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那抹蓝

在键盘上打完这句话之后，烟然抬起头望了我一眼。四目相对的刹那，我感觉胸口似乎被某种利器有力的戳了一下，有一种莫可名状的隐痛。透过显示屏，我看到她略带忧伤的眼睛，默默的眼神，欲语有停留的犹豫之中似乎透露出几分言语不清的暧昧。

我相信，人是有天性的。它们潜藏在生命里，渗透血液，深入骨髓。烟然的天性便是善感多情，温柔沉静。与生俱来，无从更改。这似乎也注定她生命中必然暗含着某些哀思与悲情。

自入八月以来，眼见她愁眉不展，形容日渐憔悴。一连数日缄默不语，即使偶然从我眼前经过，也只是愣愣地出神，仿佛怀了很重的心事。记得一个月之前，烟然对我说：“雨儿，你相信么。有一种情缘，它只存在于网络里。铭记也好，淡忘也罢，我只想把它完整地记录下来。或许庸俗的文字转瞬间就会被无情的时光淹没，或许短暂的美好刹那间便已灰飞烟灭。惟有记忆深处那抹蓝，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暗淡。”

她想静下心来写一篇帖子。为网络里那个忧郁的男子，也为她自己。可是压抑的感情存蓄地久了，日渐强烈，需用某种密封的容器来盛放。待要排遣之时，心便感到沉重，竟然无从着手了。

在这样一个盛夏的夜晚，傍着窗外朦胧的月光，烟然终于在键盘上敲出了那句简短的话。又见她深夜里的侧影，单薄而恬静，我心中一片怅惘。

二十年来，我们一直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有时，我觉得自己很了解她；有时却又感觉我们似乎很陌生。

我们都曾是在上帝面前失宠的孩子。我给烟然讲过一个故事。 说每个女孩都是天使，它们快乐地生活在天堂里。有一个女孩，她一直很乖。虽然不是上帝最宠爱的孩子，可是女孩依然很知足。人世间美丽的烟火季节来临了，她内心渴望却又极力压抑。在女孩感到寂寞无助的时候，遇见了一位气质如兰的男孩。他对她说：寂若烟花。女孩感动得流泪了。那个永恒的夜晚，他们一起在上帝禁入的花园里燃放烟火。烟火很美，心却惶恐着。每个天使都知道那是绝对禁忌的。 终于，女孩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永远地失去了上帝的宠爱。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悲伤，可是悲伤让她身受责罚心受煎熬也曾让她快乐啊。那是烟花绽放一样绚烂的快乐，是烟花坠落一样惨烈的心痛，也是只有和他在一起才会有的疼痛与快乐。他把天使看做烟花一样的女孩。他看着她一次次飞翔、绽放、坠落，似乎很满足很快乐。她满足着他的满足，快乐着他的快乐。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获得的是灵魂的堕落，还是精神的绝望。她只知道，为了那个男孩，情愿燃放自己，绚丽那一双眼，照亮那一颗心，即使短暂。其实，她只是他生命里那些数也数不清的烟花中如梦如幻的一朵，落如流星。无影无痕。

我的故事讲完了，烟然却哭了。我轻轻为她拭去眼角滑落的泪，看着她安然入睡。 烟然是一个有着飘零身世的落寞女子。 她曾在日记中这样写道：“二十年前，在我无法体会的疼痛中，一个女人把我遗留在这苍茫的人世间。那时，无邪的生命干净得如同一张洁白的卫生纸。二十年后，在她永远也不能体味的酸涩中，我已把它吐得一片狼籍。”从凄凉和灰暗的世界里走出来，我们曾经失落，曾经绝望，对于纯粹的爱和被爱，内心渴望却又充满恐惧。

生活中，我和烟然相依相伴，相知相亲。这些年来，我平静了许多，对于感情的态度也轻淡了。进入大学之后，我便和她约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坚决不谈对象。可是烟然，她天生敏感多愁，从来不懂得怎样让自己真正地快乐 。

时常在深更半夜，她会猛然从睡梦惊醒。有一次，她惶恐地叫醒我：“雨儿，雨儿！我被困住了，像是在无边的黑暗中，我四处摸索，可是„„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又像是在无垠的海面上，飘飘荡荡的，我好想靠岸，可是眼前一片茫然„„”我无语凝噎，静静地听她诉说，感到了语言的苍白和自己的笨拙，惟有默默地陪伴才是真实。她在我的沉默中渐渐平静，我却再也无法入睡。只恨自己不能化身为风，在梦中为她驱除黑暗；不能化身为灯，在梦中为她引领靠岸。

在网络里，烟然是一个写字的平常女子。她喜欢用文字表达自己。 也许是怕碰疼自己心上的伤疤，我很少读她文字。隐约记得数月之前读过她写的一篇帖子〈泊在江南的梦〉，感觉似乎透丁香一样的忧郁气息。她怀着一种虔诚的希冀将含露凝霜的思想之花转变成可感可触的文字语言，以此来表达对于人性中某种圣洁光芒的尊敬。 “文字是表达思想的工具，也是你表明自己存在的一种方式；可是，不要让这种方式成为谋杀自己的手段。”自从他对她说过这句话，烟然就在心中留出了神圣而感伤的一隅，安置着那个有着忧郁气质的男子：蓝。他生活在某个临海的城市里。第一次偶然在网络里相逢的那个晚上，他们简洁的文字交谈中隐隐透露出一个约定：在某年某个夏日的黄昏，一起去看海，去看海的蓝，去看蓝的海。

在蓝的想象中，烟燃总是泪盈于睫、楚楚可人的样子。特别是想到她那种默默的眼神，他的心便会微微疼。她像是一个被困在马路中间孤立无助的孩子，眼巴巴的望着匆匆而过的行人车辆，流露出茫然无措的表情。孩子总是善良无邪的。在她眼中，一切都是那么地新奇那么地美好。当突然面临某些陌生与丑恶时，她就只会作出最本能的反应：哭泣。烟然右眼下方有一颗淡褐色的涕泪痣，生生长在那里，时常会有咸涩的液体缓缓流过。

有些事物，越是想看清楚，就越模糊。其实人类最看不清的还是自己。人们看到并为之痴迷的也许只是自己的影子。

烟然有时会想，大海为什么是蓝色的呢？因为天空是蓝色的吧，而大海是天空的镜子。天空的湛蓝，大海的冰蓝，是纯净的透明的，也是平静的忧郁的。这就是烟然对蓝的感觉。

他沉默的时候，空气中便弥漫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壮和感动。烟然知道，这是只有从蓝身上才会散发出来的情绪，也是只有从蓝身上才能感觉到的忧伤。蓝，总有一种能够唤醒女人母爱的忧郁和孤寂。世间果真有这样的男子么？待人宽厚温存，处事淡定从容。言谈之中流露出睿智深沉，字里行间隐含冷峻忧伤。令人亲之近之敬一尺，疏之远之畏三分。唯美在似真似幻中，只迷于若即若离间。如梦亦如幻，易感应却难捕捉。

蓝是一个习惯沉默的男子。如果静默无语便能够感应到彼此的心意，又何必像懂得你的人解释表白呢？烟然痴迷于这种无言的默契。犹如两颗遥遥呼应的流星，相望的一瞬，已是千载机缘。两个性情相近的人，相识的一刻，便已惺惺相惜。烟然在她的帖子中忧伤的写到：“蓝——热烈而执著地不停追寻至情至爱的灵魂。你就像暮秋里层层叠叠飘逝的落叶，我肃然地看着那些追寻与梦想片片洒落，四处飞散，却无力挽留，无法给予你想要的春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生命里所有的热切与激情渐渐冷却慢慢消退„„” 蓝的文字，蓝的思想，似乎隐含着一股强大的魔力，促使烟然甘愿为之流泪为之心伤。她对他，无可抗拒。

蓝是一个对感情有洁癖的人。他的文字中极少出现“相思”之类的字眼。不用却比滥用更深切。即使只言片语也直抵烟然心灵的最深处。他的幽思深情，他的细腻婉转，时常令烟然由衷地赞叹：“如此冷峻忧伤的文字。热烈似火的是它，静如止水的也是它！”她低吟默读，愈加恋慕不已。

我不知道烟然迷恋的是网络里那些凄美悲怆的文字，还是现实生活中那个平静而忧伤的男子。有些事物，只有在云雾朦胧之中远看，才会显得极有魅力。一旦云开雾散，目睹其本身，先前的魅力也将随之消失殆尽。

眼见烟然的恋慕之情与日俱增，惟恐她陷身网恋、无以自拔，而我却无能为力。心中难免不爽不快更不安，慨叹道：“爱情如星，迷恋似火。尔非多情种子，亦是痴恋狂人„”烟然嗔了我一眼。以前我总拿那话熏她，说她走夜路都怕踩伤偶遇的蚂蚁。她也是这样，拿眼角的余光瞟我，从不动气的。可是这一次，烟然一宿没和我说话。她比以前沉默了。

渐渐发觉，烟然日益和我疏离了。我依如从前过着“图书馆——食堂——宿舍”三点一线式的校园生活。日子平淡如水，简单枯燥却也充实。进入大学以来，不管看书、吃饭，还是就寝，我们几乎形影不离。而今，我身旁的位置，我对面的椅子，我上铺的床位，时常的空的了。我感到难过，一忍再忍不去想不愿看。我从左边移到右边，从这边挪到那边，真实地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孤单。因为现在，连我自己的座位也空了。那些一起同床共枕、相依相偎、相拥入睡的日子竟也撒手而去，一去不回了！

没有了烟然的朝夕相伴，我如同失去了自己。失魂落魄的日子里，只觉得精神恍恍惚惚，心里空空荡荡的。她像包裹在我周身的空气，如影随形，无时不在。我贪婪地呼吸着它，却感到内心深处某些疼痛的存在。

烟然！那个安静的她不怎么爱说话，轻启朱唇，定然传出细语柔声。 那个快乐的她，会忍不住抿着嘴笑，眼睛弯成月牙儿一般。 那个任性的她，最不爱吃蛋黄，还会趁我不留神把肥嘟嘟的肉块藏在我碗里，“人赃俱获”时，却瞥见她在对面偷偷地乐。

还有那个忧伤的她，永远只会嘤嘤啜泣，无助地像个孩子，却习惯有人陪她一起缄默。 最近一段时间，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傍着朦胧的月光，我看到她一个人端坐在电脑前的侧影，单薄而恬静。眼里心里生生地疼，神智一片模糊又一片清晰。

清晰地记得那夜那道惨烈的闪电，烟然又一次从噩梦中骤然惊醒。 “雨儿，雨儿„„”听到她惊恐的喊声，我感到胸口骤然紧缩，大汗淋漓的是心，平静如水的也是心。她环臂拥抱着自己的双膝，将泪水纵横的脸旁埋藏于双臂间，嘤嘤地吞声饮泣。我扶住她颤抖不止的肩膀，无语泪横流。

我看见一道道闪电划破长空，亮彻黑夜，耀眼而又冷峻。我听到一声声响雷从头顶轰隆隆滚过，沉重地碾碎在我的心窝。暴雨如注，淋漓地浇灌着世间的污浊，酣畅地冲刷着暗夜的丑恶。

从天黑到黎明，从黎明到天黑，恶无时不在。我睁开眼睛就看到它恐怖的獠牙，狰狞的面孔。于是，我闭上双眼。然而恶还是不肯罢手，它闯入烟然的梦中，把一切都破坏得面目全非 。

一直以为，我的陪伴能够让她开心一点，能够让她从内心感到安稳。我的沉默也能够让她不再感到孤单，不再是独自面对和承担所有的一切`。那种一个人面对一切的感觉太可怕了。

然而„„ 烟然泪流满面地对我说：“雨儿。我梦见他了„„我跋山涉水来到他面前，身已疲心不死。咫尺的距离，恍如天涯。他向我走来，一步、一步„„脸上也许挂着微微的笑呢。我努力睁大眼睛，却怎么看也看不清，眼里充满期待和幻想。他靠近的那一刻，我终于看到了那双温柔的眼睛。刹那之间，时光流转岁月改变，我看到„„他露出狰狞的面孔，我听见空气中飘荡着凄厉的笑声。雨儿，我真的好害怕！我向后退去，一点、一点„„他紧跟着，一步、一步„„惊然回首，身后已无路可走。我听见风的低吟，我听见山的呜咽。我感到身体在坠落中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