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_红楼梦评论_与古典文学理论
《红楼梦》09王国维红楼梦评论

《红楼梦》评论王国维第一章人生及美术之概观【1】《老子》曰:“人之大患在我有身”。
《庄子》曰:“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
”忧患与劳苦之与生相对峙也久矣。
夫生者人人之所欲,忧患与劳苦者,人人之所恶也。
然则讵不人人欲其所恶而恶其所欲欤?将其所恶者固不能不欲,而其所欲者终非可欲之物欤?人有生矣,则思所以奉其生。
饥而欲食,渴而欲饮,寒而欲衣,露处而欲宫室,此皆所以维持一人之生活者也。
然一人之生少则数十年,多则百年而止耳,而吾人欲生之心,必以是为不足,于是于数十年百年之生活外,更进而图永远之生活,时则有牝牡之欲,家室之累。
进而育子女矣,则有保抱扶持饮食教诲之责,婚嫁之务。
百年之间,早作而夕思,穷老而不知所终。
问有出于此保存自己及种姓之生活之外者乎?无有也。
百年之后,观吾人之成绩,其有逾于此保存自己及种姓之生活之外者乎?无有也。
又人人知侵害自己及种姓之生活者之非一端也,于是相集而成一群,相约束而立一国,择其贤且智者以为之君,为之立法律以治之,建学校以教之,为之警察以防内奸,为之陆海军以御外患,使人人各遂其生活之欲而不相侵害。
凡此皆欲生之心之所为也。
夫人之于生活也,欲之如此其切也,用力如此其勤也,设计如此其周且至也,固亦有其真可欲者存欤?吾人之忧患劳苦,固亦有所以偿之者欤?则吾人不得不就生活之本质熟思而审考之也。
(王国维将老子的“患”解为“忧患”,将庄子的“劳”用作“劳苦”,举为与“生命”相生相依、无法离弃的东西,认为“忧患与劳苦之与生相对待也久矣。
”王国维概述了人类文化之起源与普遍进程,进而引出对人类生命本质的思考。
)【2】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
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
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
既偿一欲,则此欲以终。
然欲之被偿者一,而不偿者什佰,一欲既终,他欲随之,故究竟之慰籍,终不可得也。
即使吾人之欲悉偿,而更无所欲之对象,倦厌之情即起而乘之,于是否人自己之生活,若负之而不胜其重。
故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于苦痛与倦厌之间者也。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探析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探析●李建明清末至明初,在《红楼梦》研究中,除了评点式或索引式的批注和随笔式的评论之外,还出现了专门的论文。
数量虽然不多,但在《红楼梦》评论的形式上却是一个突破。
比较典型的是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
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是《红楼梦》研究史上第一篇比较系统的研究《红楼梦》的专论。
他不像旧红学随笔式的评论家那样随意而言,发表一点零碎的意见,也不像大小索引派那样牵强附会,刻意求索小说中某人影射某人,而是比较认真的去研究“《红楼梦》之精神”和“《红楼梦》之美学上之价值”。
一、王国维论人生、艺术和《红楼梦》之精神《红楼梦评论》第一章的题目叫做《人生及美术之概观》。
其美术即艺术,在这里他阐述了对于人生及文艺的基本观念,着重说明生活的本质是“欲望”和“痛苦”的海洋,人生乃是不幸。
这一章虽不是直接评论《红楼梦》本身,但所阐述的关于人生,关于文艺的见解却是他评《红楼梦》的出发点和依据。
全文开头就引述了我国古代老庄学说的思想。
老子日:“人之大患,在我有身。
”庄子日:“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忧患与劳苦之与生相对待也久矣”。
王国维以老子和庄子的思想为引言,目的是提出一个重要的命题:即人生充满忧患和劳苦,人生是一个极不易超拔的痛苦的海洋,“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与痛苦与厌倦之间者也。
”他认为生活之本质就是苦痛。
人生既然是不易超拔的痛苦的海洋,那么有什么可以减轻人们的痛苦呢?王国维说:那就是文艺。
在他看来文艺能够“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
他说:“物之能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必其物之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后可。
易言以明之,必其物非实物而后可。
然则非艺术何足以当之乎?”:王国维同时又认为,并非所有文艺都值得赞美。
他把文艺分为两类,一类是“使吾人离生活之欲”,此乃上乘之作;另一类是“使吾人复归于生活之欲”,此乃劣作,该当弃之于田野。
他认为《红楼梦》就是“使吾人离生活之欲的绝世佳作”。
王国维在对人生,对文艺作了上述的评论之后,转而论述了《红楼梦》之精神。
王国维对《红楼梦》的哲学解读

王国维对《红楼梦》的哲学解读张儒威(南开大学哲学学院天津30071)摘要:王国维是中国近代著名的学者,一生著述宏富,涉猎极广。
早年尝醉心于康德以及叔本华之哲学思想,尤其是具有浓厚的悲观主义色彩的叔本华唯意志论对王国维影响至深。
在《红楼梦评论》当中,王国维更是将唯意志论应用到对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的解读上来。
指出人生的本质就是欲望,《红楼梦》的价值不仅仅在于其文学性,更是由于书中点明了摆脱欲望是出离痛苦的唯一途径。
关键词:王国维红楼梦评论唯意志论解读《红楼梦》是中国文化宝库中的一件灿烂夺目的瑰宝,其影响早已经超过了文学的领域和地理疆界的范围,成为了世界文化园林当中的一朵奇葩。
对《红楼梦》这一本书的研究在中国能够成为一门专门的、独立的学问,并且在近代、现代乃至当代以来长盛不衰,又不可不说是学术领域的一种奇观。
但是在王国维的眼中,《红楼梦》不单单是文学名著,更是哲学的著述,并且撰写了《红楼梦评论》一文以叔本华唯意志论和悲观主义思想对《红楼梦》的价值以及伦理学上的意义做了一种哲学式的诠释。
以唯意志论为理论基点来分析《红楼梦》固然是王国维的一家之言,但是仍不失为一次大胆的、全新的尝试,《红楼梦评论》是王国维的唯意志论思想的集中体现。
一、人生之本质欲而已矣王国维从西方哲学当中不仅仅学到了康德哲学和因果律,更是从叔本华那里接触到了唯意志论和悲观主义思想,并且将其应用到其学术研究当中去,其中王国维对于《红楼梦》的研究和解读就是其唯意志论思想和悲观主义的人生观的一个集中体现。
由王国维的《自序》当中我们可以看出王国维之所以走上哲学研究的道路是出于对人生问题的思索,希望能够从哲学当中找到人生问题的答案。
正是由于王国维这种忧郁的气质才使得他与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和悲观主义思想一拍即合,王国维从叔本华那里找到了人生苦难的根源,对于人生的问题找到了一个叔本华式的、悲观的答案。
王国维关于人生问题的思索和得到的结论我们在《红楼梦评论》这篇文章中可以看到一个清晰地表述。
试分析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的主要文学思想

试分析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的主要文学思想《《红楼梦》评论》一文中,王国维指出:“人生的本质就是欲望、生活、苦痛的统一体。
”首先,有欲望就是痛苦。
人类的欲望永远不会被满足,人类始终难以逃脱那种不满足的状态,而不满足则正是痛苦产生的原因,欲望的这种性质导致了人类始终处于痛苦当中。
第二,即便是现有欲望都得以满足之后,人类则会陷入更深刻的痛苦之中难以自拔。
王国维假设了一切人类欲望都能被满足的状态,并论证了在这一状态下人类依然是痛苦的;“即使吾人之欲悉偿,而更无所欲之对象,倦厌之情即起而乘之”,在人的所有欲望都得到满足的时候,就会对人世间的所有一切生出厌烦的感觉;人类此时缺少的是一种理想,缺少的是生活目标,没有目标的生活也依然是痛苦的,这种痛苦属于消极的痛苦,而且这种痛苦远远比有所欲求的痛苦更为深刻。
第三,追求快乐的过程本身也会导致痛苦。
在前面两点的基础上,王国维将人生过程归结为摇摆于痛苦和厌倦之间:“夫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于痛苦与厌倦之间也。
”厌倦也是一种痛苦,也就是说,人们不能选择痛苦与否,而只能选择哪一种痛苦,选项只有两个,其一是一般的痛苦,其二是作为更深层次的被称为厌倦的痛苦。
人类通过牺牲快乐所得的快乐,实际上并未增加人们的快乐。
这一过程本身只是增加了人类的痛苦,即便使人暂时得到了快乐,但是在此之前和之后,都会觉得更加痛苦。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的方法论问题

楼
公, 吾恐其可以傅合者, 断不止容若一人而已。④
梦
王 国 维 对 旧 红 学 以《 红 楼 梦 》“ 述 他 人 之 事 ”的 牵 强 附 会 的
说法提出异议, 认为那种以小说与某人诗文中用语相同, 即
学
以小说中人物附会为该诗文的作者的看法并不妥当, 这种批
评简要而中肯。的确, 如果“执此例以求《红楼梦》之主 人
道, 则是《水浒传》之作者, 必为大盗,《三国演义》之作
者, 必为兵家, 此又大不然之说也。⑤
他 指 出 , 所 谓“ 亲 见 亲 闻 ”, 不 一 定 作 者“ 躬 为 剧 中 人 物 ”, “亦可自旁观者之口言之”, 小说中的事件未必就是作者本 人的经历。我们也认为, 作品中的主人公可能有作者本人的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 的方法论问题
韩洪举
内容提要: 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特别重视方法论问 题, 这是《红楼梦》研究史上的一个重要文学现象。它是对 “索隐”、繁琐“考证”等红学研究方法最早提出批评的一篇 重要文献, 并深入探索了《红楼梦》研究的全新的方法论。王 国维站在“世界文学”的新高度, 首次用西方美学理论来研 究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 而且较早地使用了比较的方法, 这都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尽管他的方法论也还存在着矛盾和 缺陷, 但《红楼梦评论》却开创了小说“批评派”的先河, 在 红学史上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研究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研究《红楼梦评论》是王国维的一部重要作品,也是中国文学研究史上的一部里程碑式的著作。
它不仅颠覆了中国传统的文学评论方式,还引发了文学评论领域的一场剧烈变革。
在本文中,我们将探讨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的写作过程及其所反映的时代背景和思想演变历程。
王国维所处的时代背景及其对此种时代背景之感受王国维生活在一个动荡的时代,各种新思潮、新文化不断涌现。
在清末大量引入的西学,以及其留洋学习的经历,都对其作品的创作构成了重大影响。
在这个时代背景下,王国维深刻感受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危机,认为中国文学需要一场变革。
在《红楼梦评论》一书当中,王国维充分汲取了西方美学和哲学等多个领域的思想,这在中国文学研究历史中当属首创。
他将西方文学评论中的一些概念、理论、批评方法等引入到中国文学研究中,为中国文学评论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运用西方文化理论对《红楼梦》进行了全新的解读。
他从历史、文化、心理等多方面对这部经典著作进行了深入分析,揭示了其背后深刻的社会意义和人性问题。
在《红楼梦评论》中,王国维创新了中国传统文学评论方式。
他运用西方逻辑实证主义方法,结合中国传统文学评论中的一些优秀元素,提出了一系列新的文学评论理论和批评方法。
这些理论和方法的引入,极大地推动了中国文学评论的发展。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所反映的时代背景和思想演变历程在《红楼梦评论》中,王国维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批判。
他认为,中国传统文化过于注重感性、直觉,而缺乏理性、思辨。
这种文化传统导致了中国文学评论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使其无法真正意义上深入探讨文学作品的内在价值。
因此,他提倡借鉴西方文化理论,推动中国文学评论的现代化转型。
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积极接受并融合了西方文化理论。
他认为,西方文化理论在逻辑、条理、深度等方面具有明显优势,可以弥补中国传统文学评论的不足之处。
他强调将西方文化理论与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形成一种新型的文学评论模式,推动中国文学评论的进步与发展。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中的悲剧美学与学术价值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中的悲剧美学与学术价值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中的悲剧美学与学术价值一引言在美学与德国哲学的洗礼下,王国维将西方的思想融入到对《红楼梦》的探究中,它突破了传统的美学观与文学观,接受了叔本华、康德等人的"游戏说",王国维认为"美在自身,而不在其外",这种文学观念突出了文学的审美特性。
《红楼梦评论》中所阐述的文学观是一种新的思想与价值取向,它开辟了独立的文学批评,因此,它在文学界上有着不可替代的学术价值。
二《红楼梦评论》中的悲剧美学王国维生活在文化融合、裂变和冲突的时代,因此,王国维将中国哲学作为基础,将西方哲学作为辅助,将西方哲学和东方哲学融会贯通。
对《红楼梦》悲剧美学的阐释和发现,指的是将叔本华的悲剧美学观点转变为自身的文艺思想,将文艺实践和文艺理论相结合,将中国传统思想和西方思想相结合。
《红楼梦评论》将庄子和老子的哲学作为基础,阐释了痛苦的本源,又以佛家的思想解释了如何解除痛苦,使人生超脱。
在王国维的思想之中,传统的伦理思想和宗教观念具有很重要的位置,有着浓厚的学术功底和学术兴趣,在融合了叔本华的悲剧哲学之后,将西方思想作为立足点,创作了《红楼梦评论》。
悲剧艺术最早出现在古希腊时代,并且在当时产生了许多优秀的悲剧作家,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中的悲剧意识来源于西方的悲剧理论,并在其思想的影响下突破了传统的文学观与美学观。
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的第一章就明确指出欲望是生活的本质,而人生之所以痛苦,就是来源欲望的满足与否。
由此可见,王国维认为,人生的本质就是悲剧的演化。
作为西方的悲剧家,叔本华认为,人在意志的驱动下不断产生欲望,这些都为《红楼梦评论》奠定了一定的思想理论依据。
王国维认为,《红楼梦》体现了人生的悲剧色彩,并且文中的人物也蕴含着个体生命的悲剧。
王国维在《红楼梦》中看到了充满深刻的悲剧思想,并站在与传统乐天思想相背离的高度上,对该文学作品进行评价,这些都在无形中表现了王国维独到的文学素养与审美眼光。
如何评价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一文

王国维(1877-1927)是我国近现代著名哲学家、文学家、艺术家和思想家。
他著有《人間詞話》、《維摩詰經疏》等多部著作,被誉为我国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一。
其中,他所撰写的《红楼梦评论》更是备受瞩目。
本文将就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一文进行深入分析与评价。
一、对《红楼梦评论》的总体评价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可谓是一部批评性评论文学作品,其对《红楼梦》一书进行了深刻的分析和阐述。
在这篇评论中,王国维力求以史诗般的宏大视野,对《红楼梦》进行了全面细致的解读,揭示出其中所蕴含的深刻哲理和精湛艺术。
二、对王国维的评论观点的评价1. 深刻而独到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对《红楼梦》进行了深刻的解读,其观点独到,让人耳目一新。
他不仅从文学角度对《红楼梦》进行了分析,在其中融入了丰富的哲学、历史、文化等方面的知识,展现了其博学多才的一面。
2. 融合中西文化在评论中,王国维追溯了《红楼梦》的源流,并将中西文化进行了巧妙的融合。
他对《红楼梦》中的情节、人物、意境等进行了深入探讨,展示出丰富的学识和洞察力,为《红楼梦》的文化内涵增添了新的解读角度。
3. 以文学角度审视哲学问题在评论中,王国维以文学角度审视了《红楼梦》中的哲学问题,提出了许多发人深省的见解。
他通过文学作品,探讨了关于人生、命运、情感等方面的问题,对于我国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弘扬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三、《红楼梦评论》的意义1. 对《红楼梦》的传世意义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以其独到的见解和深刻的文学思考,使得对《红楼梦》的研究有了新的突破。
他对《红楼梦》进行了全新的解读和诠释,为后人提供了宝贵的研究素材,开拓了《红楼梦》的研究空间,使得这部作品的文化内涵得到了更加全面和深刻的阐释。
2. 对我国文学批评理论的贡献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不仅在文学作品分析上有着重要意义,更在我国文学批评理论方面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他构建了自己独特的文学批评理论体系,为我国的文学研究开拓了新的视野,对我国文学的批评理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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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与古典文学理论张 哲 俊中国的学术从古典时期转向近代,是不能和王国维的学术研究分开的。
从古典到近代的转折之中,最重要的研究之一便是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
《红楼梦评论》应当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王国维第一次以西方的美学理论研究《红楼梦》,以悲剧的美学概念和理论分析研究了《红楼梦》,使得《红楼梦》研究走向了近代。
然而现今学界对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的评价似有不妥之处。
一些学者认为王国维以西方的悲剧理论研究《红楼梦》不是一个很好的研究方法,因为悲剧理论是西方的文学理论,可能适合于西方的文学,但对于中国的文学作品则不一定合适。
中国文学似应以中国文学理论加以研究。
另外尚有一些学者认为《红楼梦评论》在运用西方文学理论的方面,也显得较为生硬,似有生搬硬套的痕迹。
即尚未把西方的悲剧理论完全融化,并加以运用和研究,因而并不一定是成熟的学术著作。
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是中国近代学术奠基性的著作,对此一著作的评价似应谨慎。
《红楼梦评论》的近代性贡献是多方面的:一,在研究方法上,王国维有意识地批判了考据之学对作品研究的弊病。
他认为:“自我朝考证之学盛行,而读小说者,亦以考证之眼读之。
于是评《红楼梦》者,纷然索此书中之主人公之为谁,此又甚不可解者也。
”①王国维对考证之学的批评,正是出自于理论研究《红楼梦》的角度。
但不能由此认为王国维对考据之学完全是持以批判的态度,他本人在《宋元戏曲考》等著作之中,进行戏曲史研究的时候,就是通过文献的考证研究方法,尽力去复原戏曲发展的历史事实,具有了很强的客观性。
二,《红楼梦评论》在批判考据方法研究《红楼梦》的同时,又建立了理论研究的近代性方法。
《红楼梦评论》以理论作为研究作品的基础,叔本华、尼采等人的哲学思想、悲剧理论成为了研究的基本思维。
因而《红楼梦评论》具有强烈的思辨色彩。
由此理论研究也成为了近代以来学术研究的重要方面。
中国近代学术的建立是和《红楼梦》研究分不开的。
三、《红楼梦评论》有诸多分析,这些分析表面看来和传统的小说评点有近似之处。
但所有的这些分析却不像传统的小说评点一样比较零碎,而是建立在完整的思想、理论基础上,因而具有真正意义上的近代学术研究的品格。
然而也恰恰是由于这一点,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也遭到一定程度的质疑。
《红楼梦评论》中的西方理论的影响是无可争辩的事实,然而还有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就是它与中国古代思想与文学理论之间的关系。
由于十分明显的西方文学理论的影响,因而某些学者就忽视了《红楼梦评论》中存在的中国古代理论的因素。
表面看起来《红楼梦评论》的理论基础是西方的悲剧理论,其实西方的悲剧理论又恰恰是以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作为基础加以吸收形成的,或者可以认为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是《红楼梦评论》理论基础的基础。
这也就是说《红楼梦评论》中所用的西方理论是把中国古代思想和文学理论作为基本的接受视野的,中国古典文学思想和理论或者直接凸现于文中,或者作为背景存在于文中。
《红楼梦评论》主要是从悲剧理论的角度来认识《红楼梦》的价值的。
悲剧理论是舶来品,王国维悲剧美学思想的角度和内容,的确是来源于叔本华的悲剧美学思想,这一方面的研究已经屡见不鲜,本文不赘。
但这样描述是不完整的,还应当看到王国维悲剧思想中的中国古典思想和戏曲理论的要素。
王国维并不是在完全空—52—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与古典文学理论白的历史前提下,突然照搬西方理论,来研究《红楼梦》的。
由此追溯,可以看到古典小说戏曲的悲剧现象及其理论的存在。
中国古典文学理论之中,没有完整的悲剧理论,更没有直接用到悲剧一词,但这并不等于完全没有悲剧理论。
当然应当承认古典文学理论的悲剧论述相当不完整,但在零碎散乱的论述当中仍然可以看到悲剧意识。
古典文学理论中的悲剧思维,在很大程度上与王国维的视角相当接近。
由此也可以看出王国维悲剧美学思想与古典文学理论之间的密切关系。
一、从人生本质的角度认识悲剧的本质。
王国维是从人生本质的认识出发研究悲剧的。
《红楼梦评论》的第一章专门讨论了人生的本质,然后再以所认识的人生本质来认识《红楼梦》价值。
这也就是充分地说明了王国维认识和研究悲剧,判断《红楼梦》价值的出发点是源于中国古典文学理论。
他认为人生本身由各种欲望构成,种种欲望成为人生苦痛的根源,也是悲剧产生的根源。
《红楼梦》之所以成为悲剧,甚至“悲剧中之悲剧”②,其原因在于它表现了人生之欲望与痛苦,欲望和痛苦皆出于生活之本质和必然。
就这一点来说可以清晰地看到王国维的悲剧思想与叔本华的关系,这一点是众所公认的事实,但这不是王国维悲剧思想来源的全部。
同样的思想在中国古代思想和文学理论之中也有表现。
中国古代小说戏曲理论认识悲剧的出发点,和王国维的悲剧思想的出发点完全一致。
古代小说戏曲首先是认识理解人生的本质,在此基础上把这种认识与对悲剧的认识联系起来,从而产生了古代文学理论中的悲剧意识。
叶燮在为王 的戏曲集《巢松乐府》写的序中称: 若夫人之生,始乎忧、卒乎忧者,尝什之九也。
始乎乐、卒乎乐者,仅什之一也。
其他则皆始乎忧而卒乎乐,与始—62—红楼梦学刊・二○○○年第三辑乎乐而卒乎忧也。
忧乐循环,比比是也。
③叶燮认为人生本身是以忧为主,仅有极少数才是以乐为主。
对生活的这样的认识构成了中国古典悲剧产生的基础。
王国维的悲剧理论的叙述与叶燮的描述是相当接近的,他在《红楼梦评论》中说: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
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
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
既偿一欲,则此欲以终。
然欲之被偿者一,而不偿者什百。
④王国维说人生之欲“被偿者一”,“不偿者什百”。
叶燮则称人生之忧“什之九”,人生之乐则仅为“什之一也”。
叶燮和王国维两人的描述都是从人生本质出发,而且对人生本质的认识也基本相同。
王国维的“欲”与叶燮的忧、乐实际是相通的,“忧”正是“欲”之“不偿者”,人生之中“欲”之不偿者之“忧”是在百分之九十以上。
叶燮对人生本质的悲剧性认识与王国维对人生的悲剧性认识还是有一点差异,王国维比叶燮更进一步,叶燮是从人生忧乐的现象谈起,但王国维则从忧乐结果的根源谈起,这在深度上是不同的。
王国维认为人生之欲乃是悲剧根源的看法,确实是从叔本华的悲剧思想中来,但是其中也不无中国古代的佛道思想。
人生浮世无边欲海,故此才是苦海。
这一看法与叔本华的思想是相通的。
王国维曾分析宝玉的悲剧,认为宝玉乃是“一念之误”,才有了十九年的悲剧生涯。
所谓“一念之误”正是一时间产生了“欲”,而此“欲”正是人生之谬误。
《红楼梦》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认为宝玉之人生乃是欲之误谬。
欲之谬误不是指“欲”的选择之误,而是产生“欲”本身便是谬误,正因为如此它才是悲剧性的。
那么又为何人生欲望乃是谬误呢?王国维在解释人生之苦的时候说:“夫人生之无—72—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与古典文学理论常,而知识之不可恃,安知吾人所谓‘有’非所谓真有者乎?”⑤。
人生无常,本为虚无,偏要求“有”,生出欲念,岂不谬欤?故宝玉之悲剧的根本乃在于生出欲念,生欲望本身就是谬误。
王国维从生活之“欲”的角度来认识生活,同时也是理解悲剧的本质。
这种思想来自于叔本华等人的哲学思想,但这只是王国维思想来源的一个部分而已。
其实从更深的层面来看的话,王国维这种思想的产生应当说是佛道思想。
《红楼梦评论》全篇的一开头就引用了老庄的话:老子曰:人之大患,在我有身。
庄子曰: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
⑥王国维引用老庄的话,主要意思是人因有了肉身,于是有了欲,也就酿成了人生灾难。
如若没有肉身恐怕也就不会有什么欲,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悲剧可言。
宝玉之悲剧根源也不出这种思想的认识。
宝玉的人生悲剧,也确实表现出佛道思想,并以佛道思想对宝玉人生之欲进行了否定。
这符合《红楼梦》作品实际情况。
当然从《红楼梦评论》的文字上看,更多是以叔本华的哲学思想来认识《红楼梦》的悲剧价值,然而笔者以为叔本华的哲学思想的接受基础却是佛道思想,如果说没有佛道思想与叔本华哲学思想的暗合之处,王国维则不一定对叔本华的哲学表现出那么大的热情。
因此可以说王国维评论《红楼梦》的思想基础在于叔本华的思想,但更在于中国的佛道思想。
王国维对中国古典戏曲方面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中国古典戏曲当中时常会出现欲之苦海的思想,但这些思想都与叔本华的悲剧思想没有什么关系,都是从佛道思想来审视人生,从而得出人生是悲苦无边的浮世的看法的。
元杂剧《黄梁梦》中写:“功名二字,如同那百尺高竿上调把戏一般,性命不保。
脱不得酒色财气这—82—红楼梦学刊・二○○○年第三辑四般儿,笛悠悠,鼓冬冬,人闹吵,在虚空。
”⑦这里所谓的“酒色财气”正是人生之欲的代称,认为人生之欲皆为虚空,本为虚空,偏要生欲,是为苦难。
在戏曲文学之中经常会出现此类人生无常、欲海无边的思想,这一思想正是悲剧产生的思想基础。
其实在近代的学术史上,以佛道思想认识人生本质的并非只有王国维一人,王钟麒对悲剧的描述也是佛道思想化的。
他说:茫茫宇宙,哀哀众生,其生也乌,其死也貉。
于此世界中,无端而有皇王帝霸兴亡成败之业,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之迹,智愚贤否忠佞邪正之殊,为存为殁,刹那刹那,忧苦畏怖,陷顶投踵于此五浊世界之中。
生至促也,化至速也。
⑧王钟麒的这段话颇具佛道之味,人生一切毫无意义,“其生也乌,其死也貉”,“生之促”,“化至速”。
他从这种生活认识中提出了悲剧的概念,认为《红楼梦》是悲剧中之悲剧,进而认为悲剧只有“必富于厌世观者,始能读此书;必深通一切学问者,始能读此书;必富于哲理思想者、种族思想者,始能读此书”⑨。
王钟麒把悲剧上升到形而上的层面来认识,认为只有具备形而上的思想的人才能够理解《红楼梦》这样的悲剧作品。
不能理解悲剧,则不会有悲剧的快感,这样就犹之乎不读。
显然对生活的真正理解和认识才是悲剧的基础。
王钟麟的悲剧认识较之古人明晰得多,显然他是在悲剧概念进入中国之后产生形成的。
从王国维、王钟麒的悲剧理论中,自然可以看到西方文学理论的影响,但同时也不可忽视的便是他们对中国古代文学思想与理论的承继。
恰恰在承继性中看到,王国维、王钟麒的悲剧论不是突如其来地建立在空中楼阁之上,而是从中国古小说戏曲的创作实践和理论中生发出来的。
在古代小说戏曲和理论之中,还可以看到诸多与叔本华悲剧思想的重合,王国维对“欲”的认识来自于叔—92—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与古典文学理论本华,更是来自于中国的佛道思想。
二、重视悲的情感表现。
王国维的悲剧美学理论,具有以感情特征描述中国悲剧本质的特点。
王国维认为悲剧要表现悲壮的情感,提出“美之为物有二种:一曰优美,一曰壮美。
”⑩《红楼梦》则主要是表现了壮美,而且最精彩的地方也是壮美之处。
他认为最为壮美的地方就是宝玉与黛玉最后相见的场面,认为“如此之文,随处有之,其动吾人之感情何如?凡稍有审美的嗜好者,无人不经验之也。
” λϖ显然所谓的悲壮之美主要是表现痛苦的情感,《红楼梦》中的这一段文字正是淋漓尽致地表现了生离死别的情感。