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世说之一

后海，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就叫后海，或者是因为他有一个前海的缘故，但是她为什么叫作海，不叫作湖，或者河，我没有追问任何人，尽管她长得那么象湖。直到我准备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也没有在网页上搜索一下她的历史掌故。我想写我眼中的后海。

我去过后海两次。第一次是和爹爹徒步走过去的。从铁狮子坟到后海不到半个小时，但是我们在路中停留了不少时间，一会儿在路边看看土的掉渣的老外，我总以为老外到了北京就变得很平民化了。连他们说话也带着那么浓厚的北京味儿。所以我和爹爹喜欢一路观看他们的穿着，他们的一颦一笑。我们还顺便在路边永和豆浆餐馆里吃了一份快餐。往里走，我们就从宋庆龄的故居走到了梅兰芳的故居，还走到了师大的前身的那个学校，真是一片古朴的街道。囿于门票太贵，我和爹爹只是一路望过去，在门口逗留了一会儿，最多是用摄像机拍一两个照片留个念。尽管这样，我们站在榆树阴下拍她的整个全貌的时候还是被门警给拦住了。这些街道和这些个苍老的地方也许会永远定格在这个地方了。名人故居进不去，我们就在街道上牵手散步。没想到一会儿我们看到了两对特别的夫妇。男人都是外国人，长得高大而绅士，女的都是中国的姑娘，娇小而温柔，他们一并都有一个或者几个孩子在肩上或者在手里牵着。又是外国人在中国的平民化，嘿嘿。绕着前海和后海的岸边，我们在垂柳下张望了很久。渐渐到晚上的时候，各种咖啡馆，酒馆，舞厅，餐馆，露天广场都亮起了灯光。一片红红绿绿的景象倒影在海上。各种祥子似的车拉着红红绿绿的小姐先生穿梭来去。夹杂着轿车难以顺畅的蠕动。这是一派典型的古典和现代的交汇。之后，我们循着老路回家了。

第二次，也就是昨天，我和爹爹又去后海了。借着我的生日的名，他说要带我到传说中的孔乙己酒馆，然后我们划船。孔乙己酒馆就在后海的岸边，走进这个酒馆的院子，一片竹影幢幢，夹杂着各色的小花把它点缀得尤其幽深。不远处望见门口一些等待吃饭的游客，我们就知道它是如何受大家欢迎了。紫色的小格子房，镂窗的紫色花。里面的墙上贴满了各种书法作品，女服务员是穿着蓝色碎花的白色大襟小褂，黑布鞋，白袜子，还挺是有那么一种格调呢。我们被引到一个两人座位的餐桌。我乖乖坐下。嗯，环顾了一下。坐在我对面的一个餐桌上有三四个人，都长得肥头大耳，他们喝着啤酒，吃着大盘的牛肉，而且盘子里是雕琢着萝卜花的装饰。再看看侧面，是一对情侣，相互深情地望着。不说话。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看出这个酒店的古典来。我知道，这永远不是我喜欢的书中的咸亨酒店了。柜台也换成了没有穿大襟褂子的姑娘，她双手托着下巴在酒台上茫然地望着大家，好像是趁大家歇下来的时候想着自己的心事。我想起了酒吧里的女郎。不一会儿，还会有高大的老外，鱼贯而入，这确真不是我想念中的咸亨酒店了。或许在都市的边缘的确不能够贪婪地享受那样的纯粹。MORDERN，只要再加上淡淡的怀念的滋味，足矣。

饭菜是高价的出奇，对我和爹爹这样贫穷的人来说。我们点上来的菜陆陆续续上来了。先是一盘茴香豆，恕我愚钝，在它上来之前，我是无论如何想不到它就是我小时候常常吃的蚕豆的。读《孔乙己》的时候我总是以为这些叫茴香豆的东西只有在江南才会有，当服务员把一碟青紫色的茴香豆端过来并且用轻柔的声音说“茴香豆”的时候，我欠出去的脖子告诉我，我十多年的对茴香豆的梦幻就这样破灭了。我当时想它该是世界上最纯粹，最香，又是最玲珑剔透的豆子，比大豆，豌豆，四季豆，土豆，甚至是豌豆要好上一万倍。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是那样的熟悉而可爱，以至于你不得不对他在那些孩子面前“多乎哉，不多也”地袒护的茴香豆也是如此这般地怜想。为什么我想到了《社戏》里的罗汉豆的底细却想不到这个有很多种写法的豆豆的原形来呢。尽管有些失望，但是吃是归要吃的，但是它毕竟让你想起了童年，想起了老外婆，想起了故乡，篱笆之类的湿漉漉的东西。最后一道菜是西湖莼菜汤，我和爹爹把头都凑过去，一起张望西湖莼菜汤，果真是“稀”（西），果真是“纯”（莼），莼菜的叶子缓缓地漂浮在清清的汤里，简直就是一大碗毛尖茶。爹爹拿起勺子舀了一口，说：味道怪怪的。然后怅然地说：“这到底让我惦记起江南了。”我大笑起来，说他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发泄自己那些文酸的机会了。“赫，还叫莼菜呢，她以为她有多么的纯（莼）洁，而实际上她在嘴里时那么的狡猾。”我知道爹爹又要说他蹩脚的笑话了。对了，我们当时是要了黄酒的，温温的黄酒端上来的时候，爹爹说：“这是储藏了五年的呢。”我瞥了瞥嘴，不相信。这个酒馆的一切设施让我竟至于怀疑起他们的信誉来了。但是黄酒的确是包装得让你眼馋的。温水，小壶，小杯，还配上了话梅和冰糖。真知道了，孔乙己那个时候该是拿这个当作他唯一的乐趣了。再加上几个贪嘴的孩子可以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则可以向他们显摆自己对于茴香豆的多少种写法的学问，这到底是一种不错的惬意的生活了。唉，管他走出这个酒馆是怎么样的呢。

酒最后还是没有喝完，它倒是的确很好玩。我们把话梅单着吃，一边把莼菜望自己嘴里送，爹爹最后也把酒倒回了壶，让服务员拿走了。我敢说，爹爹这一次本来喜欢把自己想象成李白一样的醉仙，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生不遇的文人大家，所以他要了酒。我呢，也是被他这样的情怀鼓动了，毕竟，不知道在这酒馆之外和平常的生活中有多少个夜晚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知识分子有过多少次这样的心境。呵，那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而在这里，我们两个孱弱的孩子最终没有能够借酒消愁。因为原本这样的气息里没有愁苦，有的是一片热闹，和喧嚣。

茴香豆七七八八地跌落在桌上和地上，莼菜还在汤里打转，话梅因为太酸被吐到手边，等到桌子上一片狼藉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吃饱。看看周围的人都也是满盘狼藉地喝着茶水在叙话。这里的米饭太少了，少到你一大口就可以把他们吞下去，碗上面还装模作样地点上一颗发育不完全的小红枣，爹爹吃了两碗米饭也没有说自己吃饱了。我正玩着话梅的时候，爹爹说要走。“结帐”，爹爹喊。一个服务小姐过来，说一百零八块。我笑起来：“呵呵，一百零八将被你甩在饭馆里了。”小姐看了我一眼。我从她的眼神里也意识到了这也是一个很蹩脚的笑话。于是严口不说了。低头，但见我的一小盘话梅还在，就使颜色给爹爹说想带走它们，爹爹又唤过来小姐，“有纸吗，我们想拿走这几个话梅。”于是小姐给我们拿了个餐巾纸，我包着东西拉着爹爹走了。

一出竹林，我就大肆抱怨，“除了茴香豆和话梅，我都不喜欢。” 我们沿着后海的岸走，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入秋的感觉越来越浓了。人们多半是穿梭在岸边望着湿漉漉的水，或者是借取湿漉漉的回忆。爹爹牵着我的手，我把一张餐巾纸袒露出来给他看，装模作样地说：“哇，话梅不见了。”爹爹看见了，显出责备的神情，说，“看你。”我又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包好的话梅，轻轻打开，望爹爹眼前一晃，“嘿，又有了。”爹爹生气地笑了。说：“给我一个。”我拣出一颗大的，欠起脚，送到了爹爹的口中。爹爹就唏唏吁吁地吃起来。我也快乐地挑一颗小的望自己嘴里送，尽管它太酸了。

开始划船了。爹爹问那管船的人要了一个不要用脚蹬，也不要用桨滑的船——电动的带方向盘的铁皮船。于是我们开始上路了，喔，不能叫上路，应该叫上船了。穿在河里渐渐走了起来。我就坐在爹爹旁边。离开管船的人，爹爹就开始兴奋起来。他大叫“前方五十度偏右。”我大笑起来，他又开始做自己的英雄梦了。这是几天前我们看到的一个飞机差点失事的电影。里面有一个勇敢的姑娘通过电讯的指挥挽救飞机的故事，他又开始意淫了。船渐渐走远了。我看见北方的天空是一片橙红，落在灯火通明的夜上，好美。我叫起来，要爹爹开往那个方向。爹爹说：“先去前海，回来再到那里去。”我听话，想最美的风景放到最后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一会儿，看着黑黑的河水，我又有点害怕了，我对爹爹说：“我们什么也没有带怎么办？天那么黑，要是淹死了，都没有人知道。”爹爹说：“不会的。”我就放心了。停一会，我又开始问：“爹爹，什么人曾经在后海跳海自杀过？”爹爹说：“没有啊。”我说：“是不是王国维？”爹爹说：“不是。”王国维是爹爹最崇拜的学者。我纳闷，为什么爹爹不继续告诉我王大师是在哪里跳河死的。我又接着说：“那么大一个海，应该有人死在里面呀？不可能。”爹爹或许是瞟了我一眼，天黑我看不见。我不说话了。船渐行渐远，远处有一个塔的轮廓，黑黑的，没有灯。“就到那个塔去看看”。我说。爹爹一路上都是掌着方向盘的，好不威风的样子，呵呵，他在陆地上太受欺压了，堂堂一个大学老师竟然只分配了一个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害得大书小书都堆在了一起，他每找一本书都要兴师动众。这下他张扬透顶，他把方向盘推来推去，我知道根本不需要做着这样夸张的动作，就是不用动它，船也会匀速走动的，爹爹在这里用给我买弄驾驶的快感呢。渐渐我们看到了一两只船在不远处挪动。看不清，只有模糊的身影。我和爹爹继续往前面去。快到了后海和前海中间的那一个桥了。桥很窄，上边是灯火通明的街市，栏杆边站满了人，我和爹爹成了被别人看的演员。我劝爹爹不要到桥那边，爹爹不听，说要跟我打赌，一定能到前海。我不作声了，其实，我也想去前海看看。

爹爹小心翼翼地穿过那个桥拱，空间渐渐宽敞起来，我突然听到了大杨树哗啦哗啦的叶子的声响，这个在家乡是常常见的，听的。在这里还是头一次，除了师大的教师住房区的院子里也有这么庞然的一棵。可是这里是岸边的一排了，多么令人兴奋。你听，爹爹提醒我。我看到了不远处有一只很大的木船，船上有琵琶声！琵琶的声音像激流的小溪一样淙淙，透明，玲珑，可爱。我看不见弹琵琶的琵琶女，只听到静静的琵琶声。爹爹说：“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啊。”是的，时而急切，时而松缓的琵琶声简直就是不断地小珠大珠的掉落的声音了。我和爹爹不由得唱和起《琵琶行》来。“你说《[琵琶行》为什么能写那么好？”我问爹爹。爹爹说：“诗人的确是这样的感觉就写出来了。”“那你的意思是天生的了？”爹爹不理我，只管开船。一会儿，爹爹说：“再往那边去，就是红灯区了。”我望着那边红红绿绿的小岛，问爹爹：“什么是红灯区？”爹爹说：“就是性交易场所。”我哦了一声。说：“我们去吧！”爹爹说：“你一个女人去干什么？”我说：“那你去。”他说：“得有钱。”我大笑起来。我们想办法跟着那个琵琶船，亦步亦趋地走在它不远两米的地方。他们的大船是艄公划的，我们的是匀速的电动船，所以我们一路上，不，一河上，走走停停，保持着那个琵琶船一起。爹爹越听越是起劲，这个时候来了一个古筝船。爹爹着实不由得感慨起来说：“我明儿个也买个筝，你给我学，我吃饭的时候你专门给我弹。”我问：“那谁洗碗？”“当然是你洗了。”“不，你洗，我给你一边弹筝。”“那不行，哪有洗碗弹筝混在一起的。”“我看你呀，满脑子的腐朽思想。”“哈，那当然，我就是喜欢腐朽的东西，要是在古代就好了”。“那可不行，你家里那么穷，肯定是农民一个。”“哎，傻了吧，有考试制度呀，我读书，凭天分我起码也是个进士，可是得风光一回的；要么在翰林院做个翰林学士，清闲优雅，该是多么惬意。””算了吧！”爹爹看了看前面划桨的那个艄公越来越感慨，“哎，我就认为这个世界里就应该有分工明确的东西，你说无产阶级掌什么权，他们本来就不擅于掌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