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图腾

父亲的图腾
文丨王琪斌
春节的时候，我带着孩子转到久违的老屋。

阴暗潮湿的墙角下，散落着两只皮鞋。

我捏着鞋后跟，提起来翻转着看了看：鞋底已经磨穿了，鞋跟也掉了；又弯又皱的鞋面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我默默地把它放回去，走出了老屋。

时间定格在一九九零年春节前，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一年。

我清楚地记得，这是我买的第一双皮鞋。

那一次，我到镇上的鞋店里，看着架上各式皮鞋，挑了一双，怯怯地问店主，“多少钱？”“五十元。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是还是咬咬牙买下了它。

我那时一个月的工资是一百三十五元五毛，但毕竟算是有钱了，更重要的是，我有资格穿皮鞋了。

回家后，父亲看了看我手里提的皮鞋，只是微微地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此时无声胜有声。

我知道父亲想说什么。

多少年了，和新衣服一样，“鞋”是那时农村的孩子绕不开的话题。

“你长大后是要穿草鞋，还是穿皮鞋啊？”
“穿皮鞋啊!”
“穿皮鞋就要好好读书。

”
“我要穿皮鞋。

”
这是小时候父亲和我常有的一段对话，也是萦绕在老屋厅堂梁柱间一个永久的话题。

“穿皮鞋就要好好读书”是我老家父老乡亲教育孩子的一句口头禅，简单、朴素、形象、高效。

和老家众多的父老乡亲一样，父亲深信，他的“草鞋威慑法”“皮鞋激励法”是
最管用的。

“皮鞋”是他的信仰，是他的图腾。

他希望在他儿子身上实现他的图腾。

而他只配穿草鞋，穿着它上山砍柴，下田耕作。

我是见过草鞋的。

而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草鞋恐怕只是个传说罢了。

印象中，父亲只穿了几年的草鞋，主要是上山砍柴。

后来就换成解放鞋了，也就是军用的胶鞋。

直至今天，老家的父老乡亲劳动时还一直穿着解放鞋，轻便、皮实、廉价。

在他的心目中，穿上皮鞋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关乎尊严、身份、做人。

清代大臣、诗人、著名学者沈德潜选编的《古诗源》中的《书履》说，“行必履正，无怀侥幸。

”父亲只读到小学三年级，他没有读过《古诗源》，但他知道，行必穿“履”，而且要“履正”，做人要走正道。

而穿上皮鞋，就意味着吃上“公家饭”了，就能昂首挺胸地走上康庄大道了。

他觉得我够格了，可以穿上皮鞋了。

可对于那些不够格却穿皮鞋的人，他往往嗤之以鼻。

我有一个表哥，那时刚从部队退伍回来，当时也没有安排什么工作，就是在家务农。

他也买了一双皮鞋，还在鞋跟钉了马蹄铁，像女高跟鞋的鞋跟钉铁块一样，走起路来“嘀嘀踏踏”地响，很是神气。

当时是很时髦的，一者可以保护鞋跟，二者可以涮存在感。

可我父亲很反感，很生气，“没这个命，丢人。

”
他觉得我表哥不够格，不应该穿着皮鞋在他面前，在乡亲们面前晃悠、显摆，故意弄出“嘀嘀踏踏”的噪音，听起来刺耳。

他说，穿着皮鞋怎么干农活。

在他看来，农民讲究的是鞋的实用价值，而不是审美价值，更不能拿来炫耀。

每当父亲唠叨起表哥的皮鞋，我只能静静地听着。

在父亲的潜意识里，农民是农民，干部是干部，泾渭分明。

我到县城读高中的时候，我的物理老师，一年四季都穿着皮鞋，而且擦得锃亮锃亮的，加上三七开的发型，纹丝不乱，愈显其威严。

他的皮鞋就是钉了马蹄铁，我们在教室里，只要听到“嘀嘀踏踏”的声音，就知道他来了，赶紧正襟危坐，谦恭而待。

他刚好姓“马”，讲课的声音又有点嘶哑。

所以趁着他还没有到班级，我们都会会心地念着：“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
那时，我十六岁，我终于有了完整意义上的“皮鞋”的概念了。

我想，这就是“穿草鞋”和“穿皮鞋”的本质区别了。

因为我小学和初中的老师没有马老师穿的这么规整，这么有仪式感。

更何况，有的老师还是打着赤脚或者穿着拖鞋来上课的。

记得一个下雨天，我的小学老师踏着铃声，打着赤脚，把身上穿的蓑衣一脱，挂在教室的墙壁上，手上的锄头往地上一磕，就开始给我们上课了。

他挽起的裤脚一只高一只低，手上没有洗净的黑泥和白色的粉笔对比鲜明。

等到下课时，地上已是一滩雨水了。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就是当时的乡村教师，教书、务农两不误，这些乡村教师，大概是介于“穿草鞋”和“穿皮鞋”之间的一个特殊阶层的人了。

说来好笑，我穿皮鞋的习惯，一直延续了将近二十年，都是穿的那种商务皮鞋。

一开始，我也赶时髦，钉了马蹄铁，除了“春风得意马蹄轻”，最希望的是能像城里的马老师一样，给自己增添一点威严，给那些“泼猴”一些威慑。

但细细地回想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效果。

课堂上主要还是靠大声吼叫，或者拿着一根搅火棍来给自己壮胆。

自然，皮鞋的配套产品是少不了的。

每天上班前必做的功课是挤一点皮鞋油，拿起皮鞋刷，使劲地擦、使劲地擦，再拿一块柔软的破毛巾在鞋面上来回拖动，皮鞋顿时锃亮如初。

有时候，乘车外出，在候车的空档时间，看到擦皮鞋的师傅，背着一个工具箱，在车站里来回逡巡。

因为职业的习惯，他们总盯着人家的脚。

我赶紧招呼过来，坐在师傅的面前，把脚搁在矮凳子上，享受着师傅的专业服务。

嗨，那种感觉简直爽死了，好像自己就是当年手拿“砖头”（大哥大）的大款，或者说自己简直就是民国时期的大爷，斜卧在黄包车里，任凭车夫拉着在京城里跑了。

不过现在，擦皮鞋的师傅已经很少见了，我已经有七八年没有看到了。

这大概和人们穿鞋的习惯有关吧。

的确，街上也比较少看到穿着商务鞋的人了。

也许，就像这样，社会上总有一个旧的行业就此消失了，也有一个新的行业诞生了，此消彼长，自然更替。

有一次，我的一个同学对我说，你不要老是穿商务鞋，太老气了。

要穿休闲鞋、运动鞋，又轻便又年轻。

对啊，“知天命”之年，正是“休闲”之时。

“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程颢《春日偶成》）。

奇怪的是，就因为同学的一句话我既然改变了多年的习惯，“年轻”的魅力实在是太大了。

父亲依然穿着他的解放鞋，尽管我也给他买了皮鞋，但他总说不习惯，大概要给他买电视上广告的“足力健”了。

对我的皮鞋款式的变化，他也没有注意。

穿什么鞋，今天已经是非常稀松平常的事了，大可不必在意。

“草鞋”和“皮鞋”并没有明显的界限，实用与美学可以并存。

父亲的草鞋不是劳苦的代名词，皮鞋也不应是父亲这一代人的唯一图腾。

随着时代的发展，观念的进步，许多所谓的好东西也“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说不定，哪一天，不事农耕的年轻人也穿上草鞋，趿着木屐，逍遥过市，尽显时髦。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