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的行旅

1 原载“荣宝斋”《艺术品》杂志，2013年第四期 匆匆的行旅 王鉴伟 （一） 江南的天气，过了农历新年便暖和起来，姑苏老宅旁那丛迎春花正开得热闹。此刻站在北京街头，依然感觉那般冷冽。 赴京书法笔会，行囊中衣物笔墨外，唯陈年绍酒两瓶，地图一册。 老友新知相见甚欢。同室S君，一见如故，饮茶清谈，不觉夜深。睡前S君歉身道：“小弟有些打呼，兄多包涵。”我并未在意，忙称“无妨！”倒头睡下，未几，一旁呼声乍起，初作婴啼，继而声如奔雷，滚滚而来。我吃那一惊，忙以棉被蒙头抵挡。怎奈雷声愈隆，上下翻腾，连绵不绝，起身撕下两片宣纸塞耳，亦是徒然。辗转反侧，自忖无回天之力，只得轻声一叹，闭目以待天明。 迷糊间，闹铃声响，S君揭被而起，生龙活虎，精神矍铄。我垂目靠床呆坐片刻，起身推开窗户朝外张望。北国冬晨，天色初明，雾霭淡淡，寒风挟着干草味扑面而来，令我一下清醒。 挥毫泼墨半日，困倦得实在厉害，眼皮沉重，便踱回房间躺下。岂料愈是想睡愈睡不着，取出地图闲看。笔会尚余两天，我却心念已远。 这时节机票极廉，遂定明日南宁航班。此行太过突然，诸友皆吃惊不小，握手惜别，作他日之约。 2

S君呼声依旧。捱至凌晨，支撑不住入了梦乡。 猛一睁眼天已放亮，喝了碗小米稀粥，匆匆而行。 在机场靠椅上打盹，几番惊起怕耽误了时间。终于等到登机入座，向南宁一飞而去。 （二） 南国的早春温暖湿润，南宁道上花草茂盛，榕树、棕榈皆长势喜人。脱下厚衣塞进背包，行动自如了许多。 来之前与镜兄通过电话，约好夜酒。我与镜兄以茶结缘，其亦善翰墨，然素未谋面。 广西乃我旧游之地，山水清丽，阳朔、黄姚、龙脊、三江之间皆有勾留。南宁风物稍弱，故未曾驻足。 驱车赴约，才到门前，镜兄即迎上前来，老友初会，握手相欢。镜兄身后立着两人，一为安君，另一书法青年，俱同道中人，相互寒暄。 镜兄从木架上取出一瓶洋酒相问，我见瓶身灰头土面，标识生僻，忙谢却。复从角落取出一个黑乎乎的坛子，称是小枣白酒，不便推辞，众人挟酒往饭庄去。 南宁之菜肴南北皆容，虽无甚特色，但殊可口。席间举杯频频，枣酒性烈，饮上两杯，记起行囊中尚有两瓶陈年黄酒，便取出温来共饮。 酒酣饭毕，乘兴往镜兄书斋小坐，镜兄以茶为业，自不缺好茶。饮茶谈艺，看过藏书字画，见壁上龙门名品原拓，四周有各家题跋，3

赏立许久。 镜兄邀笔，画案上文房俱全，遂展纸作隶书大字。书法青年一时兴起，抢过笔来，疾临米帖两行，虽形神差甚，勇气亦颇可嘉。 安君静雅博学，善书能武，通晓古琴。众人意趣相投，数盏香茶，觉得倦了，与诸君相约隔天再聚。我取出文集相赠。镜兄起身歉道：“今日酒劣，兄多包涵，来日当备好酒。”会心一笑，拱手别过。 南宁一隅风景名胜，论名气当以 “德天大瀑布”为最，其处中越边境，多得美誉。回去旅店倒头大睡，明早欲一访也。 晨起，微雨。出门往长途车站去，街上有一队妇人蓝布披肩、头戴笠帽在清扫落叶，南国韵致，煞是好看。 在车站候车，一老汉前来搭讪，“到哪去？老家何处？”其气息甚恶，目光闪烁，显然江湖骗子。便随口消遣道：“北京来，去云南，上海人。” 这一串地名急转，老汉听了头晕，好不容易把思路理顺，谨慎问：“上海，哪个区？” “普陀区。”我应道。 “普陀在浙江，上海不是浦东吗？” “上海普陀区，浙江普陀山！”我为他普及地理。 老汉眼里放光：“我是苏州人，刚下车。江南老乡！” 我本吴人，岂会不识吴音，闻听此言差点笑破肚皮。这些年走遍中国各省，大小骗局看得多了，老汉北方口音浓重，而身无半点行李，真想知道骗局如何发展下去。但时候不早，便一语道破：“你不是苏4

州人！” “啊！啊！”老头吃那一惊，呛到了。“咳！咳！你凭啥说！” “我是苏州人，你肯定不是！”我语气坚定。 “你不是上海人？”老汉脑筋急转不过来。“你，你骗我！” “哈哈哈！”我大笑，起身进站上车，留下老汉站在那里顿足。 大新县距南宁一百多公里，德天瀑布在此境内。客车在乡野间行驶，一路清景，看得累了便闭目小睡，优哉游哉，四个小时后方到县城。此时已下午两点，出站打听，瀑布尚在六十公里之外，而山路愈窄。因我当日须赶回南宁，掐算时间尚余三小时，略作思量，急忙在街边包车。 “路难走，来回要开三小时，时间哪里够？” 司机大哥道。 “你老兄一看就是车技了得，只管开快，省下半小时即可。” 司机被我一捧有些发飘，但仍迟疑，“看瀑布还要一个多小时啊。” “瀑布看得多了，瞎转一圈就出来。”我拍他肩膀 “放心，半小时一定够！” 一脚油门扑将过去，出县城十数里，路即逼仄起来。我催得紧，司机便抄近路，穿过一处隧道，地即幽绝。但见山崖危亘，壁立如削。岩悬洞开，景色殊异。行至山开水绕，河流渐缓，瀑布已近。路旁有 “严禁助人偷越国境”标语，河对岸多彩色民居，或黄或蓝或绿，皆法式建筑，静静悄悄，越南也。 景区牌坊高大雄伟，店铺密布，多售越南名木、土产。大门在高坡上，瀑布却在底下，检票飞奔入内。俯瞰德天瀑布，形如宽幅绸帘，5

姿态娟小，先前看到的图片壮美之极，乃瀑前仰拍，真是上了摄影师的当。拾阶而下，连蹦带跳，一忽儿即到近前。大批游客正排队坐竹筏到瀑底留影，喧闹得很。岸边有越南老妇跨境兜售香烟、白虎油之类，全无趣味，略略看过，即抽身撤退。上坡台阶颇陡，跑到车旁气喘如牛。司机正在打盹，见我来了忙看表，正好半小时，惊讶得张大嘴巴。回大新终于赶上末班车。 到南宁已夜深，白天只吃了几块糯米糕，肚子饿得厉害。上街炒菜沽酒，大吃一通。 今日疲于赶路，瀑布无啥看头，沿途风物尚好，虽算不得冤枉，然终觉不爽。此行本随性而起，恣意行走。心念既起，明早索性往云南去。 （三） 尘世中人，为生计、为名利忙忙碌碌，久而生厌，便想觅一处世外桃源，恬静安逸，日出日落，与世无争。 云南坝美，大山环抱，其壮族先民因避乱世隐居于此，唯溶洞水道进出，自耕自足，不为外人知，俨然陶渊明笔下之桃花源也。我十年前即欲一访，然路程遥远，途亦坎坷，故久未成行。此次由桂入滇，至广南县六百多公里，高速相通，一日可达。 大客车出站向云南疾驶，因是卧铺，长途亦不会太累，唯车中杂味让人气闷。过百色时停车休息，此处滇桂交界，吃了一碗糙饭，立于路旁饱看山色，时见乡民穿着民族服饰，心里莫名的欢喜。 七个小时奔袭，车子驶入广南县城。此时将近五点，去坝美的班6

车已停。客运站长道：“这时候即使有车怕也来不及进去。”原来坝美已归旅游公司打理，淡季下班早，进出水洞的船只也停得早。 见我急切，站长热心指点迷津：“若真要去也有法子！”我竖起耳朵。“现在打车过去还赶得上，我来帮你叫车，只需一百块。” 电话过后，一辆破车驶来。坐上去 “突、突”前行。与开车男子相谈，原来站长是其姐夫，常帮他拉些生意。 路转峰回，沿途风景皆似清水洒过一般，新润薄明。不觉已到入口。角落里售票亭虽陋，门票却不菲。 前行百米，见溶洞幽暗，清水一弯，深不可测。时光不早，四顾无人，便对岸边茅屋大喊“船家”。不多久，老船工持一根破竹竿而来。检票上船，老头打开绑在额头的照明灯，缓缓撑去。 “你是外国人吧！” 船工问得很唐突。 “中国人。”我道。 “看你独自背个大包，还以为外国人。”老头道，“外国人都背个大包，一两个人。”听罢莞尔。肩上登山包乃当年昆明购得，十数年随我东奔西走，而今仍回云南，满身沧桑。 坝美有前后两个水洞，我从后洞进，明日前洞出。洞中暗极亦静极，竹篙入水之声回荡不绝。我便不语，怕打破此般寂境。行至途中，洞顶有“天窗”，光束投下，氤氲弥漫，如入幻境。 约十多分钟，豁然开朗。刚出洞口，竹篙“啪”的断了，船身打横，幸而水流不急。“拿错篙了。”船工讪笑，我惊出冷汗，若洞内篙断该如何是好。老头拿半截竹子奋力划到岸边，岸上有马车相候，颠7

簸一阵，已然身在桃源。 眼前炊烟袅袅，桃花映面，桥下流水、河边草木皆有喜气。村头一株千年榕树盘根错节，居高临下，其伟岸不可名状。近旁一户人家，颇为齐整，天色渐暗，便借宿于此。 坐在亭间与主人闲谈，主妇忙烹鸡蒸鱼。村中原先无电亦无通讯，近年开发旅游新修土路，便都有了。主人年纪尚轻，平时打理客栈亦做船工，这几日空闲正帮邻居盖房，村里人盖房都是相互帮工。 谈话间，镜兄电话约酒，得知我在云南山中，惊叹不已，改约明日。 菜上桌，主人取出壮族米酒，以前在贵州苗寨饮过此类家酿，一醉数日，故不敢领教。平素喜饮绍兴黄酒，而此间不可得。行前在车站买了瓶二锅头，遂取出自斟自饮。酒虽简，然菜蔬可口，不觉饮尽大半。 明月浮空，桃源静好，此般情境，岂能不醉。半夜惊起拂泪，恍惚做了一回伤心的梦。 翌日起床，宿酒未醒，头脑有些发胀。山村晨寒，主人老父邀我烤火喝茶，壮语难懂，相互比划。村里正在搭造戏台，屋前大块空地上挖了几个土坑，旁边堆满沙石，一帮孩童跑上跳下嬉戏着，笑声朗朗，真是美好。端着饭碗呆呆地看了好长时间。 吃过早饭作别主人，沿小径而行，天色明丽，野花绚烂岩际。村间小河蜿蜒，依左右分 “男儿河”、“女儿河”，村民夏日里即沐浴于此。一二农人在田头劳作，野鸭浮水，水车吱呀。桃源深处，万般皆8

好。 一路行去，有小牛吃草，突然喇叭声起，马达隆隆，一队卡车、掘土机进村开工，牛儿仓皇而去。 方到前洞渡口，洞中窜出十几条铁皮船，满载游客，欢叫声、呼朋引伴声惊得丛中鸟儿乱飞。及至出了前洞，见游客中心、码头皆规模甚大。想起方才小牛奔逃情景，不免长叹。 （四） 搭乡间中巴回到县城，车资不过八块。买好回程票，时候尚早，便上街一探。 广南县虽处偏隅，街市并不冷清。新建的商业街，店铺门前大喇叭响声震天。街旁一排菜摊，蔬菜多不知名，又叠着几笼土鸡土鸭，驻足赏看之时，摆摊农妇亦在赏看于我。 匆匆回到南宁，见站前路边停着计程车，递上地址，那人挥手催我上车，道：“前方路堵，需避开。”岂料车子越开越偏，竟绕到郊外，心知上了黑车，忙喝令掉头，那厮狡辩几句重回正路。 镜、安二人已等候多时，面露饥色。安君怀中抱酒，皮盒包装，又有重重防伪，十足名酒派头。连忙入席，酒不错，菜色亦好。我昨晚痛饮，今日病酒，故略倒一小杯作陪。镜兄酒量了得，大半都是他饮，安君本不擅酒，二两下肚醺然超脱，如换了一人。席间大谈其习武心得，历程曲折，如听评话。习文练武之道何尝不是相通。 酒罢，往安君处问茶。安君所藏古琴不少，赏过一番，搬出一把“大蕉叶”，焚香弄弦，抚琴作一曲《忆故人》。我不通五音，然琴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