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谈“语文品质”

为什么说“这一点关系较大些”？我的理 解是，原来“说得太清楚了”．表清达意就只 是靠文义，让人一国了然一览无余改后．将其 “蕴蓄”藏于文字之下，读者就有了品味的余 地。在这一点丘，朱自清似乎说得更加清楚， 开给我们的书面丧达树立了一条很高的标准。 他说：
说的白话有声调姿势表情衬托着，字句只
占了一半。写的白话全靠字句，字句自然也有 声调，可并不和说话的声调完全一样，它是专 从字句的妥排与组织里生出来的。字句的组织 必得在文义之外，传达出相当于说话时的声调 姿势表情来，才合于写作的目的
连同托尔斯泰这个名字，包括他说这句话 时的神情 ―—这当然只是出自我的想象 而已。我总觉得其中透出一股强大而又神 秘的力量，让人震撼不已。只有这四个字， 只有这样的组织与安排，任何哪怕只是一 点点改动，都将是致命的破坏。
柳宗元 《 段太尉逸事状 》 中有 “吾戴吾头来矣！” 《 新唐书 》 转录 时删后一“吾”字。林琴南以为删得无 理，因为此一“吾”字，“一则哂shěn 全军之不武，一则示一身之有胆”所 “哂”者所“示”者，全不在文义之内， 而只是一种语气、心态、表情，它们 “恰好”是“专从字句的安排与组织里 生出来的”这是语文品质的最高境界。
现在还有不少青年朋友喜欢拿陶渊明的 读书“不求甚解”作为理由来为自己马虎、草 率、囫囵吞枣的态度辩护。《 五柳先生传 》 的原文是：“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 便欣然忘食。”陶渊明之所以是陶渊明，青少 年时期一定下过咬文嚼字、分章析句的苦功， 才能养成“好读书”的习惯．才能在“不求甚 解”的读书过程里有所“会意’：并因之而 “欣然忘食”。
关于“表情达意”，鲁迅在给李霁野的 一封信里写一直：
前几天收到一篇《生活》我觉得做得很 好：但我略改了几个字，都是无关紧要的。 可是，结末一句说：这喊声里似乎有着双关 的意义。我以为这“双关”二字，将全篇的 意义说得太清楚了，所有蕴蓄，有被其打破 之虑，我想将它改作“含着别样”或“含着 几样”，后一个比较的好，但也总不觉得洽 好。这一点关系较大些，所以要问问你的意 思，以为怎样？
凭着他朱自清的学养和经验，发 表过不少研究语文教育的论著，其中 就有与语文品质相关的真知灼见
被他一再批评的“读的方面，往往只
注重思想的获得而忽略语汇的扩展，字句 的修饰，篇章的组织,声调的变化等”p6， 毛病，至今仍然普遍存在。他指出：
只注重思想而忽略训练，所获得的思
想必是浮光掠影。因为思想也就存在语汇 、字句、篇章、声调里，中学生读书而只 取其思想，那便是将书里的话用他们自己 原有的语汇等等重记下来，一定是相去很 远的变形。这种变形必失去原来思想的精 彩而只存其轮廓，没有什么用处。p 6
的遣词造句。我们不但要知其然，还要 知其所以然。朱自清把这 67 例高下优 劣的所以然说得清楚明白，本身就具有 很高的语文品质。读这篇长文时，我还
忍不住感慨：不说我们的语文水平远远 不能和他比，我们的教学态度有他这般 认真吗？
王尚文 这也是我们现在不少学生甚至 教师所忽略的。有人说诗是不可翻 译的，其实除诗之外的作品虽然可 以翻泽，但洋溢于原作字里行间的 那种只能意会的特殊味道、神韵， 要原汁原味地翻译出来也是不太可 能的。别说不同语种之间，就是文 言、白话的互译不也是如此吗？
叶圣陶、朱光潜都曾指出，一种思想只能 有一种精确的表达，改动了用以表达的语言， 其实也就同时改动了思想，正如朱自清所说的， 表达“变形”了，必然导致思想同时“变形” 要准确地理解书里的思想，非认真琢磨它的语 言不可。语文课学习的重点是学习如何表达， 就更要以语言为出发点和归宿点，反复来回于 语言与它所表达的意思、意味之间，不断趋向 深人。绝不是拿我们自己的语言去改造作品， 而是学习作品的语言如何表达，以提升我们的 语文品质，同时感受、感语作品的思想、情感。
朱自清关于 “语文品质 ” 的真知灼见
有专家说， 20 世纪 20 年代的白 马湖是我国现代语文教育的圣地．我深 以为然，因为当年的春晖中学就在白马 湖畔。 20 世纪 20 年代，在春晖先后 正式任教语文的有不少同时就是作家或 是学者，朱目清则是教师、作家、学者 三者合一；这是春晖之为语文教育圣地 的根术原因 。
朱自清明确指出，不求甚解更 主要是一种能力，全靠此前不断咬 文嚼、分章析句的功夫而养成。用 现在的术语来说，精度是略读的基 础，没有精读，只是略读，培养不 出真正的阅读能力。没有咬文嚼字， 不会分章析句，必然会流于浅薄。
朱自清还认为咬文嚼字不但事关阅读， 与写作也有很大关系。他说：“课外阅读可 以帮助增进写作的能力．固然是事实，但是 一日数行地囫囵吞枣地读下去，至多只能增 进一些知识和经验，并不能领会写作的技术 。要在写作上得益处，非慢慢咬嚼不可。 ”“第一要写得通”，朱自清这话告诉我们 ，“通顺”“清通”是语文品质第一个基本 要求，而且做到“写得通”也不容易。以为 容易、以为不值得重视的偏见．不是至今仍 在损害语文教学，造成学生乃至社会上文字 不通的毛病越来越严重呜？
朱自清卓有见地地道破了“不求甚解” 与“咬文嚼字”“分章析句”之间的关系他 指出：
学生呢，在学习时也必须字字求
了解。这与一般不求甚解的态度刚好相 反，然而不求甚解的那份能力正是经过 分章析句的学习过程而得到的，必须有 了咬文嚼字的教学培养后，才能真正达 到那种不求甚解的境界，没有经过一番 文字分析的训练，欲不求甚解，也不易 得呢。
朱自清还专门写过一篇 《 文章 病类（词汇） 》 ，把多年在教学实 践中摘录的学生作文中有关词汇的病 句进行分类研究。
他一共总结出四种语病：
一、“一般学生的通病是词汇太窄狭，
在那窄狭的词汇里，又有许多词的意义不曾 弄明白”，如 " （我）降生民国初年”的“降
生”，他指出： 我们说“孔子降生”“耶稣降生” , “降”
四、无必要甚至不适宜地避熟创新， 显得非常别扭，如“他要训练大众，产 造一个蓬勃的社会”的“产造”；此外， 我觉得“训练”用在这里似乎也不十分 妥帖。
当然，避熟创新是应该提倡的，他 抄录的学生作文里的句子，也有好的， 如“操着那急速而带有些气愤的步伐”。
（王尚文）以上四类语病，一共录了 67 个例 子，每一例他都作了透彻精到的分析。 语文品质的高下优劣，主要体现于文章
也就是说，书面语言的语文品质体 现于“字句的安排与组织”上，其难在 于“传达出相当于说话时的声调姿势表 情来”。这是写作的化境！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别的， 而是托尔斯泰劈头对日本天皇写的那句： “你改海吧！ ” （后来才知道这句话出自 《 圣经 》 ）它深深烙印在我的心坎上，
有“（从）天（而）降”的意思，孔子、耶稣都 是伟大人物，所以说是“从天而降”，所以用得 上“降生”这个词。但“降生”并不限于伟大人 物，对于稍有身份的人，也可以用；那却只是客 气的字眼，没有特别崇敬的意味。说到自己，显 然不能用；说到自己，只能说“我生在民国初 年” , “我出生在民国初年”，或“我诞生在民 国初年”“出生”是个新词，但现在已经用得很 熟了。
二、两个同类的词或短语连用， 中间应加连词的而未加，如“一个精 邃多疑的青年”。他说： " ‘精邃’ 大约是‘精细’，和‘多疑’，并不 对偶，中间更得加‘而’字或‘的’ 字”
三、掺进不合适的文言词，“看上去 文绉绉，酸溜溜，和上下文不能打成一片， 有些碍眼”如“至于我们开膳的办法”。 他说： “ ‘开膳’，是白话‘开饭’和文 言‘膳食’的混合短语，显得不自然，不 如直说‘开饭’痛快得多”不过“膳食” 现在已被吸收为白活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