品中,尤其是在他的悲剧小说中,充满了悲观和惆怅,然而据此称哈代为悲观主义者则有失偏颇。

在哈代的作品中有对生活的深刻理解,有对悲剧创作的真知灼见,还有对人类抗争精神的高度赞扬,因此,研究哈代与悲观主义的关系,对全面理解哈代的悲剧思想和悲剧创作都有着重要的意义。

一在哈代评论中,/悲观主义0这一标签随着5还乡6的出版而出现,随着5德伯家的苔丝6和5无名的裘德6的问世而流行。

传统秩序的卫道士们从哈代对社会的法律、习俗、道德、教育、婚姻等一系列价值观念的大胆批判中,感到哈代的/悲观主义0与他们的/乐观主义0大相径庭。

他们眼中的稳固如磐的现存秩序在哈代的笔下竟然变得岌岌可危。

上流社会的绅士、淑女、主教、教授越来越难以忍受哈代/危险的0思想情绪,于是,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体面和社会的尊严向哈代发动了声势浩大的口诛笔伐,在5德伯家的苔丝6恢复作品的原貌出版后,有些人叫喊/多恐怖,多悲观0;另一些人认为/这是一本危险的书0;批评家莫布雷#莫里斯则发表题为5文化与无政府主义6的文章,称哈代/以一种极其令人厌恶的方式讲述了一个极其令人厌恶的故事0。

º而在5无名的裘德6出版后,这种讨伐进入了高潮。

一些评论家连篇累牍地撰文批评哈50代,称他为/非国教徒、不可知论者、无神论者、非正统宗教者、非道德者、异教徒、悲观主义者0»等等,标签之多在英国文学史上实属罕见。

威克菲尔德大主教更是怒不可遏,把5无名的裘德6一书扔进壁炉焚烧!面对甚嚣尘上的恶语中伤,生性敏感的哈代不愿当众矢之的。

他在笔记中写道:/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我将不再创作小说,一个人不会愚蠢到故意让人当靶子打的地步。

0¼在5无名的裘德6之后,哈代决定放弃小说而转向诗歌,因为在他看来,他的/与那种顽石般固定不变的意见截然相反的思想情感0½可以在诗歌中得到最为充分的表达,而不会遭到误解和责难。

诗歌是他最钟情的文学体裁,是他思想的最佳载体。

哈代历来反对称他为悲观主义者。

他自称是社会向善论者。

他曾经多次申明/作为向善论者,(而不是像他们所说的悲观主义者)我对世界抱有信心。

0¾他的向善论立足于他对社会与人的关系的探索。

在哈代看来,社会不应限制人性的正常发展,而应给人们提供自由发展的机会。

哈代十分注重人们的感情生活,他的小说无不以人们的感情生活为描写对象。

他认为,爱情和婚姻状况是衡量社会好坏的标准,因此,爱情和婚姻生活是哈代探索社会的切入点。

在他看来,只有当人们的感性和理性都得到正常发展的时候,人们的生活才有幸福可言。

他希望未来的社会在物质文明发展的同时,能够在精神文明方面取得进展。

然而,观察敏锐的哈代痛苦地发现,现代社会压抑人性,人与社会对立,人与人不能沟通思想感情。

在这个/有毛病的0物质世界里,人们没有自由选择自己感情生活和理性生活的权利。

人们正常的感情和合理的追求受到社会的限制和责难,人们必须按照社会的意愿进行循规蹈矩的生活。

作为正直的艺术家,哈代不愿放弃真实和坦诚,去取悦维多利亚中产阶级读者。

他决意把社会中人们的心扉打开,把他们的欲望公诸于世,让读者感受到在人的欲望背后的惆怅和叹息、悲愤和绝望,让读者看到/有毛病的0世界里人的价值不可避免的毁灭。

他要以令人不快的、以真实为基础的/悲观主义0给虚伪的、盲目的乐观主义以迎头痛击,让读者对世界,对人生有清醒的认识,作深刻的思考。

哈代的悲剧创作始终以真实为出发点,他把/完全真实地表现实际生活0看作是作家的任务。

他认为,文学作品应当是/艺术品或者是表现真理的作品0,作家应当直面人生,表现不向生活妥协的灵魂。

一句话,文学应当真实地/反映人生,暴露人生,批判人生0。

¿如果把这种对现实的坦诚反映看作是悲观主义的话,哈代倒乐意接受这一称号。

他指出,/人们称我是悲观主义者。

如果像索福克勒斯那样认为没有降生为最幸福就是悲观主义的话,我不拒绝这一称号。

0À生活中充满了痛苦。

痛苦过去存在,现在仍然存在,/任何将来的幸福也不能消除过去忍受的痛苦0,Á因此,以悲剧这一文学形式表现生存的痛苦是自然而然的事。

他认为,悲剧作家,或在传统观念的卫道士眼中的/悲观主义者0,因表现生存的痛苦而/触及事物的本质,这本身就应该使他们欣喜,因为他们意识到,他们并没有丧失什么0。

Â悲剧人生观,/是唯一不会令人失望的人生观。

由于人们从可能出现的最坏的情况着眼,当好的情况出现时(它们会出现的),生活就会充满纯真和欢乐0。

l v哈代对悲剧的真知灼见来源于他对生活的深刻理解和他敢于正视惨淡人生的勇气。

因此,在他悲剧小说创作中,他始终把目光聚焦在人类社会中/悲剧的种种可能0,不管这种种可能是多么地令人不快,令人心碎,也不管这种种可能会不会给自己带来非议和毁谤。

二哈代的悲剧小说之所以经常被人误解为悲观主义,除了一些评论家出于某种需要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即人们经常把哈代的悲剧小说同悲观主义混为一谈。

诚然,哈代的悲剧小说与和悲观主义有一些相似之处。

其一,哈代的悲剧小说是反映人生痛苦,探索生命意义的一种媒介和思想载体。

哈代的悲剧主人公在同51周围环境的接触中,经常发现自己处在一种孤立无援的境遇,他们的心灵经受了巨大的痛苦。

苔丝和裘德的痛苦产生于异己冷酷的环境对他们的自然本性的压抑和摧残。

他们的美好理想在丑陋的社会环境中是根本不能实现的。

悲观主义同样是一种探索人生的思想方式,同样揭示人在世界上的无助和人生的痛苦。

其二,哈代的悲剧小说总是以失败或死亡为终结。

由于哈代的悲剧主人公受他们所处的环境的压抑和他们自身低下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以及他们在思想认识上的的局限,他们对人生意义的探索总是以失败乃至死亡而告终。

而悲观主义同样是关于毁灭和死亡的思考,孤立无援的人们不可能成为胜利者。

其三,哈代悲剧小说的基调是悲怆的。

通过对主人公悲剧命运的描写,哈代赋予作品以严肃和深沉,引发人们对邪恶的生存环境的义愤,促使他们对生活的悲剧性进行深刻的反思。

而悲观主义的基调同样是深沉和悲怆的,它不允许人们对生活抱有盲目乐观的幻想。

然而,必须指出,哈代的悲剧小说和悲观主义对生活的态度有着本质的不同。

哈代的悲剧小说对生活抱着坦诚和积极的态度:号召人们直面人生,歌颂人类不屈不挠的探索精神。

哈代的悲剧小说通过对主人公抗争精神的歌颂,促使人们采取行动,去探索生活的意义。

虽然哈代的悲剧主人公清楚地知道,他们的探索会以毁灭或死亡为代价,但他们不是清静无为,放弃自己美好的理想。

他们面对邪恶的环境,并没有沉沦,屈从于环境,而是试图通过奋力抗争去超越环境,保持自己的人格不受环境的污染。

虽然他们不具备希腊悲剧和莎士比亚悲剧主人公身上体现出的非凡气魄,而且有时还流露出悲观厌世的情绪,但是,他们有赋予其命运以某种意义的强烈愿望。

他们的抗争精神,即悲剧精神,在失败中得到了升华。

他们是精神世界的胜利者,因此,哈代的悲剧小说表现的是抗争的悲壮而不是无为的绝望。

而悲观主义则告诫人们不要同命运抗争,因为在悲观主义者看来, /世界和人生不可能给我们以真正的快乐,因而也就不值得我们留恋, l w生活本身是虚无的,因此,探索和抗争也是毫无意义的。

另外,哈代的悲剧小说表现了真、善、美等有价值的东西的毁灭,用哈代的话来说,/最高级的悲剧也就是有价值的事物被不可避免的事物所扼杀的悲剧0。

l x哈代的悲剧小说通过歌颂真、善、美,抨击假、恶、丑,使人们洞察生活的本质。

例如,在5德伯家的苔丝6中,哈代通过对/纯洁的女人0苔丝在邪恶的环境下同命运抗争和毁灭的描写,使人们对摧残苔丝的社会产生憎恨之情,对体现在苔丝身上的真、善、美表示赞叹,对她的悲惨命运寄以同情。

因此,哈代的悲剧小说具有明显的价值取向。

而在悲观主义那里,人生中痛苦无所不在,人生被抽象为苦海,要得到解脱,就必须否定生存意志,达到绝对的忘我。

寻求真、善、美/是对世界本身性质的误解0。

由此看来,悲观主义强调的不是该肯定什么,该否定什么,而是由原罪而产生的生存的痛苦。

l y通过比较,我们可以看出,哈代的悲剧小说是悲剧性的,而不是悲观主义的。

三评论界在研究哈代悲剧小说时习惯于把哈代的悲剧思想同古希腊悲剧中的命运观以及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相提并论。

他们认为,哈代的悲剧思想类似于古希腊人的命运观。

哈代的悲剧主人公的命运是/冥冥中由神的意志安排定当的,无论他们怎样努力和反抗,总逃不脱神的意志的主宰0。

l z无庸讳言,在哈代悲剧思想的形成过程中,古希腊悲剧对哈代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在哈代的青年时代,他仔细地研读了古希腊悲剧作品并对萦绕于人们头上的神秘力量颇感兴趣。

人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人总是面临着巨大的灾难这一命题,在哈代对生活的观察中得到了证实。

哈代曾试图以古希腊悲剧为楷模进行悲剧创作。

在5远离尘嚣6和5还乡6中,乡村普通农民对生活进行评判,其作用颇像古希腊悲剧中的合唱队。

另外,在5还乡6中,游苔莎追求幸福生活的愿望屡屡受挫,好像冥冥中的命运死死52地纠缠于她。

她无论怎样试图逃脱百无聊赖的生活都最终归于失败。

她在极度悲伤中,道出了人受命运捉弄这一事实:/我都怎样要强来着啊,可是命运又怎么老是跟我作对啊!,,哦,把我弄到这样一个恶劣的世界上来,有多残酷哇!我本来是能够做好多事情的啊,可是一些我控制不了的事物却把我损害了,摧残了,压碎了!0 l{从某种意义上讲,哈代的悲剧小说的确与古希腊悲剧有相似之处。

但是,哈代的悲剧观念同古希腊人的命运观有着很大的不同。

由于古希腊时期社会生产力低下,人们限于自己的认识能力,对许许多多的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难以作出解释,于是,他们创造了宇宙众神,认为这些神灵操纵着芸芸众生的命运,在古希腊人的观念中,悲剧就是命运,然而,在哈代的悲剧思想中,神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