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与道德心

良知与道德心◎刘振维*摘要：当代新儒家认定儒学传统当以孔孟陆王的心性论为宗，最具论理者以牟宗三为代表。

故本文论述王阳明的“良知”说与牟宗三的“道德心”，并尝试比较二者的异同。

从王阳明对“良知”的理解，比较强调由功夫而本体的路径，通过克治省察、事上磨炼以回复良知，因此特别强调“知是知非”义；无涉及外在的客观知识。

王阳明的“致良知”之教，明显结合了《孟子》“良知”与《大学》“致知”，融会后重新做出的诠释。

牟宗三以辩证法方式标举出“形而上的绝对真实”，也就是“道德心”，以之解释“良知”，称此为“道德的形上学”。

绝对真实的“道德心”通过“良知自我坎陷”“逆觉体证”得以融摄道德主体与外在知识于一体，故能开出知识。

牟宗三“道德心”的立论，融会了康德“道德底形上学”、黑格尔辩证法以及传统儒家心性论一脉，融会后重新做出创发。

由之对比二者异同。

二者揭示了主体性意义颇具“现代性”的特色，但此价值理性又与现代性的工具理性有别。

但王阳明活泼泼的“良知”并不等同于牟宗三所诠释的“道德心”，因为“良知”与具体客观知识无涉，“道德心”则能开出外在知识。

关键词：王阳明良知牟宗三道德心孟子前言“良知”，因王阳明（1472 1529）的诠释而成为中国哲学中十分重要①刘振维，朝阳科技大学通识教育中心主任、教授。

的概念，其言“良知”是“千古圣圣相传一点滴骨血”、是“从百死千难中得来”，①乃是从“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②的真切体验中磨炼出的哲学智慧。

对此，当代新儒家诸君皆以“道德心”一词称之。

按“道德心”，不知起于何人，但大体而言，当代新儒家将孔孟道统概括于“心性论”，进而将孔子（551 479）之仁、孟子（372 289）之仁义礼智等称为“道德心”，以之诠释儒学传统；同时通过批判朱熹的“性体”“性即理”，肯认陆象山（1139 1193）的“本心”、王阳明的“良知”之“心体”。

其中的核心是孟子。

③认为此“心性论中心之哲学”对比于幼稚思想的“宇宙论中心之哲学”，遂能对抗佛教心性论；④儒学心性论成熟于王阳明哲学，而此中问题的根源，就是“道德心”对“认知心”之压缩问题。

⑤对于当代新儒家认定陆象山直承孟子的认知，吾人曾撰述《论象山读孟———孟子与象山学思的差异》一文予以质疑，特别指出孟子的良知与道德心①②③④⑤见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卷34“年谱二”，第1279页。

语见《王阳明全集》卷4“文录一”《与杨仕德薛尚谦书》，第168页。

牟宗三（1909 1995）以“王学是孟子学”为标题说：“孟子之盘盘大才确定了内圣之学之弘规，然自孟子后，除陆象山与王阳明外，很少有能接得上者。

”又说：“了解孟子的性善说，才可了解并从而建立人的‘真实主体性’（real subjectivity）。

中国儒家正宗为孔孟，故此中国思想大传统的中心落在主体性的重视，亦因此中国学术思想可大约地称为‘心性之学’。

……孟子是心性之学的正宗……陆王一系才真正顺孟子一路而来。

”其推举孟子为中国智慧学的奠基者，圆善与圆教当自孟子论起；孟子所展开的义理根本于心性论，完整呈现于《告子上》中，故而作《告子篇上疏解》。

分见牟宗三《从陆象山到刘蕺山》，第177 178页；《中国哲学的特质》，第72页；《圆善论》，第1 55页。

收于《牟宗三先生全集》（联经出版公司，2003），第8卷、第28卷、第22卷。

劳思光（1927 2012）亦言：“就儒学之方向讲，孔子思想对儒学有定向之作用。

就理论体系讲，则孟子方是建立较完整之儒学体系之哲人。

故在先秦哲学家中，孟子有极为特殊之地位。

中国文化精神以儒学为主流。

而孟子之理论则为此一思想主流之重要基据。

孔子立仁、义、礼之统，孟子则提出性善论补成此一学说。

无性善论则儒学内无所归，故就中国之‘重德’文化精神言，性善论乃此精神之最高基据。

倘就哲学问题言，性善论亦为最早点破道德主体之理论，其重要性亦不待赘述。

”见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三民书局，1981，第1卷，第159页。

刘述先（1934 2016）、成中英、杜维明、蔡仁厚、袁保新、李明辉……皆是如此。

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第3卷上，第3 4页。

劳思光说：“王阳明之学既代表宋明儒学之高峰，故‘王学’所现出之缺陷，实亦即儒学本身之内在问题。

此问题就根源处说，即是‘道德心’对‘认知心’之压缩问题。

”见《新编中国哲学史》第三卷上，第6页。

“本心”乃指人心被引动的第一个状态，简言之是初心，并非是心学的本体；①对于当代新儒家以“道德心”论述人性，吾人初步梳理呈显于《从“性善”到“道德心”———论当代儒学对人性概念的探讨》一文，指出孟子所言之心乃一“出入无时，莫知其向”（《孟子·告子上》）之活泼无方向的心，并非是一个道德本体的“本心”或“道德心”；当代新儒家诸贤认定孟子“四端之心”乃为道德本体，名之曰“道德心”，恐非孟子本意，诠解发挥处较多。

②视传统儒学为心性论为正途，并以“道德心”为“良知”“本心”者，整体而言，此中最核心论述当以牟宗三为代表。

本文标题《良知与道德心》，乃在尝试理解以牟宗三为代表的当代新儒家如何诠释王阳明哲学的“良知”。

基本上，学界探究多在“良知坎陷”议题上，对于以“道德心”解释“良知”之议题则探究不多。

③全文区分三部分探讨，一论述王阳明的“良知”，二探究牟宗三的“道德心”，三对比二者陈论其蕴义。

一王阳明的“良知”“良知”一词，最早出于《孟子》。

孟子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

（《尽心上》）王学研究（第十辑）①②③刊《国立编译馆馆刊》第29卷，2000年第2期。

刊《哲学与文化月刊》第36卷，2009年第8期（总号423期）。

对此探究，可见仅石永之《良知的嬗变———从牟宗三对阳明的批评来看》，《东岳论坛》第27卷，2005年第3期；焦自军《创造性的转化与融合———论牟宗三的“良知学”》，《船山学刊》2008年第1期（复总第67期）；李彦仪《牟宗三对王阳明“致良知”的理解与诠释———以〈致知疑难〉为核心的讨论》，《台北大学中文学报》2009年第6期；程志华《由“真我”到“良知”———牟宗三关于“良知”本体的建构》，《江淮论坛》2010年第6期；王春梅、李世平《牟宗三“心体”是王阳明“良知”吗？》，《长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16卷，2014年第4期；曾春海《牟宗三道德形上学视域下的阳明“致良知”涵意》，《贵阳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第10卷，2015年第6期；等等。

现今理解，多将“良知”解释为不经后天学习之先验的是非标准与道德规范，抑或是作为天生本然的道德观念，是不学而得的智慧，同时与“良能”并提。

如朱熹（1130 1200）注言：“良者，本然之善也。

程子曰：‘良知、良能，皆无所由。

乃出于天，不系于人。

’”“爱亲、敬长，所谓良知、良能者也。

”“言亲亲、敬长，虽一人之私，然达之天下无不同者，所以为仁义也。

”①“乃出于天，不系于人”，即成为宋明理学共同认定的“德性之知”。

今人亦多以为之。

②但朱熹注意到亲亲、敬长是“为仁义”，未将良知、良能“等同仁义”。

良能、良知被孟子视为“所不学而能者”“所不虑而知者”，直觉上自是先验性的，但此“良”尽是形容“能”“知”中较为良善的部分。

孟子后文提及“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的“亲亲”与“敬长”，乃是强调天伦亲情的重要，认知到若能基于此的施政则可“达之天下”，可作为天下所有人的共同根基，故归纳为二，视之为“仁”“义”；是以并非良能、良知的内容就是德性之知的仁义。

因“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以自身经验即可反证，“爱其亲”及“敬其长”是须经过一段漫长的教化与学习的历程，不可能是先验性的。

简单说，孟子强调“亲亲”（仁）、“敬长”（义），乃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者的良能与良知，目的是论述通过良善的知、能，即可达到仁义之境。

由此看赵岐（180 201）注解，似对孟子之意较为得实。

③王阳明阐释孟子的“良知”，则成了“知善知恶”的道德判断，但此是与良知与道德心①②③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430页；收于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第6册。

此引“程子”乃指程颢（1032 1085），即明道先生，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卷2上；见《二程集》，汉京文化公司，1983，第20页。

如沈善洪（1931 2013）、王凤贤于《王阳明和他的心学（代序）》中言：“所谓‘良知’，实际上是一种先验的道德意识。

‘良知’这一概念，渊源于孟子。

孟轲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他从‘性善论’出发，认定人的本性包含仁、义、礼、智等‘善端’，而这种美德就是天赋的‘良知’‘良能’的表现。

可见，在孟轲那里，‘良知’已经是一种先验的道德意识，只是还没有展开论证罢了。

”见《王阳明全集》“代序”，第10 11页。

赵岐注：“不学而能，性所自能。

良，甚也。

是人之所甚能也；知亦由是能也。

”“人，仁义之心，少而皆有之，欲为善者，无他。

达，通也。

但通此亲亲、敬长之心，施之天下也。

”见孙奭（962 1033）《孟子注疏》卷十三上，页九左；收于《十三经注疏》，蓝灯文化公司，1993影印阮元（1764 1849）重刊宋本孟子注疏附校勘记，第8册。

心体的本体论、意动的功夫论，以及为善去恶的道德论一起论述的。

王阳明说：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①此是王阳明晚年对于“心体”的定论，是哲学上的创发，也是对孟子文本的曲释。

在此，王阳明心有所感说：“人心自有知识以来，已为习俗所染，今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的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

”②由此观之，“良知”并非“心体”，“良知”必须修习以去恶，“合得本体功夫”。

③囿于论者的诠释，以王阳明“良知”是“心体”，是人的至善本性，且在王阳明许多语录看起来，“良知”与“心体”似是同义，如说“良知者，心之本体”、“良知，心之本体，即所谓性善也”④或“知是心之本体……此便是良知”⑤一类的话。

然此，尚不能说“良知”即是“心体”，正如王阳明曾谓“乐是心之本体”“诚是心之本体”“定者心之本体”。

⑥可见“良知”只是“心体”的一个侧面。

试见王阳明所说的诸语：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

⑦⑧可见王阳明论“良知”乃特重于孟子四端之心中的“是非之心”，此王学研究（第十辑）①②③④⑤⑥⑦⑧《王阳明全集》卷35“年谱三”，第130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