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的张爱玲
张爱玲告别大陆之谜

张爱玲告别大陆之谜于继增张爱玲是上个世纪40年代上海滩最红火的高产作家。
人们对她的崇拜和痴迷,主要是来自这个时期她发表的言情小说;而对她50年代以后的创作和经历却鲜为人知。
尤其是正当她大红大紫的时候,随着上海的解放,她却突然去了香港和美国,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这究竟是为什么?在她告别大陆的前后发生了什么?张爱玲为何离开上海张爱玲,原名张瑛瑛,笔名梁京,1920年9月30日生于上海的一个官宦家庭。
她的祖父张佩纶是著名的清朝御吏,祖母则是文华殿大学士李鸿章之女。
1939年张爱玲曾以远东地区第一名的成绩考取英国伦敦大学,后因欧洲战事就读于香港大学。
1942年回到上海,23岁时以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一炮走红,一年后出版了包括10部作品的小说集《传奇》,成为当时上海乃至中国文坛上的一颗耀眼的明星。
1944年与时任汪伪政府宣传部政务次长兼《中华日报》总主笔的胡兰成结婚。
她发迹在上海,事业在上海,家庭在上海,然而上海解放后她却去了香港和美国。
这是为什么?张爱玲注视着解放后的上海,但她始终徘徊在新中国的门槛外。
当时夏衍接管并主持上海的文化工作,重新组织创办刊物报纸。
曾与张爱玲几度合作过的龚之方等人便约请张爱玲为他们的《亦报》写稿。
这样,张爱玲便以“梁京”为笔名,在1950年3月至1951年2月的《亦报》上连载了小说《十八春》,这部描述城市中上层旧家庭的小说引起巨大轰动。
张爱玲储存的仍然是旧故事。
1950年七八月间,在夏衍的安排下,张爱玲随上海文艺代表团到苏北农村参加土地改革工作。
这两个月的深入生活,是她和中国大众距离最近的一段历程,但也是距离“她自己”最远的一个时期,因而也是她感到最尴尬和苦恼的一个时期。
她所看到的“贫穷落后”、“过火斗争”与当时要求的“写英雄”、“歌颂土改”相去甚远,她在写、不写、写什么之间困惑不已。
有朋友问她:“无产阶级的故事你会写么?”她说:“不会。
只有阿妈她们的事,我稍微知道一点。
”她承认:“一般所说时代‘纪念碑’式的作品,我是写不来的,也不打算尝试。
新世纪二十年张爱玲研究述评

析 了 张 爱 玲 创 作 和 自 译 《秧 歌》 的 动 机 及 译 本
名——否定结构及其有机构成、产生的原因和文本
《跋》 中对故事真实性进行辩护的目的,探究了改写
存在。
随着 20 世纪语言论转向、西方叙事学、语言诗
背后的话语权利表现,并对改写的效果进行了简要
不失精当的评价;黎昌抱、孟洁如的 《译者主体性
美追求。她裹挟着内心深处库存已久的温淡与热
的日常叙事》 ,深入分析了张爱玲小说所创造的
望、决绝与妥协,在永远的黑暗中,一直走,真实
日常现代性,并抽丝剥茧地辨析了以张爱玲为代表
真实再真实,到最后就是地老天荒。她笔下参差林
的日常生活叙事的艺术特点;张彩霞的 《论张爱玲
立的繁复意象,似一座座森森丛林,很多时候,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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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坛
2020.5
Southern Cultural Forum
新世纪二十年张爱玲研究述评
伍志恒
真检阅俗世的酸惨琐屑,然后又抱有不甚其多的执
一、张爱玲小说艺术的本体性研究
拗,肩窝盛满一地的惘然。这类研究论述集中紧
凑,往往能于管窥一豹间由点带面,深入细致地勾
本体性研究指就张爱玲小说文体、艺术构成及
掘、世俗人生的执着、孤寂苍凉的叙述语式等四个
为张爱玲的家庭小说在哲学观念、情感结构、叙事
方面来谈张爱玲爱情文本的思想意蕴与艺术特点;
模式和精神承传等方面,整体上为中国现代家庭小
娄秀荣的 《月亮·玻璃·墙——张爱玲小说意象小
说写作开辟了新境界,达到了令人难以企及的精神
③
议》 ,指出在张爱玲的小说作品中时常出现的意象
115
能动性直接影响着译者,制约着翻译成果的表达,
《张爱玲倾城之恋》课件

独特的第一人人公范柳原的视角展现故
事,使读者更深入地理解人物内心世界。
非线性叙事
02
作品采用倒叙、闪回等手法,打破线性叙事结构,增加故事的
层次感和悬念。
细腻的心理描写
03
张爱玲擅长通过细节描写刻画人物内心世界,使读者能更深入
地理解人物性格和情感变化。
语言特色
华丽的文风
张爱玲的语言风格华丽而不失深 沉,她善于运用丰富的比喻、排 比等修辞手法,使语言更具表现
力和感染力。
独特的方言运用
作品中融入了上海方言,既增加 了语言的趣味性,也反映了地域
文化的特色。
诗意的语言
张爱玲的语言充满诗意,她善于 将景物描写与情感表达相结合,
使作品更具文学美感。
象征手法
丰富的意象
文化研究
作品所反映的社会价值观和道德观念对于文化研究者来说 具有重要的意义,可以深入探讨当时社会的文化和历史背 景。
心理学研究
作品中细腻的心理描写对于心理学研究者来说也有一定的 研究价值,可以深入探讨人类的情感和心理状态。
06
相关文献与资料
研究著作
《张爱玲传》
本书详细介绍了张爱玲的生平经历, 包括她的家庭背景、成长经历、文学 创作历程等,为研究《倾城之恋》提 供了丰富的背景资料。
故事情节
01
白流苏与范柳原的相识
两人在一场舞会上相识,并对彼此产生了好感。
02
感情纠葛
两人开始了一段充满纠葛的爱情故事,期间经历了分离、重逢、家庭压
力等多种考验。
03
战争的影响
故事中穿插了战争的情节,对主人公的生活和感情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最终,在战争的背景下,白流苏和范柳原走到了一起,共同面对未来的
张爱玲的一生是怎样的

张爱玲的一生是怎样的张爱玲的一生,大概只能用两个字来概括了——传奇。
张爱玲的一生,因为有着太多的故事,像一本书,让人想要读。
下面是店铺搜集整理的张爱玲的一生是怎样的,希望对你有帮助。
张爱玲的一生是怎样的张爱玲的童年是很快乐的,她的爸爸对她是真的很好,以至于她很多很多年之后还想着当初爸爸给自己买的面包。
妈妈对着爸爸撒撒娇,还有爸爸写的诗,平安二字报与卿。
只是后来家庭变故,张爱玲最初还是浑然不觉,因为毕竟继母对自己也说得过去。
可是后来,因为一个推搡,父女翻脸,可能还有别的旁人不得而知的原因,张爱玲自己去了妈妈家。
在和妈妈姑姑一起生活的日子里,张爱玲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
在这之前,她是大小姐,习惯了别人的伺候,可是一切都不同了。
尤其是后来没有办法出国,她和姑姑住在一起,只依靠着写文章来讨生活。
也就是这样,她认识了胡兰成,这个差一点就毁掉了她一生的男人。
他们的这一段感情太让人唏嘘,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不平衡的付出。
这个男人甜言蜜语,这个男人四处留情,因为她的阅历不深,所以爱了,爱的卑微极了。
索性最后,被伤透了心,也就断了关系。
之后又经历了桑弧的疗伤,在她远赴美国之后,张爱玲的一生中最后一个男人出现了。
那个男人叫做赖雅。
张爱玲的爱情故事谈起张爱玲的爱情故事,很多人多少都会替她觉得惋惜和不值,在张爱玲这一生当中,她真正爱过同样也是结过婚的男人只有两个。
第一个是胡兰成,第二个便是美国的一位作家赖雅。
在当时中国充满动乱的背景之下,张爱玲在自己二十四岁那年,与大自己十四岁的胡兰成结婚。
胡兰成是当时汪精卫政府的一名要员,一个是才女,一个是当时的“汉奸”,尽管门不当户不对,但从小缺少父爱的张爱玲,还是毅然决然的爱上了胡兰成。
就这样,张爱玲的第一段爱情故事开始了。
然而在日本战败之后,由于身份的特殊性,胡兰成不得不过着东躲西藏与张爱玲分居的生活。
在分居的过程中,胡兰成在医院与一位名叫周训德的护士发生了关系,并背着张爱玲结了婚。
张爱玲女性形象

解读张爱玲小说的女性形象姚锦芳浙江湖州师院图书馆(313000)摘要:张爱玲对女性世界的认识是独特的,是别具一格的,这在她的小说中就存在着一系列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
本文解析了这两类形象,并且分析了造成其悲剧的原因。
关键词:张爱玲女性形象悲剧张爱玲(1920-1995),原名张煐,现代文学史上重要作家。
显赫的背景,贵族的血液并没给她带来多大的幸福,张爱玲的童年是不快乐的。
其作品中女性形象的塑造是最为成功、最为丰满的。
在20世纪40年代,张爱玲是红极一时的才女,是当时文坛极富传奇色彩的著名作家。
如同她的第一部小说集标题一样,张爱玲在中国文坛上的际遇称得上是一段传奇。
太平洋战争爆发,“孤岛”失陷,许多进步作家或逃离虎口,或藏身匿影,蓄势待发。
张爱玲却因香港战争爆发而回到上海,灵感奇发,乱世反倒圆了她7岁即有的作家梦,小说集《传奇》一出版,即成为上海文化界的最畅销书,张爱玲从此为文坛所瞩目,她的作品在读者和文化界中都有广泛的影响。
她以独特的眼光,透视乱世,塑造了一系列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并通过这些女性形象,向女性精神世界进行挖掘,展示了她们的痛苦、抗争以及灵魂裂变,也渗透了张爱玲对生命本体、人生价值的思考。
张爱玲的小说创作开始于四十年代沦陷的上海文坛。
1949年后发表《十八春》、《小艾》;1952年迁居香港,发表《秧歌》、《赤地之恋》;1955年定居美国,又有《五四遗事》、《怨女》问世。
《金锁记》、《倾城之恋》是其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纵观张爱玲的小说,她多以四十年代旧中国的沪港洋场社会为背景,描写在封建传统文化与西方资产阶级文化相冲击、媾合下,一些特定的女性的惆怅、悲苦、疑惑、无奈,甚至心理的畸形与变态,从抽象的哲学意味上对人性进行探索,在女性形象的塑造中包含着她对生命本体、人生价值的思考。
身为女性,及她独特的身世背景,使她对封建家庭中女子艰难的生存处境有更深的独得体会,并用老到犀利的文笔给予精采的描叙。
【写人】张爱玲 我眼中的历史名人作文800字

【写人】张爱玲我眼中的历史名人作文800字张爱玲,20世纪中国文坛上一位独具匠心的作家,她的笔下散发着独特的艺术魅力,作品中浸润了浓厚的人情味,以及对于历史的敏感和洞察。
在我眼中,她是一位具有深度的历史名人。
张爱玲出生于1920年,她的一生经历了中国历史的巨变。
从早年的抗战时期,到解放战争和新中国的成立,再到文化大革命的动乱,她亲眼目睹了一个国家的起伏和沧桑。
这样的历史背景塑造了她独特的写作风格,以及对于历史的深刻思考。
张爱玲的作品充满了对于历史的追溯和思考。
她擅长以小人物的视角来观察大历史,用细腻的文字展现了那个时代的风云人物和社会背景。
她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以民国时期的上海为背景,通过描述两位女主角的爱情故事,展现了一个由传统旧俗到现代洋气的时代变迁。
这部小说通过个人命运的变迁,折射出一个特定时期的社会巨变和历史发展。
张爱玲的小说中,她以女性的角度审视历史,揭示了传统社会对女性的束缚和压抑,以及女性在历史变革中的尴尬和挣扎。
这种深入思考历史的方式,让她的作品在中国文坛上独树一帜。
除了对历史的思考,张爱玲的作品中还透露出对于人性的洞察。
她对于人物的刻画异常细致入微,展现出人性的复杂和多变。
她的小说《小团圆》中,通过描写一个彼此熟悉却互不理解,彼此关心却又深陷误解的家庭,展现了人与人之间的纠葛和情感互动。
这种对于人性的洞察,使得她的作品更加饱含情感,更加贴近生活。
她的作品中,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情感变化是非常重要的,她通过这种方式传递她对于人性的深刻体悟,使作品更具魅力。
张爱玲的文学成就不仅在于她的写作风格和对历史的思考,还在于她对于语言的驾驭。
她的语言优美而精炼,字字珠玑、妙不可言。
她笔下的故事常常是以细腻入微的描写而展开,每一个细节都被她用温柔的笔触勾勒出来,使读者感受到文字的力量。
她的文笔成就了她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也使她的作品深入人心。
张爱玲

张爱玲生平简介与创作历程张爱玲(1920—1995),原名张煐,笔名梁京、范思平、王鼐等,生于上海,河北丰润人。
现代小说家、散文家。
张爱玲的生平和创作,大致可以划分为三个时期。
幼年与求学期张爱玲出身于地位显赫而又家道中落的官宦家庭,祖父张佩纶曾任清朝御史,祖母则为李鸿章之女;父亲沉迷古典文学,母亲则具有现代意识,20世纪20年代即抛夫别女到欧洲留学。
这样的家庭背景,使张爱玲游离于普通人和常规的生活轨道之外,贵族士大夫的文艺情趣在她身上留有深刻的印痕,得以亲身感受新、旧生活方式的情趣。
一方面在父亲的督促下熟读了中国传统的古诗古文尤其迷恋《红楼梦》,一方面听母亲读老舍的《二马》、看家中的《小说月报》,喜欢穆时英、张恨水、老舍、丁玲的创作。
同时也先后就读于上海教会中学和香港大学外文系,接受白话文及英文教育,接受了现代的历史观念和文化观念。
于是,自幼年起,中国古典文学、五四新文学和西方文化文学均对张爱玲产生同步影响。
因此,身处洋场的张爱玲能够创造出富有古今杂糅、华洋交织、雅俗共存的新小说文体是不足为怪的。
创作勃发期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攻占香港,时为大学三年级学生的张爱玲返回上海,并开始为外文报刊栏目撰写一些介绍国内文化生活的文章,如剧评影评、服装介绍等。
1943年是她奇迹般浮现文坛的一年,23岁的张爱玲在《紫罗兰》杂志发表处女作《沈香屑第一炉香》、《沈香屑第二炉香》,开始受到文坛注目。
紧接着,自1943年至1945年短短三年间,相继发表了《茉莉香片》、《倾城之恋》、《金锁记》、《流言》、《红玫瑰与白玫瑰》等作品,在当时的文坛引起不小的震动。
尤其是1944年小说集《传奇》出版,备受文学界和评论界瞩目。
1945年出版的《流言》,更显示了她散文创作的才能和成绩。
1945年,其自编的《倾城之恋》在上海公演,把张爱玲的创作视域扩展到戏剧领域。
这是张爱玲创作力最为旺盛、成果最为显著的时期。
就在这一时期,张爱玲结识周瘦鹃、柯灵、苏青和胡兰成,并与1944年与胡兰成结婚。
张爱玲的生平与创作历程中国知名作家个人生平介绍课件

3.1.1 张爱玲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
张爱玲作品具有广泛的影响力
张爱玲的作品不仅在文学界,也 在电影、电视剧、戏剧等领域产 生了广泛的影响。她的作品被多 次改编为影视作品,并受到了观 众的热烈欢迎。例如,《红玫瑰 与白玫瑰》、《倾城之恋》等作 品被改编成电影后,成为了经典 的电影作品,深受观众喜爱。
1.2.1 早期作品及其风格
张爱玲
早期作品
独特风格
早期作品风 格独特
诗意和悲剧 色彩
女性内心 世界
相互影响 协同发展
张爱玲
早期作品
早期作品反映时 代背景
社会背景
时代特征
战争影响
1.2.2 中晚期作品及其风格转 变
张爱玲中晚期作品情感色彩明显变化 张爱玲中晚期作品情感色彩发生了明显变化。早期作品以悲情为主,而晚期作品则 更注重表现亲情、友情等情感。如《十八春》中,主人公面对家庭变故,依然坚定 地追求自己的爱情和亲情,情感表现真实而动人。 张爱玲中晚期作品创作风格多样 张爱玲中晚期作品的创作风格更加多样化。早期作品多以新文艺腔为主,而晚期作 品则融合了更多的现代主义元素,语言更加独特。如《小团圆》中,运用意识流、 内心独白等现代主义手法,展现出现代女性的内心世界和思想。 张爱玲中晚期作品关注社会现实 张爱玲中晚期作品更加关注社会现实。早期作品主要关注个人命运和情感,而晚期 作品则更深入地剖析社会现象和问题。如《倾城之恋》中,通过对香港沦陷这一历 史事件的描绘,展现出社会现实的残酷和人性的复杂。 张爱玲中晚期作品自我认知增强 张爱玲中晚期作品的自我认知明显增强。早期作品还处于模仿阶段,而晚期作品则 更注重表现自我和个性。如《红玫瑰与白玫瑰》中,通过对两位女性命运的对比, 表达出对自我认知和女性地位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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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的张爱玲对于我们这些与张爱玲交臂而过的人,就只能从她留下的文章去认识她。
在散文里,她显得清晰和直接一些,小说则要隐晦与曲折一些。
而说到底,认识张爱玲,是为了认识她的小说,因为于我们来说,唯有小说,才是张爱玲的意义。
所以,认识的结果就是,将张爱玲从小说中攫出来,然后再还给小说。
先看张爱玲的散文。
我在其中看见的,是一个世俗的张爱玲。
她对日常生活,并且是现时日常生活的细节,怀着一股热切的喜好。
在《公寓生活记趣》里,她说:“我喜欢听市声。
”城市中,挤挨着的人和事,她都非常留意。
开电梯的工人,在后天井生个小风炉烧东西吃;听壁脚的仆人,将人家电话里的对话译成西文传给小东家听;谁家煨牛肉汤的气味。
这样热腾腾的人气,是她喜欢的。
在另一篇散文《道路以目》里,她写的街景,也是人间冷暖的:煮南瓜的气味与那种明亮的桔红,给她“暖老温贫”的感情;寒天早晨,有人在人行道上生小火炉,呛人得很,可是,“我喜欢在那个烟里走过”;一个绿衣邮差骑车载了他的老母亲,使她感动;有人在自行车轮上装着一盏小红灯———在我们的时代,已经看不见了。
小时候,有人在车轮上系彩色的绒线,大约是一样的意思——她认真地观赏着,赞道:“流丽之极”。
在《谈画》中,她看塞尚的《抱着基督尸身的圣母像》,大感惊讶的是,圣母是最普通的妇人,清贫,论件计值地做点缝纫工作,灰了心,灰了头发“,并且注意到,圣母并不是抱着基督,而是,”背过身去正在忙着一些什么“,抱着基督的则是”另一个屠夫样的壮大男子“。
而基督呢?没有使她联想起世间的任何一个人,”他所有的只是图案美“,于是,他就错过了她的兴趣。
她喜欢的就是这样一种熟稔的,与她共时态,有贴肤之感的生活细节。
这种细节里有着结实的生计,和一些放低了期望的兴致。
张爱玲对世俗生活的兴趣与苏青不同。
胡兰成对宁波人苏青的评价很对,他说宁波人过日子多是兴兴头头的,但是缺少回味,是真正入世的兴致。
张爱玲却不是,她对现时生活的爱好是出于对人生的恐惧,她对世界的看法是虚无的。
在《公寓生活记趣》里,她饶有兴味地描述了一系列日常景致,忽然总结了一句:“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于是,这短促的人生,不如将它安在短视的快乐里,掐头去尾,因头尾两段是与“长的磨难”接在一起的。
只看着鼻子底下的一点享受,做人才有了信心。
以此来看,张爱玲在领略虚无的人生的同时,她又是富于感官,享乐主义的,这便解救了她。
《道路以目》里,她写她上街买菜,遇到封锁,只得停留在封锁线以外的街道上。
有一个女佣想冲过防线,叫道:“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烧饭吧!”然后,“众人全都哈哈笑了”。
这是合乎张爱玲人生观的地方,大难临头,回家烧饭的钟点却一丝不苟。
在那无意识的女佣,是一种积极,但在张爱玲,却是消极。
因她是要比女佣了解“封锁”的含义,了解这个时世里的灾难。
她却又不是一个现实主义者,能够就事论事地面对现实。
她并不去追究事实的具体原因,只是笼统地以为,人生终是一场不幸,没有理由地一径走着下坡路,个人是无所作为的。
像她在《更衣记》的末尾写的,一个小孩子,在收了摊的小菜场,满地的垃圾里面,骑了自行车,撒开把手,很灵活地掠过了。
于是,她写道:“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吧?”就是在这轻盈地一掠之中,有了小小的冒险,终却是安全的,便小小地得意着。
就是这么一点雕虫小技的手腕。
张爱玲喜欢归喜欢,其实又是不相信它们的意义的,否则,她就是宁波人苏青了。
否则,她就不会如此贪馋地抓住生活中的可触可感。
她在千古之遥,尸骨无存的长生殿里,都要找寻出人间的触手可及的温凉。
在《我看苏青》里,写杨贵妃和唐明皇闹气,逐回娘家,“简直是‘本埠新闻’里的故事”。
她不喜欢小提琴,因为太抽象,而胡琴的声音却贴实得多,“远兜远转,依然回到人间”。
这是散文中,由自己直接告白出的张爱玲,在小说里,张爱玲就隐到了幕后。
大约仅有一次,没藏好,显现出了真身。
是在《倾城之恋》里,白流苏刚到香港,与范柳原的关系处于胶着,暗底里使着劲。
他们在浅水湾饭店分住两个客房,晚上范柳原将电话打进白流苏的房内,向她念起《诗经》:“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底下还附有一大篇解释。
却像张爱玲在说话,而不是范柳原。
在张爱玲的小说里,是少有如此自觉到人生的苍茫,并且有诗情的人物,张爱玲从不曾将自己放进小说中,扮演一个角色。
因连她本身都是虚无的,不适合作世俗的小说的材料和对象。
在她的小说里扮演角色的,多是些俗世里的人———市民。
最具俗世的特征的,怕就是上海了。
香港也有一些,但比较夸张,更像是俗世的舞台,是戏剧化的俗世。
《沉香屑第一炉香》与《沉香屑第二炉香》,这两则故事就要奇异一些。
而发生在上海的故事,则更具有俗世的情调。
《花凋》里那家的女儿们,我以为是再真切不过的上海小姐。
父亲是个轻佻不尽责的人,大约是像《金锁记》里的三少爷,妻子却不如三少奶的贤慧,无能且又无味。
我以为,《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白玫瑰,烟鹂,老了以后,就是她。
女儿们晓得谁也靠不上,只有靠自己,到社会上汲取养料,挣一份好生活。
张爱玲写道:“小姐们穿不起丝质的新式衬衫,布褂子又嫌累赘,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夹袍,几个月之后,脱下来塞在箱子里,第二年生了霉,另做新的。
”摩登里面粗陋的,泼辣的芯子,经得起折腾。
姊妹多,也成了一个小社会,互相倾轧着,有些弱肉强食的意思。
像川嫦这样老实,柔弱,带几分情致,命运就不济了。
她生的是痨病,这也有着些哀婉的情致,可这情致却被病期的拖延,一点一点侵蚀掉了。
学医的未婚夫自然早知结局,但算得上有耐心了,两年后才另有了人。
然后,家里连买药的钱也计较起来,每日吃两个苹果成了家人的说嘴。
最后,她想来个多情的了结,自杀,却买不来安眠药。
她只得坐着黄包车兜一转,吃一顿西餐,看一场电影。
这大约就是一个上海小姐闲暇中的全部乐趣,她要最后地享一享。
这是相当感伤的一幕,可这感伤却被病期的拖沓又腐蚀了。
川嫦还又做了两双绣花鞋,一双皮鞋,用一只脚试了鞋,很长远地说:“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
”三周之后,她方才谢世。
这就是俗世里的人了,死都逼在眼前了,这世界早已经放弃她了,她却还愚顽地留意着一些小事,不自量力地挣一挣。
张爱玲小说里的人,真是很俗气的,傅雷曾批评其“恶俗”,并不言过。
就像方才说的,她其实也是不相信这些俗事有着多大的救赎的意义,所以便带了刻薄的讥诮。
而她又不自主地要在可触可摸的俗事中藏身,于是,她的眼界就只能这样的窄逼。
《留情》里,米先生,敦凤,杨太太麻将桌上的一伙,可不是很无聊?《琉璃瓦》中的那一群小姐,也是无聊。
《鸿鸾禧》呢,倘不是玉清告别闺阁的那一点急切与不甘交织起来的怅惘,通篇也尽是无聊的。
在这里,反过来,是张爱玲的虚无挽救了俗世的庸碌之风,使这些无聊的人生有了一个苍凉的大背景。
这些自私又盲目的蠢蠢欲动,就有了接近悲剧的严肃性质。
比如,《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始终在作着她丑陋而强悍的争取,手段是低下的,心底极其阴暗,所争取的那一点目标亦是卑琐的。
当她的争取日益陷于无望,她便对这个世界起了报复之心。
然而,她的世界是狭小的,仅只是她的亲人。
于是,被她施加报复的,便是她的亲人了。
在她扼杀自己的希望的同时,也扼杀了她周遭的人的希望。
生活就这样沉入黑暗,这黑暗是如此深入,以至粗鄙的曹七巧也泛起了些许感时伤怀的情绪,想到她抗争的不果与不值:她要是选中了与她同一阶层的粗作的男子,“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
”可是,在张爱玲的笔下,这也已是三十年前的旧事了,连曹七巧的懊悔都已经死去了。
如曹七巧这般积极的人生,最终又留下什么呢?逝者如斯,虚无覆盖了所有的。
而张爱玲对世俗生活的爱好,为这苍茫的人生观作了具体,写实,生动的注脚,这一声哀叹便有了因果,有了头尾,有了故事,有了人形。
于是,在此,张爱玲的虚无与务实,互为关照,契合,援手,造就了她的最好的小说。
《倾城之恋》也是她最好的小说之一。
白流苏和范柳原这一对现时的男女,被命运掷骰子般地掷到了一起,做成了夫妻。
这是张爱玲故事里,少有的圆满结局。
如文中所说:“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
”可那也是不可琢磨的,凑巧了的,世界依然,甚至更加不可理喻。
人生,还是苍茫的。
在此,张爱玲也为这苍茫作了合情合理的注脚。
白流苏和范柳原在各自的利欲推动下,迂回着,探试着,欲擒故纵着,却不料世事大变,生存之计为上,忽才珍惜起眼面前的一点慰藉,它给人一种盲目的安全感。
在这里,张爱玲是与她的人物走得最近的一次,这故事还是包含她人生观最全部的一个,这含有着对虚无的人生略作妥协的姿态,是贴合张爱玲的思想的。
就因走得太近,露了真身,人物略有些跑题,就像前边说过的,在月夜里,范柳原的喟叹。
多亏白流苏说了句:“我不懂这些”,才将事情又拉回了情景。
就这样,张爱玲的世俗气是在那虚无的照耀之下,变得艺术了。
她写苏青,写到想与苏青谈“身世之感”,便想象苏青的眼神是:“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大概是艺术吧?”苏青是不“艺术”的,她的世俗后面没有背景。
在此,可见得,张爱玲的人生观是走在了两个极端之上,一头是现时现刻中的具体可感,另一头则是人生奈何的虚无。
在此之间,其实还有着漫长的过程,就是现实的理想与争取。
而张爱玲就如那骑车在菜场脏地上的小孩,“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
”这一“掠过”,自然是轻松的了。
当她略一眺望到人生的虚无,便回缩到俗世之中,而终于放过了人生的更宽阔和深厚的蕴含。
从俗世的细致描绘,直接跳入一个苍茫的结论,到底是简单了。
于是,很容易地,又回落到了低俗无聊之中。
所以,我更加尊敬现实主义的鲁迅,因他是从现实的步骤上,结结实实地走来,所以,他就有了走向虚无的立足点,也有了勇敢。
就如那个“过客”,一直向前走,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并不知道前边是什么。
孩子说是鲜花,老人说是坟墓,可他依然要向前去看个明白,带着孩子给他裹伤的布片,人世的好意,走向不知名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