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家庄农贸市场记

农贸市场不是一个生僻的词，它就在我的身边，离我不远不近，我离不开它，熟视无睹那样熟悉它。

这是肯定的，尤家庄农贸市场又一次证明了这一点。

我总走着去，偶尔也骑自行车去，走着去，折返回来快到家门时，我有些气喘，因为手里拎着土豆和馒头。

我去了，或者不去，都没有刻意去想，去和不去，在我都自然发生着。

平时，我嘴上不说尤家庄农贸市场，这样的句子冗长而完整，显得太正式，似乎与自己关系不大，有距离和隔膜产生似的。

我只是说，农贸市场，或者，说菜市场，更多的，说市场。

我知道指的是哪里，问我的人，回答的人，都知道指的是哪里。

几乎和我到尤家庄落脚同步，这个市场就出现了。

和我一起来到这片陌生的地域的人，原来都在七百公里外的一个山区小城，从事单一的工作，我们的到来，增加了这里的人口数量，也自然地促成了市场的形成。

市场和我们，相互都需要。

这是铁定的，不然，市场就不会出现。

最先的市场，简陋，污脏，混乱，这我习惯，是不会介意的。

我来了，但没有打算长时间逗留，秤上一把韭菜，或者两棵萝卜，我匆匆来，急急去，很快就忘记了市场，只有韭菜和萝卜将进入我的肚子，发生质的变化。

大概在八年前，进入市场，要越过一面残损的土墙的豁口，一条土路是人脚踩踏出来的，如果下雨，出现积水和泥坑，得跳着走。

所谓市场，也只是一个大空地，三溜土台子，摆满了蔬菜，等待着挑选，也可能在夜幕降临后被丢弃。

这样的市场，依然有吸引力，成群的人在进出，吆喝声和吵嚷声交织到一起。

动物尖锐的叫声，也会不时响起，通常，是在杀鸡。

市场的一角，白鸡，乌鸡，花鸡，被关在笼子里，个个紧张地摆头。

买下的鸡，抓出来，现场割脖子，拔毛，清空肚腹。

一地鸡毛。

自2005年闹禽流感之后，这项活动就被市场管理部门取消了。

这个角落就冷清下去，有人尿急，跑这里方便，杂草异常茂盛起来，中午，这里热气浮动，尿臊味浓烈。

变化是逐渐的，却是明显的，土墙的豁口安上了铁大门，土路铺上了水泥，露天的菜市，搭建上了顶棚，土台子有了水泥面，正规了，也秩序了。

在四周，围拢着两层的砖房，靠里，靠外，都是经营的铺面。

在两个方位的结合部，留出了出入口，每一个方位的中间，也开了进出的口子。

进了铁大门，水泥路两边，紧挨路沿，拥挤着收废旧家电的，立着招牌；现场制作小磨香油的，机器在三轮车的车槽里；买葵花籽和炒大豆的，用筐子盛装；卖草莓的，卖杏的，卖桃的，基本按月份出现；卖苹果的，卖橘子的，甚至卖西瓜的，常年都有，但应季则多，口感也大不相同。

路沿以外的空地，也闲不住。

修鞋的，修自行车的，扎堆开张；卖老鼠药的，地上摆满死老鼠；卖盆载植物的，花开的鲜净，叶子绿的虚假，也努力协调在旁边。

我可能经过十次而不予理会，但存在的理由也适合于它们。

春天，我曾抱回一盆发财树，两个月后，我又抱出去，扔到垃圾箱边上了。

房间里缺少光照，我浇水太勤，给养死了。

一段时间，我经常光顾修自行车的摊子，补轮胎，换辐条换脚踏板，安装按压发声的车铃。

如今我再也不用劳神了，在丢失了十三辆自行车后，我已经不骑自行车了。

从市场西北头的出入口进去，就看到了菜市场，一边是卖干货的，在西半边，主要是辣椒面、豆瓣酱、调和面这些调料。

还有桶装的清油和醋。

还有豆腐干，豆腐皮，豆腐。

早上，在这里还会集中一些卖小吃的，有包子，豆腐脑、肉夹馍，麻辣粉，一个摊子一个玻璃方框安在三轮车上，地上随意摆放着长条桌，长条凳。

吃的人不少。

我偶尔也会过来，把滚烫的胡辣汤倒进干燥的喉管，把烫手的韭菜饼丢进黑暗的胃，缓解前一天喝酒带来的难受。

在这里吃东西，埋着头吃，不看摊主的案板、抹布和汤锅，这是我对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的实践。

在东半边，全是卖菜的，我喜欢来回走着看，茄子黑亮，辣椒深绿，西红柿皮肤紧绷，我喜欢看；葱茁壮，韭菜纤弱，芹菜秀气，我喜欢看；藕生脆，萝卜结实，洋芋本分，我喜欢看。

有时，我转悠了几个来回，只卖了一把小白菜，还不离开，就是为了看各类蔬菜的样子。

这
些蔬菜，都有名有姓，多数来自当地，一些来自外省，它们生长在田野里，根扎泥土，或者在大棚里被照管，或者在阳光下，从一颗种子长大成一株菜，被收获，被长途运输，被分类，被标上价格，到这里找到归宿。

看着它们，我似乎离泥土近了，离乡村近了。

这些蔬菜，给予我纤维素、蛋白质、氨基酸和维生素abc，生成我的热量、血小板和荷尔蒙。

我的生命不能缺少它们，我的餐桌，我的饭碗，靠它们充实。

有时，我会为它们的缺斤少两而埋怨，为它们不断上涨的价格而烦恼，但我知道，这不是它们的责任；有时，我会为它们身上的残留农药而害怕，看到叶子上有虫眼才放心，但我知道，这也不是它们的责任。

蔬菜是无辜的，不会说话，不会作假，只是默默的，连一声疼也不喊，把色香味呈现给人们，把营养和满足，提供给人们。

经常的，到双休日，我的身影，就会出现在市场，而且，在这里我感到踏实，也更能体会到生命和每一天的直接联系。

我在这里的真实感是世俗的，实际的，包括我手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包括我这多少钱这咋卖的问话，包括我和摊主的讨价还价和某次争吵。

当冰箱里有豆腐，有鸡蛋，有西红柿，我早晨轻松睁眼，晚上安心入睡，就有了一个主要的理由。

围拢在市场四周的铺面，也是我必须去的。

因为，自从到西安后，忙于营生，奔波不息，回到家，没有心思也怕麻烦，吃的馒头、烙饼，下的手工面条，都是买现成的。

靠北边一溜，有五家供应这些。

还有卖米面的，大米来之锦州、银川、天津，都有名，各有各的风味。

连泰国的大米也有，色泽绵白，颗粒长，有筋道。

但价钱都贵，我轻易不买，买也买得少。

北面的铺面里，还有三家卖肉的卖鱼的，在铺面前支起台面，猪肉割成一条一条，或者放半扇子在上头，头顶挂红色灯罩，电灯白天也亮晃晃的，原来是为了照射猪肉，使之呈现新鲜的肉色。

也真是怪，卖猪肉的都面孔凶恶，手里拎着刀子，更增添了恐怖。

好在我减肥，半年多没有买过猪肉了。

鱼多是鲤鱼，活的，在洋铁皮焊的两寸深的方槽子里摆动，要，拿抓网捞起一条，尾巴上翘，剧烈翻腾，生猛的样子。

我曾在一个炎热夏天的中午，看见一个卖肉的，赤裸着上身，坐铺子门口小板凳上，提一瓶白酒喝，一个人喝，地上放了个塑料袋，里头是调好的猪头肉，红红的，搁了不少辣子。

他浑身油腻，汗从额头滚落，却不时把嘴对着瓶口，喝上一大口，神情很是享受。

在南边的铺面，开了几家饭馆，生意都不是太好。

我猜测，是因为尤家庄农贸市场，主要和附近的居民发生关系，这里的人来了就是买菜，即使要在外面吃饭，也都到大街上的饭馆去吃，又缺少其他流动人口支撑，自然红火不起来。

但也有一个例外，大约在2003年前后，这里开张了一家老四川饭馆，一时来人不断，竟要提前占位子或者预定。

饭馆是俩口子开的，男的只能打杂跑腿，话少，女的能干，手脚利索，会招呼人。

掌厨的是女的，她做出来的川味鱼和玉兰片尤其好吃。

有时点川味鱼，会没有，说调料用完了，须过些日子，到四川采购回来才能作，使用的调料，达到二十多种。

难怪人们都来吃，嘴巴传颂的名气，是最具影响力的。

我相信。

我到老四川吃饭的次数多的我都记不清了。

还喝酒，便宜的酒，适量喝，图个高兴。

遗憾的是，有一天去，老四川关门了。

一打听，原来这俩口子来照顾上学的孩子，住亲戚家，住的久，又闲不住，便开了饭馆，待孩子学业完成，一起会老家去了。

我在老四川的口福也由此终止。

和其他农贸市场一样，尤家庄的这一家也没啥特别的，但它就在我跟前，它是属于这里，属于这里的人口的。

我是这里的常客，除了不在这里过夜，只是比我回家的次数少一些。

对于它，我不说热爱，也不轻易赞美，就像对我自己。

我知道我的缺点，也知道我的优点，我都知道。

知道，为优点自满，缺点呢，慢慢改，改不了，也无所谓。

反正不是啥大问题。

想法多了，烦恼就多，到了我这个年龄，最实在的当属眼前头的一盘菜，一碗汤。

日子继续着，有吃有喝的，这就行了，还挑剔啥呢？够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