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乳肥臀》的叙述方式与结构艺术

一九九七年蒲峪学刊(哲学社会科学版)No.4　第四期PU YU JOURNAL1997《丰乳肥臀》的叙述方式与结构艺术王　岩 无论从那种意义上说,《丰乳肥臀》都是一本令人振奋的成功之作。

生长出《透明的红萝卜》,生长出《红高梁》系列中篇,于今又生长出丰厚的《丰乳肥臀》的山东高密东北乡这块典型环境至此该封帷谢幕了。

土地如母亲,母亲如土地,那永不枯竭的给予滋养了多少形形色色的儿女啊!高密东北乡这块神奇的土地养育了她骄傲的儿了莫言,也给了他令世人惊目的《丰乳肥臀》。

无愧于大地和母亲,莫言泪湿了多少汗帕,才倾进了半个世纪的感受。

本文意在探讨莫言是用什么方式去表达他对母亲和大地的那些独特感受?去探讨在丰厚的题旨上建构的艺术框架。

一、多重视角切入历史的时空轨迹如一个匠心独具的摄影师,变幻着不同的角度,探讨全方位的不同效果,他的叙说以高密东北乡的小环境为背景,映射了半个多世纪来中国历史的大环境,环绕着一位伟大母亲的屈辱和博爱的故事,叙述了一个家庭兴兴衰衰生生死死的历史,折射了在不同历史阶段平常百姓的灾难和荣耀。

家庭、社会、现实、历史作者从不同视角切入;由平面纵向运动态势勾连成一个立体声的音响效果。

按法国美学家文艺理论家兹韦坦托多洛夫的说法,叙述角度标志着一个故事从哪一种立场讲述出来,即谁在看谁在说也即“叙述”者与他所讲故事之间的关系”(卢鲍克),从叙述者与人物的关系上考察,托多洛夫把小说的叙述方式分三种类型:①“叙述者>人物”,即叙述者是全知全能的上帝,他能说出任何人物无从知晓的一切,②“叙述者二人物”,即叙述者只限于人物所知晓的;③“叙述者<人物,它往往表现出一种客观的叙事,叙述者常以见证人的身份仅从外在行为上叙述故事,叙述者所说的比人物所知的更少。

〔1〕。

在叙述艺术上莫言一反传统的要么第一人称要么第三人物的叙述,站在了叙述的至高点上,手持一架高倍变焦望远镜,我们看到第一章即站在全知全觉的地位,即“叙述者〉人物”的地位,叙述了在母亲的屈辱中金童来到人间。

最后一章(第七章)却把镜头拉近,采用了客观的叙事语气即“叙述者〈人物”的方式,叙述了母亲(鲁璇儿)的身世;中间五章是以“叙述者〈人物”的方式为主体,也插入了“叙述者〉人物”的方式,如第五章第一节的开头部分和第二节的第二自然段以后,叙述金童精神恋爱娜塔沙。

这样变了个全知全觉的角度写上官金童全貌,写他的精神世界和外在表现,就给人客观的游刃有余的感觉。

这一章第三节关于鸟儿韩在日本荒山密林里生活十五年的叙述就是采用的“叙述者=人物”的叙述语式进行的,“我”(金童)所知所晓只能限于鸟儿韩的所知所晓,这其中也穿插了“叙述者〈人物”和“叙述者〉人物”的两种叙述方式,即鸟儿韩的报告话语(自叙)和全知全觉的“他叙”穿插进行,这样立体的全方位的从人物的悲惨遭际揭示了军国主义的罪恶,更具体更真实更集中更新颖,起伏有续变幻不乱。

就是这么个多重视角,“我”(金童)是一个让人气让人恨的形象,一出生“我”的卷黄毛就如商标一样昭示了“我”的“杂种”身世,给读者抹了一层灰影,其实“我”所有姐姐都是“杂种”,其它杂种的身世却是用最后一章来完成的,这显而易见的是要突出“我”这个叙述主体的位置。

正因为“我”是全家落空的希望,才凸现了姐姐们不同寻常的历史形象,可以说每个姐姐都代表着一段中国不同寻常的历史和灾难。

大姐来第在游击队长沙月亮伏击日寇时,与其相识以至相爱和私奔,后来当了皇协军城防司令沙月亮的太太。

这时二姐招弟在初春的蛟龙河上邂逅风光的司马库及其抗日队伍。

共产党蒋立人的队伍住进大栏19镇,为救来弟沙月亮被缚自缢。

在抗战胜利的欢呼声中司马库的还乡团赶走了蒋立人,二姐司马太太风风光光地荣归故里。

在一次美国飞行员巴比特教司马库跳伞时,巴比特的降落伞坠入牧羊女六姐念弟的羊群里,六姐成了同盟国的一束友好鲜花。

国共进入僵持阶段。

三姐领弟是在被日寇掠奇的饥荒中认识鸟儿韩的,七姐求弟被卖充饥,四姐想弟卖了自身成妓,救了母亲也救了全家。

五姐盼弟是在这次逃荒归来后认识的共产党铁路破坏大队政委蒋立人的,后来她参了军成了蒋立人的老婆。

蒋立人和四姐杀回大栏镇,二姐死于乱枪司马库被俘,解放战争开始。

七姐是反右和三年困难时期的寻葬者,五姐是“文革”的牺牲品。

诸如此类无须多言,只有“我”这个“吊在女人奶子上的废物”才得以耳闻目睹了上官家的辉辉煌煌生生灭灭。

为了让“我”的所知所感更全面,有时“我”在全知全觉的视角里任人品评,有时“我”在所闻所见的经历中娓娓叙说。

为了叙述需要“我”竟服刑跨越时空的十五年,一下子就进入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改革开放进行中的大栏市。

二、层层叠叠的戏剧情境如果把《丰乳肥臀》看作一出悲喜剧的话那么“我”和“我”的家人就是台前幕后的具体演职员,在高密东北乡这个大舞台上,唱的是家事国事天下事层层叠叠交映的国际国内风云变幻中的历史戏。

上官斗是本部书中上官家第一代的杰出代表,他的铁匠身份造就了他钢铁般的性格,本世纪出他与司马大牙(司马库之父)英勇地反抗了德国人在高密东北乡修建胶济铁路,虽遭惨败,但他赤脚走在烧红的铁鏊上的形象定式,永远留在高密东北乡的历史舞台上,他之后上官家阴盛阳衰,上官吕氏虽凶残(对儿媳)但不乏男儿的刚强和彪悍,第二章鬼子进村后她成了个可有可无的痴呆。

母亲是中心人物,婆婆上官吕氏的痴呆使她位居上官家四代人的至尊地位。

她不满六个月父母即在抗德的英勇斗争中被袭身亡,遭受了裹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等封建礼教的多重摧残,日本强盗夺去了上官家第二代第三代绝无仅有的两个窝囊男人的生命,婆婆未死而痴,至此母亲以她博大无私的爱哺育了“我”和沙枣花,司马粮、鲁胜利等两代人。

“我”(金童)是上官家的第四代窝囊废,母亲给了“我”过多的爱,“我”才活下来,成了叙述的主体,成了抗日战争、停战僵持,解放战争、土地改革、“三反”“五反”,大跃进、三年困难时期,“文革”一直到改革开放的历史见证人。

就这样围绕着母亲这个主要角色,在高密东北乡大栏镇这个典型的舞台上,以家事为核心,演绎了一系列中国的历史事件,折射了八国联军侵华战争,二次世界大战等屈辱的历史。

上官家的每一个女儿都有一出戏,她们婚爱和后代的故事是紧紧围绕母亲来展开的,以及“我”这个旁白的幕后声音和“我”成为金童在台上让人气让人恨的表演,都构成层层叠叠的戏剧情境,其中一个又一个高潮叠起的戏剧冲突达到了引人入胜的艺术效果。

大姐来弟和沙月亮的婚姻遭到了母亲的反对,母亲找樊三大爷说媒,以一只野兔的聘礼把来弟强行嫁给何大姑的儿子大哑吧,在二姐三姐的帮助下来弟和沙月亮星夜私奔,等母亲早晨起来时,“发现院子里的梧桐树上,香椿树上、杏树上,挂着八十八只肥大的野兔子”。

此外,渗淡经营戏剧场面也是《丰乳肥臀》的一大特色。

母亲领一群孩子及来弟在蛟龙河边送别了司马库,那确是一场生离死别的戏。

“母亲挎着一个蒙着白包袱的小竹篮子,提着一把红泥茶壶,已经走出了家门。

”她的身后跟着沙枣花、司马风、司马凰、大哑和二哑、鲁胜利及“脸上涂满脂粉的上官来弟”。

这场戏就这样开场了,它的高潮当是儿子司马粮端着酱碗,看着司马库的脸。

“司马库低头看着他的黑鲅鱼一样结实的儿子,那张似乎永远不会忧愁的长方形黑脸上竟然蒙上了漫漫的愁云。

他的肩膀下意识地动了一下,也许是想抬臂抚摸自己的儿子吧?司马粮咧咧嘴低声说:`爹……'司马库的黄眼珠子快速旋转,把泪水逼进鼻腔和咽喉。

他抬起脚,踢司马粮的屁股,说:`好小子,记着吧,司马家历代祖宗没有一个是死在炕上的,你也一样。

'”接着是一段司马库教儿做人富有哲理的抒情台词。

来弟拿母亲卷着大葱的白面饼子喂司马库当是这出戏高潮的又一浪峰,“她走到他面前,把饼伸到司马粮高高托举起的酱碗里,蘸上黄色的酱,为了防止酱液流下,她的手腕灵活地挽了几个花。

”“他困难地咀嚼着,大葱在他口腔里咯吱咯吱响,食物把他的腮帮子撑得很高很圆。

他的眼里流出两滴大泪珠子。

他伸着脖子咽下饼,吸着鼻子说`好辣的:葱'”。

这场戏的结局该是司马库挣断司马粮割裂的绳索跳入蛟龙河逃脱。

20 三、纵横交错的结构渗透着凝重的历史反思从艺术结构上看,这部作品是以人物的动作或故事展开的情节为经,以描述事件发生发展的过程为纬,展现我们面前的是人线和事线纵横交错的网络,显示了乱世及重大历史变革中普通百姓的生活状况和素常心态,渗透了作者凝重的历史反思,这反思我想该是此作丰厚的题旨。

第一章主要围绕犬牙交错的两个故事来写,一个是母亲临产,引出了马洛亚牧师,孙大姑及其哑巴儿子们;一个是叫驴生骡子,引出樊三大爷。

这两件事交织叙述,自然而然地介绍了上官家的全貌,让人深深思考的是漫长的中国封建历史给妇女造成的灾难。

母亲生八姐和“我”时无人围在身边,婆、公、夫围着难产的叫驴生骡子,骡子生了出来才想起让接生叫驴的樊三顺便接生一下难产的母亲,“俺的宝贝媳妇还没生下孩子,也是先生一条腿”,“人畜本是一理”,这是莫言大胆而又深刻的创造,母亲的苦难是处在连牲口都不如的地位上。

这两件事放在噪杂的鬼子就要进村的特定的历史氛围中,显得又是那么忙碌和格格不入。

鬼子进村是大背景小故事,引出了在三丈高了望塔上嘶喊着动员百姓逃难的侠义的司马亭,引出了义勇的司马库烧桥抗日的小故事,这个小故事自然而然地与上官家生骡子生孩子,两个故事延伸出的来弟七姐妹蛟龙河捉虾的小故事,这是噪杂纷乱中的一个恬美的小故事,这个小故事与伏击日寇的沙月亮的小故事有了某种冥冥中的契合。

这样大故事连着大故事,大故事套着小故事,小故事连着小故事,形成了故事的网络。

故事象编发辫一样,在历史的大氛围里,渗透了普通百姓的贯常心迹。

“日本人不是爹生娘养的?他们跟咱这些百姓无仇无怨,能怎么样咱?跑,跑得再快能跑过枪子儿?藏,藏到那天是个头?”(上官吕氏)日本鬼子真的洗劫了大栏镇,上官家的两个大男人也送了命。

这种朴素的哲理思考是对强盗的控诉,也是对麻木百姓的一种指责。

此外,穿越时空的电影蒙太奇的剪接艺术,在这部作品中也得到了巧妙地运用。

使犬牙交错的情节线之间的过渡和转换,形成了一种突然地大幅度的跨越效果。

比如第二章写沙月亮的黑驴鸟枪队进驻大栏镇,这条线与母亲找马洛亚牧师给“我”和八姐取名和洗礼交织进行,转换处就有这样的效果。

还有这部小说以人物为线索,颇具《水浒传》的特色。

每个姐姐都是一条线索,通过他们的婚恋纠葛从不同角度描写了中国现当代史,反应社会状况,体现了历史的复杂性和独立性,又是一环紧扣一环相互勾连的。

所以说《丰乳肥臀》的结构是完整的,符合中国人的欣赏习惯。

尤其最后七节补遗,补充了前七章中一些人物线的遗露情节,比如对八姐五姐的失踪的补充,对母亲打死上官吕氏的补充等等。

说上官家的每一个人都有一条线索,作家并不是在每个人物身上平分笔墨的,而是把一些主要人物和事件集中起来叙述,大姐来弟,二姐招弟、三姐盼弟、五姐领弟及母亲是全篇叙述的主角,作者把她们放在广阔的不同的历史背景中,让她们当不同的角色,来展示高密东北乡“这块土地的百年变迁”(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