拷问英雄

学生会招新的时候买了一本校刊《云栈》，里面有一篇文章《拷问历史》我很喜欢，说的是中国人的历史观倾向于忠奸分明、善恶斗争，没有灰色地带。

这当然也还是鼓励大家“辩证地看问题”的老生常谈，不过老生常谈一直在谈还是因为反响太少。

何况现在的人们对所有问题都有种一笑而过的麻木态度，能保有一个观点尚属不易，更不要说能够怀疑自己、否定自己了。

不止中国。

君不见一波波轰炸荧幕的美国大片中坏人们在最后一秒钟不负众望领了便当，然后世界光明了几分钟，英雄们握手微笑，然后又有一个更大BOSS 突然登场预告续集的存在，然后就出字幕了。

在一轮又一轮的对Boss进行的种族屠杀之际，观众们找到了免于批判性思考的避难所。

有时候大片们有所创新——比如《美国队长2》影射“棱镜门”监听事件，《阿凡达》中反派不再是外星人而是贪婪的人类，《超人：钢铁之躯》里超人身为氪星人而为了保护人类与自己的族类相战。

诚然，这些电影得到了高于平均的影评分数；然而这些电影中对于反派们的内心探索（如“种族复兴”“反恐”）是浅尝辄止的，电影表现出的道德判断的倾向性使得反派观点的合理性被轻易的否定了。

于是，他们与司空见惯的那一类坏得毫无头绪的坏蛋其实没有多少差别，他们从头到尾也仍然得不到一丝悲悯。

在这样的主流之下，有一类电影试着不去区分善恶黑白，而是展示出事物的两面性存在；电影中有矛盾的双方不图暴力的爽快，而是不断地博弈企图达到一个平衡。

在过去一年我看过的好莱坞大片里，只有三部大概属此支流：《安德的游戏》、《X战警：逆转未来》、《猩球崛起》。

这三部电影讲的都是人类与另外的种族之间的故事。

《安》中，人类选拔智商最高的少年来指挥地球战队，对抗异性文明——蚁族，并对这些少年进行繁杂的模拟战争训练。

主人公安德（Ender）是最被看好和看重的一个少年，因此培训官想方设法使他孤立于其他少年，目的是要他在由被孤立到成为领袖的艰难过程中看到人性的恶，从而消灭他的怜悯心和优柔寡断——这两种心理在对付虫族时是万万要不得的。

《X》中，变种人是人类自然进化的结果，他们被人类恐惧、被猎杀、被抓去做实验。

在这种惨淡的背景之下，变种人内部分为两派：一派以X教授为代表，主张与人类和平共处；一派以万磁王为代表，主张以暴力行动申张权利。

《猩》中，猩猩学会了语言，有了自我意识，与瘟疫肆虐后硕果仅存的人类社区有了接触，而两个种族之间外交正常化的努力总被不信任猩猩的人类和不信任人类的猩猩阻挠。

在这三部电影里，我们无一例外地看到：电影的戏剧冲突更大程度上不是两个种族之间的矛盾而是一个种族内两种声音的矛盾。

一种声音要和对方种族你死我活，另一种寻求共存。

换言之，一种把人性（虫性、猩性……）想得太坏，另一种又想得太好。

关于把人性想得太好，也许我们稍加思索就能联想出一连串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的名字来：甘地、拉宾、哈维尔、曼德拉、马丁路德金、昂山素季……至于中国人，那自然非胡适先生莫属。

这些人相信改变不一定以生命为代价，自由最好
不是由烈士的鲜血染成的。

这些人相信文明的力量，相信人性已经从拳头上进化到了脑子里，因此非理性终将对理性投降，荒诞一经点破就不能维持。

事实上，X教授的原形正是马丁路德金。

而教授一生的朋友和对手，万磁王，他的原形则是美国黑人运动的另一位领袖，马尔科姆X。

与金的“非暴力不合作”相比，马尔科姆说的是“选票或者子弹”：
“它要么是自由，要么是死亡；要么是让所有人自由，要么是让所有人没有自由。

今天，美国发现自己有独特的情形。

从历史上讲，革命意味着流血。

他们从未有过不流血的革命或者叫非暴力革命，这种革命就是在好莱坞的电影上也未曾出现过。

你不可能在革命的时候去爱你的敌人，你不可能在革命的时候乞求剥削制度把你融入进去。

革命就是推翻旧制度，革命就是毁灭旧制度。

革命意味着流血，但在美国可以有例外。

我们可以让美国成为世界历史上惟一一个不需要流血革命的国家。

俄国革命流血了，中国革命流血了，法国革命流血了，古巴革命流血了，再也没有比过去美国大革命更血腥的了。

今天，美国可以发生不流血的革命，她所要做的一切仅仅是：给这个国家的黑人他们应该得到的一切。

”
马尔科姆的意思是，尽管倾向于不流血的变革，黑人仍保有暴力革命的权利。

他并且认为金的游行抗议只是小打小闹：
“在白人平息了黑人在华盛顿的游行之后，他们还能用什么伎俩来愚弄我们呢？你们看透了这一切，你们被欺骗了，所以你们要在华盛顿游行。

你们在林肯雕像和华盛顿的雕像之间游行呐喊，高唱“我们必将胜利”。

他们把你们当作蠢货，当作傻瓜。

他们让你们认为自己在去什么地方，可你们哪里也没去成，就在林肯和华盛顿之间游来游去。

(比喻美国黑人仍处于从华盛顿总统到林肯总统期间的状况。

)”
马尔科姆的潜台词是：白人权势如果不受到威胁性的冲击的话，是不会心甘情愿放手的，因为人性即是如此——人性中权力欲的疯狂和对失去权力的恐惧使人类不惜一切。

对人性是本恶还是本善的争论是人类的基本命题之一。

在中国，同属儒家的孟子和荀子对于这个问题的看法就大相径庭：孟子认为人生来就有恻隐之心，荀子却说那只是礼教的结果，人性中本来只有食色之类的低下考虑。

在西方，基督教“亚当夏娃被永远放逐出伊甸园”而生发的原罪论让忏悔成为人生的主题，教徒们在礼拜日涌向教堂，虔心祈祷上帝的宽宥。

文艺复兴以后，神的地位被削弱，人的地位被抬高，再加上科学的飞速发展导致的人对自然的了解和征服，使得人类对自身基本上持一种乐观的态度：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人类是在向前走的。

一战和二战两次世界大战是这种自信的转折点：“一切都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

”在一个无神的世界里，罪恶和伤害再没有救赎的渠道，只能在心里积压。

人类用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毁灭自己似乎只是迟早的事情。

那么，这些电影中的主角又是如何认识人性的善与恶呢？
《安》中，安德在成为对抗虫族的战队的领袖之前被孤立、被欺负、被排挤，这就是培训官对安德的培训内容：领教“弱肉强食”的真理，并把它运用到虫族身上。

可是安德在变得坚强的同时没有变得冷酷，对人性之恶的观察和体会没有消除他对生命的怜悯。

因此，在电影的结尾处，当他得知自己的毕业测试实际上是真实的战争，而他指挥同伴们消灭了整个虫族时，他毅然踏上了为虫族寻找另一个家园的赎罪旅程。

他真的心甘情愿把自己余下的生命都投入到这个旅程中吗？
《X》中，X教授失去了双腿的知觉，被爱人抛弃，和从小相依为命的妹妹分道扬镳，开办了变种人的学校而师生却几乎全被召入军队送上越南战场。

他是一个读心者，情绪失控的时候他可以听到全世界的背叛、诅咒、心碎和猜疑。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当他再次背负起对变种人的责任，历经又一次的来自爱人的背叛和伤害，他居然还说“我相信有一天他们都会回来”、“足够的涟漪能改变水流”。

他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吗？
《猩》中，人类与猩猩有着不解的宿怨——人类曾在猩猩身上做残忍的实验，而来自猩猩的一种病毒杀死了大部分的人类。

他们真能“化干戈为玉帛”吗？
他们到底是“看透这个世界，然后爱它”，还是“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别人到光明的地方去”？他们还相信人性本善吗？这些都无从解答了，因为电影的角度不是万能角度，看不到人的心理。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看到真善美的表层覆盖在野蛮之上，一触即破，但他们还是选择这条路走了下去，这就区别于不谙世事的天真与幼稚。

也许他们自己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是“用遗忘和说谎作为前导”的，但对人类、变种人、虫族和猩猩的整个种族来说，执着于人性中高尚一面的他们无疑是真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